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三伏天,再次踏上回家的路。回到老家,打开房门,一把锄头吸引住我的脚步,这是当年父亲最爱惜的一件农具。我拿起锄头,四十年前的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重现。
天刚蒙蒙亮,我们还在睡梦中,父亲已扛着锄头下地了,春天锄麦田,夏天锄玉米,从初春到深秋,父亲的双手紧握着这把锄头。父亲扛在肩头的是锄头,更是生活的艰辛与期盼。
高考落榜后,我回到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生产队里看护庄稼,当过羊倌,实实在在地说,这都是老幼残疾干的活,壮年汉子对此不屑一顾。
我真正干农活是从学锄地开始的。回村的第二年,村里落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分到了几十亩土地。一家人高兴自不待言,父亲更是卯足了劲,拼命经营着属于自己的土地。一天,我要求跟着父亲下地干活,可父亲从真心里还是希望我多看看书,再努力一年。看我无心读书,只好到集市上买了一个新锄头,用砂纸把锄刃磨得油光锃亮。没想到,这把锄头伴随我度过了难忘的近四年时光。
我拿起锄头,想起电影《朝阳沟》里银环学锄地的情景,至今还记得唱词:“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把脚步放稳劲使匀,那个草死苗好土发松。”我嘴里念着词,身体前倾,两手一前一后抓住锄把,在庭院空地上演示了几遍。我不是银环,她是城市里的下乡青年,我是农民的儿子,从小在泥土里滚爬,应该比银环有更高的悟性,可我天生笨手笨脚,学习新知识和接受新事物都比别人慢半拍,虽然读书不多,在乡亲们眼里就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
第二天,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一股股热浪滚滚而来。跟着父亲来到玉米地里,放眼望去,田地里到处都是裸露着黝黑脊梁的乡亲,人人挥舞着锄头,“足蒸暑土气,背灼炎无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锄地必须赶在好天,最好是大热天,再热的天,乡亲们也受得了。
俗话说:“过了端午节,锄地不能歇”,三伏天,锄地灭荒就是最紧要的农活。
那时,玉米苗刚没膝盖,杂草如影随形,“千顷绿畴平似掌,蒙蒙春雨动春锄。”一个大晴天,没有春雨,却是动锄灭荒的最佳时机。我用新锄,父亲用旧锄。第一次拿锄,看看锃亮的锄头,再看看亭亭玉立的玉米苗,心里不免有些紧张,生怕一锄头下去,铲掉的不是杂草而是玉米苗。父亲边讲解锄地的要领边示范,手把手地纠正我的动作。一再鼓励我,朝着杂草,大胆下锄,伸出去的锄头要准,再压住锄杠用力往回拉。尽管小心翼翼,半天下来,不知有多少棵小玉米面被我的锄头判了死刑。父亲虽然心疼,但没有责怪我。
父亲飞快的锄地速度,娴熟的锄地动作让我叹服。我在后面手忙脚乱地往前赶,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双手磨出了许多水泡,胳膊疼得抬不起来,与父亲的距离却越来越远。看看实在赶不上,我竟学会了偷懒,有时锄头贴着地皮,有时铲起泥土,把草茎埋在土里。父亲回身看看,也没吱声。
几天后,父亲领着我来到锄过的玉米地里,走在父亲锄过的地段,那真是“草死苗好土发松”,竟然没有一根草丝。来到我锄过的地段,杂草如同割过的韭菜,又长出了新芽。我无语了,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喜欢用事实说话。从此,我体会到了做人做事来不得半点虚假,对杂草要“斩草除根”。农村是个大课堂,田地就是一本厚厚的书,有着一辈子读不完的故事,珍藏着太多的哲理。
有一次,玉米地刚刚锄过一遍,一场大雨后,父亲又要领着我们锄地。我想起锄地时的腰酸背痛,抱怨地说:“这些地才锄了几天,又要锄。”
父亲耐心地说:“雨后草种子又发芽了,趁着草还小,灭草省力省工,再说锄地还能松土保墒。”雨后的地,得锄;久旱不雨的地,也得锄。事实证明,父亲的话是对的,父亲管理的庄稼,长势都是最出色的。在父辈们眼里,锄头下是收成,锄头下是希望。
麦茬地是锄地最难啃的硬骨头,不仅需要力气,更要求掌握好技巧。在地下两厘米处,小麦茎与根系有个结合部,上面是成簇的细软麦茎,下面是庞大的根系,只有找准这个结合部运锄,才能轻松灭茬。否则,锄深了挖个坑,浅了锄头成了草上飞。每年麦收后,玉米苗生出四五个叶片,父亲带领我们,在新麦茬地里开始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十几亩地麦田,绝对是毅力和意志的考验。
锄地,看似一项简单的农活,绝非一时一晌所能掌握娴熟的。可是,习惯了与锄头结伴,认识到了锄头下的神奇,熟能生巧,锄下生花。在你真正掌握了一项农活,才体验到干农活的成就感,亲身感受到乡亲们在地里刨食的艰辛。一场劳动,一项农活,就是一次学习。
看着父亲一辈子放不下的锄头,眼前浮现出烈日下父亲挥汗如雨锄地的情景,泪水模糊了双眼,思念父亲的心情更加浓重。
一阵东风起,锄头被搁置在岁月的长河里,这些祖祖辈辈不知使用了多少年的古老农具被束之高阁,但是,它们宛如年画,挂在农家人的墙上;它们如同期盼,依然挂在农民的心坎上。
一件农具俨然一面面镜子,映照出农家人的勤劳与艰辛,折射出农家人的生活轨迹,也是一缕永远无法抹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