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信步走在老家宽阔的街道上,路过一处老宅,猛然间发现一个石磨斜躺在墙角。我蹲下身来,望着斑驳的石磨,思绪被拉回几十年前,一张张记忆的碎片,拼成了一个完整的碾房。那碾房里仿佛还传出小伙伴们的嬉笑声,圆道上留下过我的足迹,石碾滚动的低沉声响,仿佛又在耳边荡漾。
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碾房是乡村的“标配”。碾房在村中央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进门看到一个石头大圆盘,上面一个粗大的石碾,里间安放着石磨。小时候,常常跟着大人到碾房推碾磨面,把金黄色的小麦倒在石磨上,推动磨棍沿着圆道一圈一圈转着,随着石磨的转动,面粉在两片石磨间犹如水帘般纷纷落下,心中感到石磨好玩而神奇。
那个年代,碾房有忙有闲,碾房忙,石磨转,活泛了农家烟火,庄户人家的生活就有希望。农家孩子天真地认为好生活从这里开始打磨,不起眼的碾房变得神秘而高大,盼望着大人天天在碾房里忙活。可那时,青黄不接、食不果腹不是一句空话。
碾房一旦有了清闲,就成了孩子们疯跑疯玩的驿站。捉迷藏、侃大山,打闹声震得屋顶发颤。乡下孩子在泥土里爬着长大,天生喜欢泥土的芳香,玩泥巴就成了孩子们的最爱。从河沟里挖出一块粘土泥巴,抱着来到碾房,在碾盘上摔成熟泥巴,用手揪下一块,捏成一个薄底小泥碗,往碗底里吐一口唾沫,手托泥碗高高举起,碗口朝下“啪”地一声摔到地上,泥碗底四处开花,身上、脸上沾满了泥巴,人人成了泥猴子。可小伙伴们百玩不厌,那时候,没有玩具,不玩泥巴玩啥?
时光跨进腊月,碾房成了最聚人气的地方。碾小米、磨面粉,甜美的年味最先在碾房里飘荡。人们排起长队,石磨仿佛读得懂人们的心声,一向优雅从容、气定神闲的石磨跟随着人们欢快地脚步,开心地转动。人磨不停歇,石磨连轴转,磨去岁月的沧桑,转来美好的希望,期盼着红红火火的未来。碾房前的一块空地也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有事没事,人们聚拢在一起,打几句哈哈,聊聊家常,艰苦岁月里闯过来的旧事更是老人们百讲不厌的话题。小伙伴们也天天围着碾房转,仿佛欣赏着一场场精彩的戏剧表演。
寒冬腊月,生产队的农活也不忙,队长派三爷爷牵来一头毛驴,帮助人们拉磨磨面。三爷爷心地善良,为人耿直,头戴一顶破棉帽,沟壑纵横的脸庞,眼眶深陷。三爷爷为了防止毛驴舔食磨盘上的白面,给毛驴戴上蒙眼布,小毛驴打着喷嚏,沿着圆道不停地往前走,没有目的地,坚硬的地面上踩出一圈驴蹄印。三爷爷是个闲不住的老人,把旱烟袋往腰里一别,帮着人们扫面、箩面。
二嫂背着一袋小麦急匆匆赶来,蹑手蹑脚地进了碾房。二嫂放下布袋,看看碾房里人不多,偷偷把自己的布袋挤在了前面,三爷爷看在眼里,一皱眉,也没吱声。等二嫂把小麦倒在石磨上,三爷爷把毛驴卸下了磨。
“三爷爷,给我磨完再走。”二嫂着急地说。
“驴也累了,我把它喂饱了再回来。”三爷爷头也没回,气呼呼地走了。二嫂看看已近中午,家里人还等着做饭,只好自己推起了石磨。小朋友们看到了,高兴地喊着,二嫂二嫂好耍赖,推起石磨比驴快。二嫂红着脸,提着木棍,把小伙伴们撵跑了。
记得一天早晨,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大地、树木披上一层厚厚的银装。趁着下雪人少,母亲背着粮食口袋,我拎着笤帚和簸萁,踩着积雪急匆匆地赶到碾房,正好碾房里没人,三爷爷也没来。母亲把小麦倒在石磨上,我和母亲扶着磨棍,转了一圈又一圈,起初觉得挺好玩,我推着石磨一阵小跑,母亲喊也喊不住。不一会儿,感到头晕目眩,石磨越来越重,越推越吃力,仿佛走上一条看不到头的上山路。想到推完磨,就能吃上白面馒头,心里热乎乎的,咬牙坚持着。最后爬在了磨棍上,不知是我推着动,还是磨棍带着我走。
三爷爷赶来了,套上毛驴拉着石磨,婶子大娘们也纷纷前来帮忙。母亲箩着面粉,抬眼见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身上沾满了白色的细粉,笑着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心急喝不了热粥,做事不能急躁。”没想到,这件事、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来一直没忘。
岁月悠悠,世事沧桑。古老的碾房陪伴着乡亲们不知度过了多少年,一起经历过灾害饥荒,一起打磨着清贫的日子,见证了人们生活的酸甜苦辣。冰冷的碾房也有温情,磨缝里成片的碎粮,泥土里含着的米粒,慷慨地送给“搜肠刮肚”的老汉。碾房也接待过四处漂泊的流浪汉,让他们暂时委身,为他们遮风挡雨。冷漠的碾房也有温馨,贫寒的生活困难多,捉襟见肘的日子烦心事多,眉头紧锁的婶子大娘们在这里倾诉,在这里哭泣。有人倾听,有人破解,谁家没有难处,那家没有争吵?乌云驱散,雨过天晴。
绳头再多,没有解不开的疙瘩。邻里之间因误会产生了矛盾,时间一长都想着排解开,同在一片蓝天下,同一方土地,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永远的“冤家”。远亲不如近邻,有个大事小节还得靠邻居们帮忙,乡亲们都知道这个理。这不,富贵娘与坏蛋妈因为两个孩子打仗,已有两个多月没说话了,起初都认为自己的孩子受了委屈,后来一打听不光怨人家的孩子,都想找个机会把事说开。有一天,两人前后脚走进了碾房,富贵娘推推孩子:“去,和坏蛋到外面玩。”两个孩子手拉手跑出了碾房,坏蛋妈赶紧上前帮着推碾,你一言我一语抢着说自己孩子的不对。你帮我,我帮你,两家一起磨面,碾房里传出了说笑声,两人又成了好姐妹。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开起了电磨房,曾经为全村人的生计劳累了一辈子的石磨、石碾瘫倒在地上。时代变好了,碾房也老了,命运可想而知,曾寄托着人们希望的碾房留在了生活的原处。回不去的岁月,停不下的脚步,人们坚定地走出碾房的圆道,告别了在碾房里磨蹭和画着圈过活的日子,踏上了致富之路。新时代,新征程,我们坚信,前行的时代脚步再也不会在圆道上踏步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