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出发地

那天办完退休手续，我开车离开校园，告别了默默耕耘三十八年的教育田园。不知为什么，踏上了回老家的路，也许是习惯使然吧。

十几分钟时间，那个熟悉的小村庄已在眼前。先到大哥家，正赶上大哥启动拖拉机，准备下地干活。哥俩交谈几句，我径直爬上拖拉机，坐在了后面的车厢内。大哥笑着，手握方向盘驶上了田间路。

路是水泥路，是前几年从农田里硬开出的一条下地路。我坐在拖拉机车厢内，面向后方，远远望去都是平畴绿野，庄稼挨挨挤挤，连呼呼作响的风好像都是绿的，我的心情明亮而轻松。

想起小时候常常坐在父亲赶的牛车上，下地劳作。不同的是，那时的路是土路，老牛步伐稳健，车辆还算平稳。田地都在村西，坐在车上也是朝向后方，早晨望着东方映红的天际，天空一点一点放亮，才看清了坑洼不平的路，两道平行的车辙清晰起来,慢慢拉长。傍晚收工回家，晚霞挂在天边，我坐在车上累得一言不发，胡思乱想。父亲不说话，也不赶牛，人累了，牛也累。路越来越模糊，黄牛伸着舌头喘着粗气低头走路，牛认识回家的路，老牛识途嘛。

突然，拖拉机一阵剧烈颠簸，我回过神来。原来水泥路到头了，驶上了田间土路。我背靠着车厢挡板，身体随车上下颠簸，五脏六腑宛如翻江倒海。拖拉机“突、突”向前，碧绿的玉米顺着路两边徐徐铺开。心情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为我看不见前面的路，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大坑，不知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景色。本以为青纱帐似的玉米阵会一直延伸，不承想，一片高擎着火把的高粱突显在眼前，接着跨过一条小河，又见一片碧绿的棉花地。路仿佛一条彩带被拉得越来越长，秋日的田野风景像徐徐展开的一幅水彩画。

我紧紧抓住挡板，看着走过的路，有坦途，有坑洼，也有泥泞，宛如坎坷不平的人生路。脑海里突闪出一个念头，走路时，不妨回头看看背后的景色，也许会有别样的惊喜；不妨回头看看来时的路，也许给你带来些许启迪。

车停了，我跳下车，环顾四周，呆呆地看着这块土地，猛然想起：四十年前这是我家的责任田啊。当年曾在这片土地上扶耧耕种，烈日下躬身锄禾。没想到几番轮换，又成为大哥的田地。我俯身捧起一抔黄土，嗅一嗅那熟悉的泥土味道，抬头望着广袤的田野，不远处就是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哦，经历几十年的在外打拼，我又回到了出发地，砰砰乱跳的心房撞击着我的胸腔，久久无法平静。

下午，踏进老家的院落，潜意识告诉我：到家了。院内两棵石榴树和一棵枣树，扎根生长几十年，牢守着这方家园。打开屋门，家具上、土炕上、地面上蒙着一层灰尘，墙角挂满了蛛网，壁虎爬在墙上也不躲藏，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把我当成了一个入侵者。房子里窝着一屋空气，尽管有一股潮湿的味道，仍是我所熟悉的气味和温度，墙壁上有我的手印，地面上仿佛还能辨认出我年轻时留下的脚丫印。我愣在门口，眼泪在眼眶内直打转。

当天夜里，我睡在土炕上。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久久未能入眠，童年时代、少年时光，一幕幕、一件件重现在眼前。十八岁那年，高考落榜，灰溜溜地回村当了农民，农村孩子的命运就是如此。我知道，沮丧或沉沦都毫无益处，不论你是否情愿，人生将从这里起步，我做着五彩缤纷的好梦。父亲建议我跟着大伯学木工，但我对木匠这一行当不感兴趣。父母又鼓励我学医，借了几本医学书籍，看了几十页无心再读，况且我天生胆小，还有晕血的毛病，注定吃不上医生这碗饭。还好，我一直喜欢读书，那时在村里能找到的书很少，又没有财力买书，找到什么就读什么，书籍破烂，纸黄污垢，都没影响我读书的热情。书读多了，文学梦开始萌生，尝试着写点文字，憧憬着文学路上的梦想。白天下地摆弄庄稼，晚上举灯读书写作，那时没有电灯，灯火如豆，眼睛受累，熏黑了鼻孔，烧焦了头发，我不在乎。或叙一事，或描一景，或写一人，觉得满意了就往外投，可是一次次石沉大海，文学梦终究是梦。

惶惑、犹豫、迷茫交织着复杂的心情，脚下似乎又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时，民办教师的角色意外地落在我的头上，这在当年是农村青年的一大机遇。第二天，走上三尺讲台，担负起教书育人的重任。我重拾梦想，竭尽所能，进修充电，躬身前行，在教育田园里奉献青春年华，收获了满园桃李芬芳，此生无悔。六十载人生路，三十八年教育情，走过的路，已成为背后的风景。

临近天明，没有小时候的鸡鸣狗叫，我开始迷糊起来。

哪来的光线好刺眼啊。窗帘犹如一团乌云罩住了天空，一束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偷偷钻进室内，惊喜地看到炕上躺着一个人，也许是抑制不住兴奋，也许是一个美妙的暗示，于是就轻轻地抚摸着脸颊，我醒了。一时搞不清身在何处，为何睡得如此香甜而沉稳。眼睛扫描一下房间，心中填满无名的感动。

我走出屋门，小院里满眼荒凉，杂草肆无忌惮地疯长，枣树无奈地伸展着疲倦的枝叶。窗前是一簇月季花，这是当年娘亲手栽下的，想来已有十多年了，腐烂的落叶化在土中，为月季打造出肥沃的温床。月季依然年年开花，在这宁静的小院里特别显眼。当年，父母总是闲不住，种菜、种花、栽树，让院内有限的空间发挥得淋漓尽致，把院落装扮成小花园似的。如今，父亲已离开我们四年，母亲也随我们进了城。此时我栖身老家，看到室内外冷清凄凉，心中一阵心酸。

我要让老宅鲜活起来，先从室内开始，把家具摆好擦亮，把地面、墙壁和屋顶的蒙尘尽除，让每个角落都洋溢着家的温馨。房屋清新了，我却灰头土脸，像小时候在泥土里打个滚，我顾不上这些，目光扫向院落。除了月季花、石榴树和枣树，把肆意生长的杂草斩草除根，开辟出一片专属自己的小园子。

父亲留下的铁锨、锄头等工具都是现成的，拿过来就可使用。说干就干，用铁锨把地翻了，一天功夫，太阳下出了一身臭汗，一个五十多平方米的小菜园初步成形。第二天，开始我的种植计划，手里抓着种子，感觉到它们也急不可耐，把黄瓜、豆角、辣椒和茄子等种子埋进地里，帮助它们找到了理想的生长地。

一周后，幼苗破土而出，毛绒绒的，一天天变绿。小菜苗青翠欲滴，异彩纷呈，充满热情和生机，绿叶随着微风一齐发出飒飒的低语，小园子像一个精致的盆景。黄瓜花绽开花瓣，我蹲下身盯着小花，从花瓣滑向花蕊，我不仅喜爱花朵诱人的芬芳和鲜艳美妙的色泽，更希望从一朵花中洞察其微妙的品行和灵性。花蕾的绽放吸引了几只蜜蜂，它们钻进瓜秧上的花朵，身上沾满了花粉。哦，这些小精灵也为我的小菜园忙碌着。

我抬起头，“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温馨。”家乡的阳光依然那么温暖，我感恩这方土地，我的脚不会轻易迈出这块土地。亲吻这片黄土，用汗水浇灌出绿色，欣赏生命成长的绚丽多彩，也许就是我退休后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