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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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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划过山村

                      流星划过山村

没有月亮,天边黑沉沉。正打算洗洗睡了,老郭叔把我叫到楼下,递过来一盏煤油灯,自己扛着竹梯往外走。我问他干嘛去,老郭叔说,你跟着就是了。不会做出格的事吧,我想,丁点坎儿都过不去?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老郭叔把梯架在溪边沙朴树上,用脚踩了踩,梯子“咯吱咯吱”响。我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说,灯好不容易挂上去的。老郭叔边爬边说,看着心里堵得慌,什么流星雨,全扯淡!沙朴树周身爬满青苔,沾上露水后,摸着滑溜溜的。老郭叔一手抓梯沿一手去扯灯带,灯带与枝条缠在一起,越扯越紧。郭婶后脚跟出来说,就你猴急,白天不能干,夜里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老郭叔说,让人围着看猴戏啊,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他左脚踮在梯边,右脚踩着树枝,上身整个趴在树上,好让手伸得更远些。起风了,树枝摇晃,老郭叔身子也跟着摇晃,我在底下看着都晕,劝他小心点。这时,对岸有人打着手电筒朝埠头移动,光束照着溪水一漾一漾。不知怎的,梯子竟然倒了,“扑通”跌入溪中。对岸人警觉起来,用手电筒朝沙朴树晃晃。喝问,谁?干什么?话音刚落,就见老郭叔像捆麻绳从树上栽下来……

我愣住了,束手无策。

城市上空云层稀薄,天空一片澄净,正是观测星星的好时机。这是座三十七层高的楼房,顶层十平不到的小阁楼是我暂且安身的蜗居。再爬五级楼梯,推开一道防火门,就是楼的精华之所——四五百平的大露台,站在这里可以鸟瞰全城。露台东南角,架着台天文望远镜,高倍高清,能自动跟踪星球运动轨迹,这家伙花了我整三年的积蓄。这段时间,我索性在大露台上搭起帐篷,天当被地当床。星空是如此的广袤而神秘,繁星点点,时明时暗,似乎在打暗号,只是无法破译,我捕捉到猎户座有组流星体移动轨迹呈“Z”字形,像模特在T台上走猫步,移动二十一天后,呈缓慢下降趋势。流星体核心密度很高,有可能是爆炸后的星体残片,也可能是漂浮在星际的微小尘粒。我把速度及公转自转等因素并联考虑,初步推算出落点——北纬28度56分,东经121度23分。地球仪显示这片区域为深绿色,应当属于森林地带。我惊讶地发现,落点距离居住区域仅五十来公里,真是天赐良机,我不禁仰天长啸。

      我背起帐篷带着相机出发了。作为一名自来水公司的测绘员,平日钻深山老林风餐露宿常有的,公司年轻人喜欢坐办公室,干这类苦活累活的人少,公司领导知道我爱好天文,睁只眼闭只眼,临走叮嘱勘察那一带地质水系情况。我喜欢探险,天不怕地不怕,当然也有一怕,怕办公室马主任追我屁股后唠叨,莫天行,老大不小了,该交女朋友了,给你介绍一个。我被追得烦了,索性手指朝天一戳说,女朋友在天上。他哪能懂我心思,捋捋头发,翻翻白眼,这不是咒人吗。从此不再提及。连公司保洁阿姨都知道我癖好古怪,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攒下钱不买车买房想着找媳妇,整日猴子样蹲在角落望天,天上能掉媳妇?我可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这世上同道中人原本就少,即便有,也如同天上星星,可望而不可即。

汽车加“十一路”双腿行走,没被绕晕前,我站在一处三岔口,这里已接近预测的坐标点。手机信号没了,幸好在野外待久有经验,身上带着应急包。我喘口气歇歇脚,见周围高山耸峙,细数有九座山峰,高达千米,植被茂盛,状如九龙腾翔,有瀑布从山涧涌出,汇聚在山脚下,淙淙流淌。有溪流大多会有人家,沿溪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在一片开阔的凹地,觅得一村落,数十座石头屋沿溪排开,墙上黑黝黝的缝隙纵横交错。溪边有棵粗壮的沙朴树,四五个老人坐在石墩上闲聊,见有陌生人,上下细细打量着我。其中有个老头站起来,背着双手绕着我转了两圈,戳戳背的帐篷。他看着六十岁上下,身板硬朗,高出我半个头,冬瓜脸,皮肤粗糙,看人眼神像透着寒气的刀,我见其他老人喊他老郭叔。他像提防鬼子进村似的盘问我干嘛来了,打哪里来。我就是脑门头发少些面相老些,不至于是副坏人模样。

按图索骥寻着的地方叫岭脚村,合起来就五十来户人家,以流经村里的岭溪为界,溪南称新里,溪北称外王。头脑活络身强力壮的村民大多在外打工,村里剩老人与孩子,还有带娃的小媳妇,深山冷坳里,平时少有外人进来。老郭叔大名郭冬民,在村里辈分高,人还没老掉牙,小媳妇得喊他“公”。我三下五除二就将村子里外跑了个遍,没发现其他特别,倒是这条岭溪和溪边的沙朴树引起我的注意。沙朴树枝繁叶茂,树根遒劲,深深嵌进埠头的石缝里,树根扭曲着伸到溪水里。溪水流经树根,打起漩涡,竟然改变方向,穿过溪涧石汀步向西流去,树根周边还围着铁栅栏。我很是好奇,赤脚下到溪里,六月天水还很凉,透着一股寒气。一连两天都下着雨,星星影也没见着,我拍了几张照片便打道回府。老郭叔亲自到村口,目送我走出很远,才背着手回去。不知咋的,总觉身后有把寒凛凛的刀跟着,甩都甩不掉。

隔了十来天,我再次来到岭脚村,把楼顶的家伙也搬来了。经过再次测算,我可以断定,本轮流星体落点应该在以岭脚村为核心不出五百米的范围。我把预测结果发在“天空之城”业余天文爱好者微信群里,大伙嘲笑这是痴人说梦。先不说测算需要精密仪器和大量可供分析的数据,单流星本身在穿越地球大气层时,因急剧摩擦几乎燃烧殆尽,哪会有什么精准落点。我向来保持思考的独立性,坚信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村民见我这回到村里来,肩挑背扛的东西不少,吃不准来意,多个心眼提防。我晚上睡帐篷,白天就着溪水啃面包,遇人笑眯眯,他们才慢慢放下戒备。

开头几日没见着老郭叔,第三天他出现了,背着手跟我后头,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嘴里不停地念叨,这地是我家祖上的,那山是我家祖上的。我听得出他是在显摆,故意逗他,那会你在哪里?老郭叔讪讪地笑笑。几天相处下来,觉着老郭叔看着凶巴巴,其实蛮好说话,还是个闯过江湖见过世面的人。我向老郭叔打听,这岭溪水为啥从东往西倒着流?他说,自己记事起就这样,村里人见怪不怪了,谁也没往深里想。我又问他流星雨有没见过?老郭叔说,老天要下雨便下雨,你拿它没办法的。我纠正说,不是平常的雨,是“流星雨”,天上掉星星的雨。老郭叔一听,连连摆手说,小孩子不能乱讲话,流星主凶,天上掉一颗,地上就会死一人。看他神神叨叨的样子,我哈哈大笑说,都哪个年代了,还迷信。老郭叔一本正经地说,今年皇历里有闰四月,保不准会有什么灾难呢。

我把望远镜往村口高坡上一架,帐篷一搭,晚上躺着看星星看月亮,好不自在。山村的夜空与城里不一样,纯净得很,没有一丝杂质,星星与山尖挨得近,真的是“手可摘星辰”。八点刚过,全村上下乌漆墨黑,村民早早便洗洗睡了。夏虫在草丛间鸣唱,不知谁家猫整夜叫个不停,像婴儿哭。我摊开四肢,整个人奇妙得想飞,有时觉着自己就是一颗星星,因为某种机缘巧合落到人间成了异乡人,从此,无时不在寻找回家的路。在无限美好的遐想中,我犯起迷糊来……恍惚间觉着面前一片雪亮,只见密密匝匝的星星盘旋在岭脚村上空,低得都快触到沙朴树梢。是流星雨!我长啸一声,狂奔而下。近了,近了,星星如秤砣如磐石,大大小小,形状各异,颗颗发着蓝宝石般的幽光。我手舞足蹈,恨不得把它们全揽进怀里。逗留片刻,星星划过头顶,划过树梢,飞散出道道耀眼的光芒,坠入岭溪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急得抓耳挠腮,梦也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四周一派沉寂,小心脏在“砰砰”狂跳不已。

挨到天亮,沙朴树下照样坐着群老人,我便兴冲冲地把梦境一五一十复述给他们听。我比划着激动地说,星星就在眼前,很耀眼,很好看。老人深陷的眼眶里藏着黄豆样的微光,无动于衷,跟听天书一样。倒是老郭叔饶有兴致,凑近了说,真要有了,村子跟着出名哩。我意犹未尽,妙笔生花写了段文字发在“天空之城”群里,微友调侃好梦终于成真,几个天文爱好者寻到岭脚村一探究竟,扛着长枪短炮,围着岭溪和沙朴树拍摄。驴友翻山越岭发现这里山水俊秀,村落古朴,空气含氧量高,是个天然的氧吧,更没想是个长寿村。村里有个101岁的阿婆,耳不聋眼不花,能自己洗衣做饭,大伙围着她问这问那,越看越稀罕。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借着互联网平台,岭脚村竟然出圈了,陆续有游客进来观山玩水。我满脑子想的是,岭溪水为何倒着流?难道就是它吸引流星雨的即将降临?偶然背后隐藏着必然,要研究星体还得研究地理,可谓是既要仰望星空,又要脚踏实地。

先前遇见老郭叔,他都说自己忙得很呢,下次陪我逛。我见他整个人像打了鸡血,冬瓜脸透红透亮,忙什么他又不说,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村里老人讲,老郭叔是个能会人,在琢磨来钱的生意。细打听,老郭叔人生经历不寻常,十八岁就胆敢去兰州闯荡,先是替人打家具,后又倒腾水泥生意,卖假香烟,苦吃过不少,钱也赚不少,过年返乡,要请戏班子在郭家祠堂唱三天三夜大戏,风光无限。那时,谁家要有不成器的孩子,父母骂完后补一句,有本事你也学郭叔出去闯。后来不知怎么的,折腾来折腾去,老郭叔又囊空如洗,年纪也大了,还落下胃疼的毛病,只得回村安身立命。郭婶倒本本分分,把三个儿子养得牛样壮实。现如今两个大的在新疆做木工,娶了当地媳妇,一年到头也不回来。小儿子在城里当快递员,离得近。

这回见老郭叔冬瓜脸黑了也长了,眼圈泛黑,人倒挺精神,见着我莫专家莫专家喊得热乎,定要拉我去他家坐坐。他家三间石头屋靠溪边,沙朴树枝杈伸到屋檐,一踏进院子,道地拾掇得干干净净,摆着四五张桌椅,带着新竹的清香。沿溪边,钉了一排竹栅栏,溪水在底下欢快地流淌。老郭叔有些得意地说,怎么样?都是自己打的,老手艺,不花一分钱,山上毛竹多得是。我连连点头说,挺好,挺好。老郭叔说,游客来了,可以在这儿吃吃饭,喝喝茶,后山的高山云雾茶味道纯着呢。我打心眼里佩服老郭叔是做生意的料。他说完转身进屋,抱了块挺沉的黑木板出来,往桌上一放说,莫专家,请你赐墨宝,帮我写块牌子,就叫“顶一农家乐”。我连连摆手说使不得,自己拿毛笔练字还在读小学那会,现在多用电脑,拿笔手写都很少。老郭叔说,只要是读书人写的我都中意。看拗不过,我只好献丑。老郭叔开心地说,成了。随后,把我往二楼引,以为带我继续参观呢,不料他说,莫专家,你不要老住帐篷,山里夜凉得很,我儿子房间空着也空着,你就住家里,也有口热汤热水。我颇有些意外,觉着不合适,推辞着。老郭叔说,放心,不让你白吃白喝。后来,我才明白这白吃饭是难吃的饭。

俗称“六月六,小狗要游泳。”这一天,顶一农家乐开张了。老郭叔自己掌勺,郭婶端盘子,餐桌上溪坑鱼、笋干、萝卜、青菜,全绿色无公害食品,游客有了歇脚吃饭的地方,吃得乐呵呵的,辛苦跑来不就冲着山好水好空气好吗。一到周末,院子里桌子能排满,饭点未到,大人坐在溪边喝茶聊天拍照片,孩子在石磴步上打水仗嬉闹,岭溪水映照出一张张笑脸,村子比原先热闹多了。我因熬夜写东西到了中午还赖在床上,老郭叔上楼把我拽起来,我脸都没洗就蓬头垢面立在众人面前,大伙看我的眼神像看只猩猩。老郭叔对着他们说,这位是天文学家,大名莫天行。我挠挠头发稀疏的脑门,有些不好意思,游客稀稀拉拉地鼓掌。老郭叔接着说,就是莫专家发明了,不,发现了最好看的流星雨,喏,就挂沙朴树上。众人随着老郭叔手势看,很是配合,似乎流星真的挂在上面。我听了吓一跳,赶忙朝老郭叔做手势制止,他当没看见,继续把我捧得高高的,说下面有请莫专家给大家说道说道。大家鼓掌,我尴尬地笑笑,觉得嗓子干涩,发出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

“星星盘旋在岭脚村上空,低得都快触到沙朴树梢。是流星雨!星星有的如秤砣,有的如磐石,颗颗像蓝宝石一样,发着幽光。”我有意说得慢,想着怎样把“这是一个梦”加上,免得大家误以为流星雨真来过了。瞥见靠栅栏边的老郭叔眼神寒刀般刺向我,喉咙管顿时直了,想说的话连同唾沫生生咽了回去,然后在众人雷鸣般的掌声中逃走了。

为这事,我郁闷了好些天,觉着还得找老郭叔谈谈。今夜月亮很清爽,把四周山头轮廓都勾勒得清清楚楚。老郭叔独自坐在院子里吸烟。

“莫专家,你说流星雨真会来?”

“老郭叔,你不是说它主凶,怕吗。”我打趣说。

“老皇历翻它干吗,老祖宗说过的话也有不灵验的。”

我想,老郭叔是真盼着流星雨呢。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得实事求是。我换了种语气,向老郭叔讲起天文研究的科学性严谨性,并着重强调了真实性。

老郭叔听得有些不耐烦,把烟一灭说:“早来晚来,还不一样要来。”

“来了才可以说来了,没来就不能说来。”我态度很坚定。

“平头百姓哪管这么多,什么来钱就做什么。”

我一急,说:“那也不能睁眼说瞎话,这关乎一个人的品德。”

老郭叔立起身,影子拖得老长。说:“让你整日饿肚皮,看你还讲什么品德,书呆子!”我一时语塞。继而,他靠近我补一句:“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要多,年轻人要学着点看眼相法。”我更加愕然。

老郭叔记性好,听我讲过一两回流星雨,就能说得跟亲身经历一样,来农家乐吃饭的游客听后,一脸的羡慕嫉妒恨。我权当故事听,只要不出事故,毕竟住人家吃人家的,嘴巴得管管牢。过了几天,老郭叔还把小儿子郭升叫回来帮忙。郭升比我小一两岁,也是个快乐的单身汉,村里本来就没多少年轻人,我俩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伙伴。我将最新观测数据和分析材料一一整理好,斗胆寄给省天文观测站专家,过了半个来月,他们回信勉励我继续探索实践。我知道,在天文专家眼里,流星是天体运动中极常见的现象,能回信,对我已是莫大的鼓励。岭脚村变热闹了,镇里也重视起来,专门安排人把村民屋前屋后的柴草堆清理干净,种花的种花,种草的种草,还就地取材收集些破罐子画上画摆在溪边。镇里人还说,等条件成熟,把岭脚村通往外界最后一公里山路拓宽硬化,真正把乡村旅游搞起来,让村民腰包鼓起来。我与老郭叔一样,都盼望着这一天呢。

自来水公司忙着迎检,隔了一个多月我才得空回到岭脚村。打老远就见高坡上立着几座花花绿绿的蒙古包,“陪你去看流星雨……你要相信我的爱,只肯为你勇敢……”歌声绵绵在村子上空飘荡。走近,见垃圾袋、纸巾扔得到处都是。我的望远镜被挪到一个更高点,旁边竖块牌子,写着:看星星,一次二十元。竟然派上大用场了。溪边更热闹,阿公现场编竹箩筐,现做现卖,阿婆卖番薯、萝卜干,小媳妇卖草帽、玩具,孩子围着摊位跑。还有个留长头发穿白大褂的中年游医,手里提溜一撮干巴巴的枯草根,扯着嗓子吆喝:祖传秘方,滋阴壮阳,有百日回春之功效,老佛爷都试过。除了穿着花哨的游客,村里多了几个陌生面孔。熟悉的老人跟我打招呼,莫专家好久没来了。我点点头,再不来,我的宝贝家伙都不知道姓甚名谁了。

刚下过一场急雨,溪水翻滚着,漫过石汀步,我只能绕道走,遇见郭升,见他手里举着牌子也在吆喝:顶一招牌菜,红烧溪坑鱼,味道正宗,要尝鲜的快来。他跟我屁股后进了院门,正当饭口,桌子空着。我觉着奇怪,一个月前那会生意不是挺好的吗。郭升朝高坡上的蒙古包努努嘴说,都自带粮草钻蒙古包里“娱乐”去了。我问什么娱乐,郭升神秘地一笑说,除了搓麻将、“打野味”还有什么娱乐。我听懂了,难怪村口草丛上扔着几只皮套套,我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我说:“就没人管管?”

郭升说:“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谁想得这一出?”

“还有谁,王老二呗。”

“王老二是谁?”

“外王王至傅的二儿子,出了名的“地头赖”,靠开赌场发家,前阵子风声紧,一直流浪在外,听说村里人气旺,回来发横财来了。”

我进屋见老郭叔坐在灶后矮凳上,冬瓜脸拉得老长,猛抽着烟,灶前云雾腾腾。我叫了一声老郭叔,他头也没抬,自顾自地说,这猢狲够胆,真够胆!郭升靠着门边说,来钱快啊,包房费一小时就好几百元呢,我们起早落晚,辛辛苦苦赚的也只有他零头。见郭叔不吭声,郭升接着说,人家有胆开,我们也有胆开,隔壁有样不用上账。老郭叔抬头白了他一眼说,这种拆家离散的生意,我做不来。郭升说,老百姓管这么多啊,什么来钱做什么。我听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当晚,我与郭升挤一屋说着话。郭升不停地絮叨,我这老爸,在外面白闯了,脑瓜还是不开窍,有钱你才是这个。他竖竖大拇指。我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违法的事不能做。郭升说,我造蒙古包是让你来看星星,看流星雨的,又没说让你来寻刺激的。我说,这有什么区别。无论他怎么说,我还是选择相信老郭叔是有底线的人,就好像我坚信流星雨会来临一样。郭升更加不屑地说,不怕家丑外扬,我跟你说,我老爸那点钱就是被一个女人哄光的,还好意思说不做拆家离散的事。我问怎么回事。郭升说,他都以为我们不知道,是老妈会隐忍,不说而已。在外头长年不回家,早就有了相好的,听跟他做活的同村人说,那女的是做股票的,吸血鬼一样,把他攒的钱都吸进去了。口袋两层布,走路身子软耷耷,有钱才有气场。说这话时,郭升两眼直愣愣盯着我的脸,好像我脸上会冒金子,手舞足蹈在床上滚来滚去,狂犬病发作似的,嘴里直嚷嚷,有了,有了。问他有什么了,又不说。

我白天这里量量那里测测,几乎把岭脚村周边跑得八九不离十。要不就钻在房间里啃资料,三餐还是郭升端上来的,不送来,我也不觉着饿。有一点我倒拎得清,老郭叔生意不好,自己不能再白吃白住,得贴些饭钱。郭升爽快同意了,老郭叔死活不肯收,说,有得吃,不差你这一口;没得吃,也不差你这一口。听后,我眼眶一热,感到有种家般的温暖。

郭升戴顶破草帽,把屋后久弃不用的猪舍清理干净,一层一层往墙上抹白漆。我取笑他,不会是整成钟点房吧。郭升说,哪能,人又不是猪,只会发情。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些流星雨照片,一张一张裱好后挂在墙上。其中有两张背景竟然是溪边高大的沙朴树,星河灿烂,流星拖曳着闪亮的长尾巴划过,逼真得很。旧猪舍摇身一变成了天文馆。郭升颇得意对我说,怎么样,和你梦见的是不是一模一样?我连连点头。郭升说,别人开蒙古包,我开“星星屋”,让你这个大专家普及天文知识,这总可以吧。我点头又摇头。郭升又说,你当解说员,我付费,不白讲,现在家长多重视孩子素质教育啊。郭升还骑摩托车去镇上买来彩灯,让我帮着把彩灯缠在沙朴树上,缠得密密匝匝。通上电后,彩灯一闪一闪亮晶晶,树上挂满小星星,倒映在水中,溪里也落满了小星星,整个岭脚村亮堂许多。郭升天生一副薄嘴皮,能说会道,农家乐稍许有些起色。他会不失时机地把我这块金字招牌亮一亮,向客人介绍说,这位就是岭脚村流星雨的见证者,我不置可否地微笑点头。游客热情高涨,拉着我一起流星雨照片前合影,对着镜头,我笑得越来越自然,越来越灿烂。我渐渐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还是老郭叔说得对,流星雨早来晚来,还不是时间问题吗。

一日晌午,村口出现两个年轻人,身上马甲都是口袋,走路甩着膀子,气场很大,好像无数粉丝跟着。其中一个扛着小型摄像机,进村后东拍西拍,还饶有兴致钻进星星屋,把挂墙上的流星雨照片张张拍得仔细。郭升积极向他们兜售起流星雨奇观,不忘连带推荐自家农家乐,指望着他们给宣传宣传。还让老郭叔烧了拿手菜,搬出家酿白酒“番薯烧”,让我一起陪着客人喝几盅。两个年轻人也不推辞,坐下便吃,且满嘴冒泡,我们平台可有上亿粉丝,“小红书”跟我们比差远了。你们这儿环境好,叔做的菜也好吃,做个小视频,保准火。郭升在一旁连连点头,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年轻人继续吹,我们给你一宣传,保准你家店吃饭得排老长的队,从村口排到村尾,排到溪对岸去。老郭叔两眼放光,凑近了听。郭升问,要钱吗?扛摄像机的大笑,估摸郭升问的话太low了。嘴一抹说,不要钱,我们跑大老远干嘛来了?不过,别人每分钟一万元,给你就八千吧。老郭叔把身子缩回来。郭升摇着头说,我们店小,一月赚不到二三千块钱呢。对方交换一下眼色,说,那看你们热情招待的份上,就二千元吧,这是最优惠的价了。郭升看样子有些心动,老郭叔在一旁说,算了,生意不好做,都是辛苦钱。说完,拍拍屁股进屋。年轻人一看要谈崩,赶忙上前拉住老郭叔胳膊说,叔,好商量好商量,你说多少?老郭叔甩下一句,二十元还差不多。就把人晾在那儿。年轻人嘟哝道,打发要饭的呢。提起摄像机走人。郭升赔着笑脸说,老人老观念,跟不上时代。年轻人一脸不屑地说,你也做不了主啊。

隔了四五天,一则以“‘P’出来的天文奇观”为题的新闻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内容大致是岭某村为了博眼球,将流星雨与沙朴树照片“p”在一起,制造假天文奇观欺骗受众。视频里还采访了几位游客,大伙在镜头面前摇头说没见过流星雨。这下可炸开了锅,来过的没来过的网民纷纷留言,作痛哭、痛骂、痛恨状的比比皆是。甚至还曝出,在村里一农家乐吃过溪坑鱼后,肠炎发作,挂了三天吊针,扬言索要医药费。看来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觉着有人将自己想说不能明说的事给说了出来,心里不堵了些,但又想,会不会有人找老郭叔麻烦?会不会再有游客光顾岭脚村?这份闲心还没操好呢,倒霉事跟着来了,不知什么妖风吹到单位领导耳朵里,把我叫去不分青红皂白好好训斥了一顿:竟然胆大妄为弄虚作假,做出有损单位形象的事来!同事知道我捅娄子了,纷纷指责我想出名都想疯了,出这么一损招。连公司保洁阿姨都在背后指指点点,真是众口铄金,令人有口难辩。他们可以怀疑我的能力,但不能怀疑我的人品,一气之下,我索性辞职不干了,把出租屋一退,家当都搬到岭脚村,铁了心要研究出点东西给他们瞧瞧。

今晚头顶黑压压一片,没有一丝风,有些闷热。沙朴树上,彩灯还在一闪一闪亮晶晶。曝光事一出,蒙古包也关了门,倒不是没生意,是王老二推说要装修暂停营业。村民心里明镜似的,说还是王老二识时务,知道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该放。老郭叔坐桌旁,一支接一支抽闷烟。

“多久没见着星星了,怪冷清的。”我想安慰他。其实,更需要安慰的还是我自己。

“你说这星星要能摘下来,捧手里冷的还是热的?” 郭婶说。

“我看是冷的,冰一样。为啥说嫦娥住在寒宫里。”老郭叔说。

“保不准是热的呢。”我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早来晚来都得来。”老郭叔叹口气。

“要不把新疆俩小子叫回来吧。”郭婶说。

“顶屁用!”老郭叔说。

这些天,很奇怪一直没见着郭升。我问老郭叔他去哪里了,老郭叔说这兔崽子没屁股坐不住,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郭升和蒙古包的前台女收银员对上眼了,郭升开着摩托车载着那女的,俩人偷偷进城潇洒走一回,真是重色轻友的家伙。回来后,郭升美滋滋地说,女孩是个川妹子,身材与脾气一样火辣。之前有好几回,他站在溪边看她在埠头洗衣服,川妹子白皙的手在水里一荡一荡,他的心也跟着一荡一荡。他还故意在石汀步上走过来走过去,甚至装出要跌入溪里的样子,可人家姑娘不上当,朝他浅浅一笑,甩甩湿漉漉的手走了,顺便把他的魂也勾走了。

溪水不紧不慢地向西流淌,岭脚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从前。老郭叔那晚从沙朴树上跌下来,造成脊椎错位,住院半月后回家静养。农家乐就郭升一人打点,来吃饭的也没几个人,他似乎也没多大心思去管,与川妹子暗地里嘀嘀咕咕,不知在捣鼓什么名堂,也不像以前那样,有事没事都会与我说。老郭叔身上打着绷带不能动弹,只能瞪眼干着急。郭婶坐在床沿边唉声叹气,她一心想着,要是两个大儿子能回来,一切就会好起来。

安静了一阵子,岭脚村又闹腾起来。十几个人来到村里,把家家屋前屋后又一次清理干净,先前种上的花草枯的枯死的死,全拔了补种。六月太阳有点猛,花草经不起晒,全蔫了。耳朵长的村民说,村里要来贵人了,打算在这儿搞开发呢。我觉着挺新鲜,想见识是什么人这么任性,就不怕钱砸下去水都不漾一下?毕竟是地处偏僻的山沟沟。

转天,神秘客人现身了,是个模样魁梧的男人,小肚子比胸脯还往外凸起,穿着蓝色T恤衫,一条白裤子,裤带勒得太紧,肉香肠样一段一段鼓着,墨镜遮住半张脸。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那女的个子高挑,穿着包屁股的短裙,踩十来公分的细高跟鞋,每走一步,屁股就左右摆一下,惹得坐溪边的老人眼睛发直,村里一帮小屁孩儿跟她后头蹦来蹦去。一旁忙不迭介绍的是镇里管旅游的郑副镇长,先前我与他打过交道,彼此认得。在溪边碰到,郑副镇长特意向客人介绍说,这位就是专门研究岭脚村天文现象的莫专家,他的研究成果已引起省专家的高度重视。然后又向我介绍,这位是贵州毛苔酒厂的蓝总,他计划在我们岭脚村投资建疗养院。

蓝总伸出手,我也赶忙伸出手,他的手掌很厚实,汗涔涔的。因为戴着墨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眼睛是一个人的星星,里面藏着密码。郑副镇长示意我给客人讲讲有关流星雨的事儿。我张口就来:密密匝匝的星星盘旋在岭脚村上空,低得都快触到沙朴树梢。星星有的如秤砣,有的如磐石,颗颗……没等我往下说呢,就见蓝总哈哈大笑,且笑得前俯后仰,大有无法遏制之势。我愣在那里,有些尴尬,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蓝总边笑边用手指着我说,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P”照片的那个。没想到自己在别人口里有这名头,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很郑重地说,这确实是场梦,但我相信流星雨一定会来的。心想,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没必要再隐瞒什么。郑副镇长示意我闭嘴,看我还想说,上前一步,揪住衣领,把我拎小鸡般拎到一旁,转身赔笑脸说,蓝总,您误会了,误会了。我见郑副镇长额头全是汗,觉着有点滑稽。蓝总笑得更开心了,把墨镜摘下来,擦擦眼泪说,能想出这样点子的人,是奇人!高人!他这么一说,郑副镇长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接话,笑僵在脸上。蓝总继续说,现在就要敢于出奇招,险招,做到无中生有,多唱唱空城计,这是商界很高的境界啊。说完,再一次握紧我的手,说,高人还在民间,有胆量,有魄力,跟我们企业宗旨一脉相承啊。听得出这是蓝总的肺腑之言,郑副镇长这才长长舒口气。我本来想再解释,这点子不是我出的,是郭升,又想没这个必要,便把话咽了回去。

过了些时日,老郭叔已经能够从床上起身,在郭婶的搀扶下坐在轮椅上,他急切盼着自己早点好起来。我一步一步数着跨过石汀步,阳光照着逆流的溪水闪闪发亮,像落满了星星,令人有些恍惚。流星雨真的来过?还终究是场遥远的梦?有一点很清楚,从此,我真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首发《作家天地》202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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