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老家,母亲对我说:“扒掉鸡窝吧!”我一愣,问:“不养鸡了?”母亲摇摇头,无奈地说:“不养了,八十六了,养不过来了。”以前我曾多次劝母亲不要养鸡了,可母亲就是不听,今天突然说拆鸡窝,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记忆中,母亲一直在养鸡,多则十多只,少则五六只,从来没有间断过。每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就听到大门洞子里传来“咔咔咔”的声音,那是母亲在剁鸡食,一剁一大盆。母亲端着鸡盆,从大门洞子里向鸡窝走去,身后是燕子们的“啾啾”声,前面是带路小狗的“汪汪”声,上空是麻雀的“叽喳”声,它们都想分一杯羹。鸡是杂食动物,猫不吃、狗不理的也吃。但是,要养好鸡、下好蛋,不仅要有麸子、玉米之类的粮食,还需要有菜。母亲到野外去拔,到集市上去捡,弄来的菜都拌到麸子里喂鸡。因此,母亲喂养出来的鸡,下的是正宗的笨鸡蛋,蛋黄真黄,蛋清真清,有的鸡蛋还是绿皮的。
因为投喂按时、足量,母鸡一年四季基本都下,而且很少隔窝,产蛋量很高。但是,就是这么多的鸡蛋,母亲一个也不吃,都一个个整齐地码在纸箱子里。早饭时,母亲每次都给我窝上两个鸡蛋。我说:“娘,我胆固醇很高,不能多吃鸡蛋。”母亲说:“就这么两个小鸡蛋,吃了能管啥?”在母亲看来,我永远也不如我大哥饭量大,她总是夸我大哥的饭量,让我跟他学。
一年四季,从不辜负母亲希望的母鸡们每天都努力下蛋,那么多的鸡蛋都去哪儿了?母亲的心里自然有盘算。儿孙们吃,孩子们带,谁快生孩子了,谁生病了,该给谁家回礼了,都送鸡蛋,毕竟笨鸡蛋还算是一个稀罕物。就这样,母亲一辈子养鸡,粗算下来,拾了怕是有十万多个鸡蛋了,可是母亲吃了多少个呢?其实,母亲说不吃鸡蛋是假的,她不吃自己养的鸡下的蛋,但吃在集市上买的鸡蛋,便宜。
扒鸡窝,看似简单,其实挺费力。据说,房子拆迁时,鸡窝也算钱的,这一点,我深以为然,因为鸡窝就是农家人的一份产业。记得生活困难时,家里一点额外的进项都没有,平时的油盐酱醋从哪里来?靠的全是卖鸡蛋。母亲养着几只鸡,精心照料,目的就是下蛋,下蛋好卖钱,卖钱好生活。那时有句话,叫“鸡腚眼子是银行”,绝非虚言。有的鸡该下蛋了,还没有下,母亲会抓住它,把小拇指伸进鸡屁股,摸摸是否有蛋,没有,就遗憾,有了就高兴,好多卖一个鸡蛋啊!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卖鸡蛋。我拐上一个篮子,里面盛着十多个鸡蛋,上面用一块布盖着,来到村西的公路上,蹲在路边等着,等着开车的胜利油田工人停下车买鸡蛋。临行前,母亲叮嘱我说:“一个鸡蛋,一毛四。”我说:“人家嫌贵呢?”母亲说:“那就降一分,不能少于一毛一。”我在秋风瑟瑟中等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有一个司机停下车,问道:“小孩,鸡蛋多少钱一个?”我怯怯地说:“一毛一。”那个人二话没说,拿出钱来买走了。回到家,我把钱交给母亲,母亲埋怨我说,“你应该一毛一毛地降”,之后,她自己叹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想吃自己鸡下的蛋?门也没有,我们家的鸡蛋都让工人老大哥吃了。
记得前一阶段刮了一阵风,说是为了整治环境,家庭不让养鸡了。对此,我很不理解,家庭养鸡是农业文明的一部分,都几千年了,农民和鸡还有鸡窝有着千丝万缕的感情联系,表面是禁止养鸡,其实是在农民心里割下一块情感来扔掉。即使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也应该等着老一辈人走后再说。
有一年,母亲生病了,很严重,倒在炕上十多天,站都站不起来。父亲搀着母亲,来到屋后乘凉。母亲强打着精神,“咕咕咕”地叫了几声,以往,只要听到“咕咕”声,一群鸡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盯着母亲手里的瓢子,飞起来啄食。可是那天,一只鸡也没有跑来。母亲可能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小,就一边咳喘着一边喊“咕咕咕!”父亲说:“别叫了,你生病的时候,都传死了!”母亲听后,急的眼泪都出来了,而母亲一向是不掉一滴眼泪的。时至今日,母亲说起那件事来,嘴里还说,“那芦花大公鸡,骆驼般大,半人高,可惜死了!”浑浊的眼里,似有泪花闪动。
一年夏天,天降大雨,一窝刚孵出的小鸡有几只走丢了。当时父亲不在家,母亲就打发我们去找,可我们找遍了,还有一只小鸡怎么也找不到。母亲什么也没有说,自己冲到大雨中去了。母亲是小脚,行动不便,在大雨中摇摇晃晃,瘦小的身体很快被大雨吞没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过了很久,雨幕被撕开一个小口,母亲回来了。她走进屋,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上衣的一个纽扣,伸进手去,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鸡来,对姐姐说:快生火!
我和妻子拆掉了网子,又揭瓦,拆了顶子,再拆三面墙。母亲时常走过来看看,对我说,“这里是鸡刨的一个大坑,我用砖垫好了”,“那里是放鸡盆的地方,下面摆了四块砖”,“下蛋的地方,为了隔潮,我垫了一块厚塑料布”。尤其是遮挡鸡窝进出口的一块石板,母亲说:“这是你爹活着的时候,从河口弄来的,几十年了,一直挡鸡窝用。”我笑着对母亲说:“鸡窝扒了,这块传家宝一样的石板放哪儿啊?”母亲说:“哪儿都行啊,反正也不养鸡了。”我说:“娘啊,我得留着,退休后,我回老家,继续养鸡!”母亲笑了:“城里多好,别回来了。”我说:“城里好,我接你,你咋总是不去呢?”一谈这个老话题,母亲就笑了。
鸡窝彻底平了,多年累积的鸡粪让这块地很肥沃,不久,这里就是一小片茂盛的白菜地了。后来,母亲吃着白菜说:“这是在扒掉的鸡窝那块地上种的,真好吃!”
母亲一生在养鸡,也养育着六个孩子,养鸡是为了六个孩子,养育六个孩子,不是为了防老,而是为了六个孩子。母亲,我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