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镝连载

第一章（第一节）

秋风高，

天马嚎，

芦花如雪扑战袍。

神臂弓，

弯月刀，

猛士杀人如杀草。

夺得胭脂著颜色，

夺得黄河为马槽！

夕阳渐渐坠到祁连山后，一队月氏牧民长鞭挥动驱赶数千牛羊晚归。不远处，九曲黄河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奔向远方。

一匹西极骏马奋力从天际驰来。马背上一个少女，螓首蛾眉，端庄俊秀，绒帽上三根雁翎随马蹄起落微微颤动。那少女见到带头牧民，登时大喜，一带马缰笑道：“萨哈林大叔，还记得乌兰么？”萨哈林笑道：“草原上最美丽的鸿雁，大月氏最尊贵的居次，萨哈林怎么会不记得！”旋即狡黠的眨眨眼，“这次您可见不到莫离支啦，他随祁连大翕候去了东方大秦。”乌兰大感失望。萨哈林大笑：“不过，计算时日，这一两天也该回来啦。”乌兰俏脸生晕，娇嗔道：“大叔，你真坏！”萨哈林回身对女儿道：“格桑，今晚，乌兰居次是我们萨哈林聚落最尊贵的客人，你还不快去叫他们宰几只羔羊。”西域牧民对王侯女儿尊称居次，犹如中原公主称谓。众牧民听闻这便是大月氏乌兰居次，立时一阵欢呼。格桑纵马先行驰去。

乌兰随萨哈林前行数里，一带缓丘上现出数十座毡帐，女人孩子听到牧鞭脆响早奔了出来，谁不要见见大草原上最美丽的鸿雁究竟是什么模样。其时月氏人聚族而食，格桑早指挥众人在聚落中央空地生起几大堆篝火，烤羊香气登时弥漫在大草原上。萨哈林陪乌兰刚做到篝火旁，猛听马蹄骤响，天际间，数百骑兵旋风般奔来。萨哈林面色一紧，一跃而起喝道：“匈奴狼来啦！格桑，你保护乌兰居次，带着女人孩子退到胭脂山去！”格桑一霎变得勇敢，大声道：“不！我要和你一同去杀匈奴狼！”萨哈林怒道：“你想白白送死么！牛羊没了，可以再养；女人和孩子没了，大月氏还是大月氏么？！”格桑迟疑道：“那么，咱们便撇了牛羊，一同逃走。”萨哈林大声道：“月氏汉子死便死了，被人吓得兔子一样逃窜却是不能！你还不快去！”其时各帐月氏人早已聚拢来，听萨哈林说的豪迈，众月氏男人齐声道：“不错！”格桑不再多说，和乌兰纵身上马，带领女人孩子驰去。

匈奴兵四处劫掠，原本为的女人和牛羊，领军骨都侯见月氏女人逃走，急分军一支去追。萨哈林喝道：“截住他们！”纵马杀去。一匈奴小当户见他来势凶猛，张弓便是一箭，萨哈林待那箭飞至胸前，身子左侧，右手疾探，将箭绰在手中，急解下背弓扣箭射去，小当户应弦落马。两名匈奴兵挥动弯刀左右奔到，萨哈林不及抽箭，弃弓于地，拔刀将左边匈奴兵弯刀奋力格开，二马交错，手腕翻转，刀锋从那匈奴兵颈上扫过，一道血箭激射而出，死尸摔落马下；另一匈奴兵略一惊怔，萨哈林扬刀吐气，将他一劈两半。遥望格桑那边，匈奴兵已然追及。一少年妇人怀抱孩子落在后面，又一匈奴小当户纵马从那少妇身旁驰过，挥手在她头上虚劈一刀，少妇惊叫一声摔下马来，怀中孩子滚落丈许开外；一匈奴兵驰到，一勒马缰，那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双蹄踏下，正落在孩子身上，登时踏为肉泥！少妇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匈奴兵哈哈大笑，左臂探出，将那少妇抱于马上。萨哈林血脉贲张，只被围住，不能飞驰过去砍了那两个匈奴兵。

却见羽翎抖动，一马飞至，正是乌兰居次，手中一柄雁翎短刀寒光射人。匈奴风俗，谁劫掠得妇女牛羊，妇女牛羊便归谁所有，虽上级当户、骨都候亦不能相夺。小当户眼见少妇被手下军士得去，正自懊恼，忽见一美貌姑娘纵马奔来，心中大喜，生恐又被别人得去，挥刀迎来。乌兰马快刀疾，劈面一刀，小当户弯刀上掠去格，乌兰早料到他会使此刀式——并不砍实，雁翎刀翻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光，小当户哪里想到她刀术如此精妙，危急中一个“铁板桥”向马臀躺去，略慢了慢，“噗”一声如击败絮，束腰皮甲被一划两半！小当户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美貌姑娘，猛揣马镫，逃入军中。那匈奴兵哪里想到小当户被一个姑娘一刀击走，急待要躲，可惜马身驮载两人腾挪不便，被乌兰一刀削去半颗脑袋。格桑眼见乌兰救得少妇，心中大喜，叫道：“乌兰居次，不要恋战！”亲自带领两名健壮妇女赶来接应。领军骨都候听得大月氏乌兰居次在此，心中大喜，心道：拿住乌兰居次，抵得上十万头牛羊和一万个女人！指挥百余匈奴兵四面八方围合上来。乌兰和格桑尽自骁勇，却又哪里杀得出去！

正危急间，一小队月氏兵疾驰而至。当先那人遥望乌兰险象环生，心中大急，喝道：“居次莫慌，莫离支来啦！” 长身立于马上，右手就箭壶中抽箭射击，手法迅捷，只听弓弦噼啪响动不绝于耳，虽只一张弓，直如起了一阵箭雨，劈面冲来的匈奴兵顷刻被射倒十余闪出一个缺口。莫离支纵马奔到乌兰身侧。乌兰心中欢喜，眉眼盈盈道：“你回来啦！这些匈奴狼对我无礼，你去替我杀了他们！”莫离支环顾四外，不远处一杆大当户旗迎风猎猎，催马奔去。数个匈奴兵冲堵上来，莫离支再摸箭壶，却是一支雕翎也无——适才射得兴奋，数十支箭尽数射光！匈奴兵畏惧莫离支神箭，见莫离支再无一箭可发，登时雀跃。莫离支弃弓于地，喝道：“你当莫离支只会用箭杀人么！”抽出长刀将砍到身前弯刀格开，顺手翻转将那匈奴兵砍落马下。莫离支势如猛虎，手中刀劈砍刺剁所向披靡，匈奴兵大骇奔逃。那马已窜至旗旁。莫离支一声虎吼，大当户惊怔间被一刀砍翻，莫离支左手探出挽了他的人头，闪眼见那马臀后挂一箭囊，数十支羽箭赫然，心中大喜，掷出长刀将一匈奴兵透胸穿过，扯了那箭囊回马便走。匈奴兵跃马舞刀追来，莫离支就囊中摸出羽箭，劲惯臂膀直甩而出，那箭夹着呜呜破空之声将追兵一一射落，劲力之强竟不比硬弓弱小多少！

莫离支奔回阵前，将大当户人头高高举起，月氏人士气大震，欢声雷动。乌兰居次心中欢喜，见他将大当户人头向腰间挽系，娇嗔道：“匈奴人是块臭肉，扔到大草原上豺狗都不会吃，你系到腰间做什么？” 莫离支笑道：“我答应独眼萨蛮给他砍一颗匈奴大当户的头颅做酒器，刚好把这颗送他。”漠西草原风俗，以敌人的头颅做酒器，敌人愈尊贵，那么酒器也便愈贵重。乌兰莞尔。

领军骨都候遥望莫离支威风凛凛，心中赞叹：常听西域人道，漠西大草原上最矫健的是雄鹰，比雄鹰更矫健的是莫离支。果然不差！将来大月氏若以此人为将，漠西大草原上还有我大匈奴勇士纵横驰骋的地方么？趁其兵少，正当将其擒杀！当即吹动胡笳，督兵四面围攻。

其时，暮色低垂。旷野上忽的蹄声如骤雨般急促，震的大草原都颤抖起来。领军骨都侯大惊，一跃下马，以耳贴地听了片刻，纵身上马道：“前方十箭之地，敌骑四千五百匹——必是月氏大军到了！吹胡笳撤兵！”匈奴部族走马射猎为生，经验老到猎人，皆可伏地听音辨明猎物距离数量。胡笳骤响，既尖且利，在大草原上远远传了出去，众匈奴兵闻笳知意，拨马向北，不到挤一桶奶子功夫，大草原重归寂静。

萨哈林道：“是哪支尊贵的人马？难道是祁连大翕候到了么？”格桑道：“大翕候驻地月亮寨离此千百里，哪能来的这么及时？”祁连山广袤千里，期间百余聚落统归祁连大翕候管理，胭脂山聚落不过其中之一。

就见数十武士簇拥一人驰来。萨哈林大喜道：“我道今早喜鹊怎么绕着我的毡帐飞，原来真是大翕候到啦！”祁连大翕候扬鞭道：“老萨哈，狼崽子叼走的东西不多吧？”萨哈林计点男女牛羊，大声道：“虽然羊只掠走不少，也有数十族丁战死，好在托大翕候的福，女人孩子都在。”祁连大翕候点头道：“族丁没了可以再生，羊只没了可以再养，女人孩子在就好！”转身对格桑道，“胭脂山聚落就是这么待客的么——我一天到现在可是连马奶也没喝一口呀！”格桑喜滋滋道：“胭脂山今日可落了笑话：乌兰居次烤羊没吃上一口，反倒替我们杀了两个匈奴狼；现在连大翕候也饿的肚子咕咕叫啦！”祁连大翕候笑道：“乌兰居次来了么，她在哪里？”

莫离支护卫乌兰驰来，见独眼萨蛮的儿子干支罗立在路旁，莫离支解下那颗人头掷了过去，大声道：“这颗人头，我答应过神明的萨满，你把它送了过去。”干支罗大喜接住，心道：我现在已经学了莫离支的箭法，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一样砍一颗大当户的人头送人？不，我要砍一颗骨都候的人头！呵呵笑着转身上马去了。

祁连翕候右手附胸向乌兰行礼道：“让乌兰居次受到惊吓，都是祁连翕候的罪过。”乌兰下马笑道：“我的胆子有那么小么，会被几只匈奴狼吓倒？”众人大笑。

萨哈林大声吩咐道：“杀五十只牛，宰一百只羊，款待乌兰居次、大翕候和他帐下的勇士。”祁连大翕候道：“宰那么多牛羊，要晒肉干么？”萨哈林道：“您带的勇士马蹄都要震翻了草原，我只怕这些牛羊不够。”祁连翕候哈哈大笑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勇士？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瞧瞧！”萨哈林听他话中有话，纵身上马奔去，须臾而回，一双眼惊怔的又大又圆，道：“那只是一支马群？用马群吓走匈奴狼，大翕侯，萨哈林可服了你啦！”

祁连大翕候笑道：“这是莫离支的主意，你可不要服我。我带这数十名勇士从东方大秦回转，走到这里，恰遇这群匈奴狼劫掠你的胭脂山。打吧，人数太少；不打，就看他这么嚣张？莫离支道，离这不远，是胭脂山聚落的马场，咱们赶一支马群来，昏天黑地，一准吓得匈奴狼望风而逃。你瞧瞧，可不照这话来了么！”萨哈林冲莫离支大笑道：“草原上最矫健的雄鹰，让萨哈林怎么谢你？”莫离支在漠西大草原名声远扬，身份却极低贱，俯身行礼道：“莫离支一介奴仆，能为大酋长效劳，不是荣幸么！”萨哈林一把拉住他道：“我不管什么酋长还是奴仆，能守住脚下这片牧场，便值得我萨哈林敬重！”神态亲热，竟似还在祁连翕候和乌兰居次之上。

格桑早指挥一众族人重新燃起篝火，屠牛宰羊重行炙烤，牛羊肉香再一次弥漫大草原上。祁连翕候见乌兰谈笑中秀眉时常微蹙，似有心事，打趣道：“我尊贵的乌兰居次，您怎么啦，是莫离支这奴才惹您不高兴了么？”乌兰摇头，叹口气道：“匈奴冒顿王子到了月氏王庭啦！”祁连翕候和萨哈林大感意外，互视一眼道：“匈奴是漠西大草原上的害群之马，自持武力一向看我大月氏不起，冒顿王子来做什么？”乌兰居次看一眼莫离支，幽幽道：“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