最后一次见到老屋,是在一个春日的黄昏。到家时,夕阳正斜照在院子里,霞光将整个院子笼罩其中。院子西边的老屋,沐浴在斜阳下。青灰色的瓦片,风吹日晒,早已变了颜色。瓦沟里长满了苔藓,落满了树叶。远远望去,如同一本沧桑的泛黄的线装书。双扇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就像一个老人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口齿不清而又深情地诉说着那些曾经的往事。
据母亲说,老屋是生二哥的那一年修的,已经五十多年了。当时,白手起家的父亲,硬是一个人,一把土,一颗石,把老屋垒了起来。老屋是典型的土坯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部是土夯的。修房子所用的土坯,都是父亲在社里挣工分之余,一块一块亲自打的。
清晨,当东方刚露出鱼肚白,勤快的父亲就已经出了门。背篼里背着打土坯的模子和石锤,手里拿着铁锹,来到麦场上。
打土坯的土,昨晚早就用水浸泡,搅拌均匀,作操好备用。摆弄好土坯模子,模子底,撒上一层草木灰,防止粘连。用铁锹给模子里装满湿土。父亲脱下鞋子,先用脚在模子中间踩一条沟,然后把模子两边高出的土踩平。
虽是春末夏初,但是旷野的土,带着清晨特有的湿气。土是冰凉的,但父亲顾不得这些,做农活,他一向很泼辣,用劲踩踏着模子里的土。提起平底的石锤,从前往后,均匀击打模子里的土,使其紧紧地粘连于一起。最后,他熟练地用脚后跟踢掉挡板,蹲下身,双手从两头掬紧,搬起土坯,小心翼翼地把土坯摞到边上。就这样,随着捶声咚咚,一摞摞土坯在父亲身后延伸。
修房子,打地基用的石头,都是从渭河边背来的。故乡就在渭河河畔。夏日雷雨后,渭河暴涨。河退之后,河滩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沿上游河床顺流而下,无论大小,大多数都是圆润、光滑。每次河退之后,父亲就拿着铁锹出了家门。在河滩里,他先把石块堆成小堆,抽空再去把石头背回家。那时候,家里还没有架子车。每天收工后,父亲没有回家,直接来到河边。父亲把背架靠在河滩附近的田埂边,再把那些大石头抱到背架上,背回家,摞到门口的巷道里。
时光,如渭水般涨涨退退,一年又一年。巷道里的石头摞成的长龙,也在不断伸展。修房子时,小块的石头打成地基。大块的石头,铺成了房檐下的走廊和台阶。
五十年前的西北农村,水泥是稀罕物,也是奢侈品。修的房子,全部是土房子。打地基用的是石头,石头缝里灌的是泥浆。墙体是自己打制的土坯。最后的墙面,用酸泥来裹。酸泥,是麦衣和泥土混合而成。将一定比率的麦衣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反复搅拌,使其均匀融合。然后,在土堆中间挖空,注入水,浸泡,并同时将周围的泥土掺入水中。为了均匀,父亲绾起裤腿,站在泥中,用劲踩踏。这样泡制的酸泥,裹出的墙面,才会结实、牢靠、不易掉皮。
椽子、檩子,都是父亲抽空去城里买来的。檩子是一座房子的灵魂,懂行的人抬头看看檩子,就知道房子的质量如何。修房子选檩子,不可大意。然而,对于白手起家的父亲来说,这些都是次要的,只要能够修起来,有房子住,就已经不错了。
母亲常说,老屋是父亲编起来的,意思是如同编一个蚂蚱笼一样简单随意。话虽这样说,当年我们家里的困顿可见一斑。然而在童年的记忆里,老屋占据了大多数。至今在梦中,我还会常常梦见自己在老屋吃饭、睡觉、玩耍。那场景,清晰恍如昨日。
后来,哥哥们结婚成家,开始为自己的小日子奔忙。父亲终于可以消消停停的缓上一阵子了。然而好景不长,父亲积劳成疾,缠绵病榻一年之后,最终离我们而去。
逝者远去,生者坚强。当时,我刚刚上高中,但自小在父亲吃得下苦的精神的影响下,面对生活中的重重困难,我并没有屈服。而是在逆境中不屈不挠,凭借执着、勤学,跳出“农门”。我的三个哥哥们,也都继承父亲吃苦耐劳的秉性,在同龄人中,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年久失修的老屋,终于抵不过风雨的侵袭,变得破败不堪,成为危房。前年,我们决定把它拆除。
老屋虽然已经拆除了,但老屋不老,与老屋相关的点点滴滴记忆犹新。尤其是老屋的精神,如同那几块青石板筑成的丰碑,永远矗立于我的内心深处。那就是,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只有脚踏实地,去实干,去拼搏,去努力。贫穷,迟早会被连根拔掉。苦难,终将变得甘甜芬芳。幸福的生活,一定会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