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叔结婚之后的三十年里,爷爷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家的院子,他老人家整日坐在那张日积月累垫满厚纸的八仙椅上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睛,看到的也只是两个门框里包含的东西,一条通向厕所的小路,左右两个小园子的边,厕所前面的土路,土路南边村屋子的后墙。五个儿子,五个儿媳,十多个孙子,十多个孙女,经常穿过这道缝隙,爷爷却总是视若无物,就更不用说天空飞过的小鸟了。
陪伴爷爷最长的当然是奶奶,比奶奶短一点的是一只母鸡。爷爷的八仙椅下面有一个草窝,一只母鸡就生活在这里。听说一些高僧坐禅,头上野鸟数月不觉,我爷爷虽然达不到这个程度,但能做到母鸡不觉,也不容易。当母鸡的“咯咯哒”声响起,爷爷慢慢地睁开双眼,在旁边的布袋里,掏出几粒玉米,洒在地上。母鸡忙着抢食的时候,爷爷拿走母鸡的蛋,放入一把燎壶,不久,一个熟鸡蛋诞生了。爷爷吃完鸡蛋,继续坐在八仙椅上,闭目养神。
那时我还小,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总是不出门,为什么总是闭着眼?心里到底想什么?那时我还经常为爷爷担心,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一些诸如“生命在于运动”之类的名言。后来就不担心了,因为比爷爷岁数小的老人走了不少,可爷爷还坐在八仙椅上闭目养神呢!
后来,爷爷去世了,我和奶奶住在一起。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我和奶奶坐在凉席上乘凉,奶奶终于满足了孙子的好奇心。原来,爷爷在三十岁之前,不言不语,独来独往,就知道埋头下地干活,没事的时候,也不和人去玩,终日躲在西屋里,鼓捣钓蚬的蚬钩子和蚬橛,把个西屋弄得坑坑洼洼。村里人都认为爷爷有点傻气,也不理他。听完奶奶的话,我算了算,爷爷前后有六十年的休眠期,三十年的活跃期。在三十年的活跃期里,爷爷养活了五个儿子,养活了一大家子人。我又好奇地问奶奶,爷爷总是鼓捣蚬橛蚬钩子,可曾鼓捣出什么名堂了吗?奶奶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开始放光,喃喃地说:“什么名堂?大名堂!”之后,奶奶抬起头,望着星空,和我说起了爷爷一段波澜壮阔的经历。
民国时期,渤海边,埕子口,神仙沟。水节一到,钓蚬的人遍布海滩,四邻八乡的人,利用农闲季节,争着来这里钓蚬,补贴家用。因为水节短,盛产蚬的海滩有限,邻村之间,不免磕磕绊绊,甚至大打出手。后来,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周围十五个村决定,村与村之间一旦产生矛盾,通过“斗蚬”来解决。哪个村斗蚬赢了,这个滩地就属于哪个村的,斗蚬输了,就要退出这片滩地,一年一比。
某一天,我们村和邻村产生了矛盾,协商不成,决定“斗蚬”定输赢。邻村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钓蚬高手,叫刘震海,人称“窝里蹦”,我们村自从五老爷爷去世,就没有钓蚬高手,一天下来,能钓五十斤的就不错了。可人家刘震海,一天能钓二百斤还不止。当时村里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和刘震海斗,这时,我爷爷站了出来。就这样,我爷爷和刘镇海的较量在一个方圆一百多步的海滩上展开了。中人余大头大喊一声:“斗蚬开始!”顿时,海滩上的喇叭声、锣鼓声、喊叫声响成了一片。
果然,“窝里蹦”刘震海真有一手。他手脚麻利,闪转腾挪,插蚬镢、拔蚬镢、伸钩子、转钩子、提钩子、甩蚬,一气呵成。插蚬镢的时候,连看也不看,那个蚬就好像在窝里等得不耐烦了,跳起来等他去钓一样。邻村的人们大声叫起好来了,“好!果然是‘窝里蹦’,名不虚传!”而我爷爷开始时却有些慢腾腾,整套动作虽很连贯,但就是速度慢,而且他总是在自己的篮子旁边挨着钓,全不管哪里的蚬眼多,哪里的蚬厚。我村的人们都很着急,就大声喊:“快一点!捡蚬厚的地方去钓啊!你傻啊?”爷爷却没有丝毫反应。看到爷爷这样慢条斯理,刘震海笑了笑,“怎么跟个娘们一样扭扭捏捏的,你缠裹脚了吧!”我爷爷没有搭理他。
慢慢地,爷爷离开钓蚬的篮子有八步远了,钓蚬的速度也快了一些,尤其是他的甩蚬,非常准,手一甩,蚬就离开蚬钩子,飞向蚬篮子,都能听得到蚬体相互碰撞的声音了。“窝里蹦”刘震海也不甘示弱,也加快了钓蚬的速度。但他有个不济之处,就是到了五步之外,他的甩蚬就欠准头了,经常有蚬掉在滩上,按规矩,掉到地上的就不算了。所以,他得反复地去挪自己的蚬篮子,这样就耽误了功夫,我爷爷慢慢地追了上来。我们村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逐渐兴奋起来,嗷嗷地喊着加油。邻村的人有点着急了,有的就向前凑,想帮着刘震海拾起掉在地上的蚬,被中人制止了。
慢慢地,爷爷离开篮子有十多步远了,钓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窝里蹦”刘震海一看情况不好,急了,就动起了歪心眼。他慢慢地挪到爷爷和蚬篮子的中间,把爷爷与他的蚬篮子隔开了。看到这个情景,我们村的人都恼了,都骂上了。“刘震海,你个老杂碎!什么‘窝里蹦’啊,是‘胎里坏一包脓’!”我村的独月走上前,向中人抗议。余大头说:“是没有道理,可是早没有这方面的规定,我也没有办法。”独月只能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爷爷对刘震海的做法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回头瞄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盛蚬的篮子,继续弓下腰钓蚬。就见他钓上蚬之后,把蚬钩子轮了半圈,“嗖”的一声,整个蚬带着哨音在空中划了一个完满的弧线,越过刘震海的头顶,稳稳地落到了蚬篮子里!我们村的人们发出了一阵惊呼声,就连临村的人都不自觉地喊了好。刘震海不相信地看看爷爷的蚬篮子,又看看爷爷,愣在了那里。
正当人们欢呼未定的时候,爷爷钓蚬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就看到他的蚬钩子车轮般转动,一只只蚬被抛到空中,呼啸着飞向篮子。那蚬在空中转动着,飞舞着,像是一个个的精灵。最多的时候,空中同时飞舞着三只蚬。这时候,海滩上欢声雷动,喝彩声不断,喇叭锣鼓震天响。这时,爷爷转动的那个轮子有了变化,第一圈弧度非常大,抛出的蚬弧度很高,第二圈弧度小一点,第三圈再小一点,抛起的三只蚬各自按照自己的轨迹向前飞去,然后,齐刷刷地同时落到蚬篮子里!这时,整个海滩上突然没有了一点声响,人们都吃惊地看着爷爷的表演。“三蚬落地!”中人余大头摇着脑袋,捋着胡子,长叹了一声,“这就是祖上流传的‘三蚬落地’啊!”此时,刘震海已经彻底地麻木了,站在那里,像泥雕木塑的一般!
此时,人们一拥而上,把爷爷团团围住,抛向了空中,整个海滩沸腾了!爷爷胜了。后来,在爷爷的建议下,我们村并没有独占那片海滩,而是和邻村一起享有那片海滩。
听完了奶奶的话,我久久不能平静。爷爷前三十年的休眠,原来是为了一次“生命的怒放”,后三十年的收敛,是为了“生命的久远”。爷爷可谓得人生大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