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从坍塌的老屋往新家搬离时,已是初冬。尽管早晨能清晰地看到荒草上的淡霜,但父亲想着把压在土胚下的几垛柴禾挖出来,以备冬用。当初窑洞还好的时候,父亲一斧头一斧头把坚硬的苹果木劈开,母亲一抱又一抱地堆砌在院外。每逢变天的时候,母亲总抱一些劈开的柴禾堆砌在闲置的窑洞里。后来,老屋坍塌下来的泥胚将周围的柴垛都掩埋了。妻子还在坐月子,我和家人稍有空闲的时候,就挖一些出来烧锅做饭,生炉取暖。
其实,那年煤块的价格并不高,过上一两千斤完全足够了。但父亲坚决不同意,由于新盖地方,欠了亲戚朋友一屁股的外债,能省则省,能俭则俭。
父亲并没有忙乎多少关于柴禾的事情,压在土胚下的东西太多了,他选一些重要的迫在眉睫的事去做。剩下的一些零碎事,利用周末或者寒假,我抽空往出刨东西,就像新疆人挖玉一样,对堆积的土堆充满好奇。我不清楚一铁锨下去,到底能挖出什么东西,但无论多少总会有些收获。
我挖出过被土块塌碎的瓷罐,孩子的玩具,也挖出过生锈的镰刀,还挖出过几摞书,几个发霉的荣誉证书,还有多年都没找见的一些东西,一铁锨一镢头都挖了出来,彷佛这么多年这些东西都是土地替我们保管的,等到我们都淡忘的时候,突然冒了出来。由于清楚记得柴垛的位置,所以在那片被土掩埋的区域更多的是柴禾。
这些柴禾都是父亲寒冬里弄回来积攒下来的。他总怕家里人缺柴而挨冻受饿。每年秋事忙完后,总要带上锋利的斧头在门前的空地上,将一年攒下来的不用的木头劈成烧锅生炉所需的木柴。深冬在家的日子,几乎每天都是在一阵劈柴声中惊醒,然后看着高窗第一束阳光漫散进来。我能从父亲劈柴的声音里,分辨出父亲劈的是什么木头,又劈了多久。父亲经历过那个缺少柴禾的年代,时隔多少年,也是记忆犹新。在他心中,家里有粮有柴,便是家力的体现。窝囊的人、懒惰的人,是攒不下粮食的,更是缺少几个大柴垛的。
我弯腰捡拾着从土胚里刨出来的柴禾,又在身后不远处渐渐堆成了一个柴垛。那些废墟下掩埋的柴禾就像走丢的孩子,一个个都陆续聚在一起。我捡柴禾的时候,自然想起了当年父亲劈柴母亲在一旁捡拾抱走整齐码好的情景。我不清楚手里捡拾的柴火到底经历了几个人的手,但我确信在劈这些柴禾的时候,父亲一定是辛劳却又充实的。
父亲将堆码起来的柴禾用破旧的东西封顶,生怕落雪或者雨淋。每年深冬都要在旁边新添一些上去,将一年来取走的柴火豁口补齐。年复一年,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根柴禾变成了草木灰,又有多少根木头被父亲劈成了干柴,堆积在这里。
那年,父亲把一摞柴禾借给了别人。那是庄舍里的一位叔父家,儿子从相识到结婚,不足一个月,他家里没有充实的柴垛,便向父亲借柴禾以备过事所需。父亲爽朗地答应,毕竟孩子结婚是头等大事,借一点柴禾算什么。柴禾被一辆三轮车拉走了,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父亲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在那里徘徊了很久。我知道父亲舍不得那些柴禾,毕竟那是花费了很多气力才劈开摞上去的。庄里也有人过事,向父亲借煤的,一次拉去我们平日节省下来的好几袋煤块,父亲也未见得有些心疼。后来,叔父忙完事,送了一些柴禾回来,他也清楚这些柴禾来之不易,父亲又兴冲冲地将豁口重新填补了上去。
现在,我们再不会完全依赖于这些柴禾了,那些移来搬去的柴禾终究堆积在门前的窖顶上,任由几页有裂缝的石棉瓦在柴垛上斜搭着,除过母亲生火做饭的时候取几根,平日里很少再用。
三年前父亲亲手将经营了二十几年的苹果园挖掉了,那些堆积如山的苹果树,被电锯一根根截断,有用处的堆积在崖畔,没用的大多又被劈成了柴禾,整齐里堆码在一起。父亲知道这些柴禾三年五载是用不上的,便在柴垛上罩了利水的篷布,又在篷布上面堆着厚实的泥巴。
我不清楚那把利斧是否还在保留,还有那把电锯不知搁在什么地方,好久都没有见到过了。平日里家里只剩下父母亲两个人,更是没必要大锅大灶生火做饭。如今,每周回家的时候,母亲都会在电饭锅里做一些饭,等我们回来。厨屋里倒是热气腾腾气的,有时揭开锅盖的时候,雾气充实地罩着整个厨屋,连人也瞅不见,但总感觉在这浓浓的雾气里,缺少一些东西。毋庸置疑,那便是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