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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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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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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里门外

                  门里门外 

清晨六点小区全面解封,楼道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上上下下,杂乱匆忙,大伙好似急着出门,又急着往家赶。

虹在门旁转了转,房门始终没打开,她要等待夜的来临。

大多时候,她无所事事也无处可去。生活如同生锈的钟摆,散漫而紊乱,吃喝拉撒睡之外就剩等待,时光无限延长。楼道被封的日子里,社区工作人员定期来检测、送吃的,嘘寒问暖,虹觉着自己还被人惦记着,她恨不得就跨过眼下,看看往后再往后是什么样子。

夜晚,街道出奇的空荡,天气预报今晚有雨夹雪,满地银杏枯叶被寒风裹挟着,旋转逗留直至消失。戴着黑色蝴蝶状口罩,虹慵懒地靠在路灯灯柱上,偶尔绕着转几圈,再变换左右腿交叠。这里原本是城中村,城市快速扩张让空间愈加逼仄,一番涂脂抹粉后仍带着糙。T字形街口不出百米是市立二甲医院,大楼通体透亮,临街一排居民楼,家家安装防盗窗,还算齐整,楼下门店卖服饰杂货天南海北小吃,街角闪着暗紫灯光是家美容院,飘着纱的玻璃门半开半合。

栗,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吆喝声在夜的清冷里有些失重。马路对面有个炒货摊,焦香顺风漫过来,顽皮地黏着虹。铁皮搭的简易棚,一盏白炽灯明晃晃,瞧不见囫囵人,炒栗人腰胯部起落有劲,铲擦着锅清脆作响。从路灯走到摊前估摸有九到十步,一步之差取决于下半身穿什么,像今天这样羊毛短裙细高跟皮靴,会有十步,虹像挠痒痒挠到点上,打算验证自己的推测。

一步,两步……鞋跟敲击路面发出的笃笃声仿佛是种暗示,给了虹勇气,她挺起胸,步履轻盈,犹如凌波微步的天鹅。没等“九”数出口,脚踩到石子猛地朝外一撇,人瞬间失去平衡,朝前一冲,妥妥地趴在平台上。台子“嘎吱”呻吟一声,塌了,搁上头的泡沫箱倾倒下来,熟板栗弹珠似的滚落一地,有几颗滑过虹脚背,火钳样的烫。

炒栗人猝不及防,从棚子里弹跳出来,这是个精瘦的男人,他狠狠朝虹瞪一眼,嘟哝说,天诛诛的,走路看着点。虹连连摆手,嗓子干涩,居然发不出声。男人随即蹲下捡,虹捂住裙边退后几步,男人一把紧拽住她脚踝,高声说,不许跑!抬头见虹痛得倒吸冷气,不由得又松开。

“真背!才开张。”男人穿件灰色弹力衫,眼珠黑炭梅似的,胳膊明显右边粗左边细,从地上捡起颗板栗,也不擦,赌气扔进嘴里。

“我——赔,不是有意的。”虹声音有些飘。

“说得够轻巧,你炒,我来赔。”男人把捡起的板栗捧手上来回倒腾,努起嘴使劲吹,“可惜个,忙乎大晚上的。”

天空下起雪籽,落地上沙沙作响,像人蹑手蹑脚在走路。男人匆匆捡完栗,进棚钩把塑料凳出来。还怕跑了?虹犹豫一下,她见棚内仅容下一人一炉,转身都困难,地上搁二三个矿泉水瓶。男人手掌厚实粗糙,指甲沾满黑,操起两根长柄铲刺啦刺啦搅拌锅里的板栗,拎起瓶子往上淋水,一缕青烟翻卷升腾,熏得男人眯眼皱眉,整张脸成揉捏挤压的柿饼。虹看着想笑,又忍住,口罩遮掩了面部表情。她眼前现出一双手,粗糙皲裂,连他的后颈脖都皲裂成菱形,鱼鳞片似的,摸上去有刺痛感。虹至今勾勒不出他漂泊在外究竟怎么谋生,从叹气蹦出的片言只语尽是些无法组合的碎片,唯独知道只有他在外头,母亲她和小弟才有盼头。

“街上没几个人。”虹揉揉脚踝,离炉火近,身子暖和起来。

“都惜命,要不日子难过,我也躲家里不出来。”男人瞥虹一眼,面前的人眼睛眉毛细长,头发温顺地贴在额头上,眼神像家里收留的那只流浪猫,透着寒冷。

“住前面小区?怎么没见过?这地我熟,摆了十来年的摊,他们喊我栗子哥。”

“炒半斤带走。”虹说。

“别人用糖水,我可是蜂蜜水,味道就不一样,要不,你先尝尝。”栗子哥拍拍沙子,沙子已焠得乌黑铮亮,他从中捞出颗栗子搁在锅沿边。

这时,一辆救护车闪着灯急急开进医院,停下后,打开的后门跳下三个人,其中一个穿白大褂,把担架上的病人送进急诊室,推车的轮子摩擦地面发起咯噔咯噔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又哪个倒霉蛋中招,这年头,不用躺着进躺着出知足喽。”栗子哥自言自语。手机响了,他侧着脸把手机夹在肩头,不一会对里面吼道,我是抢银行的啊,催命鬼!说完把手机朝锅边一扔,手机滑进热沙里,他用铲子急急捞出。

手机又响,这回是虹的,她看一眼没接,铃声停了几秒再响,她还是没接。栗子哥看她一眼说,年关到了,打电话总没好事,要么讨债,要么借钱,再不就是一大堆的结婚搬家跟人情随份子。他往炉里加煤,火旺起来,虹觉得有些热。

虹回屋冲了个澡,凝固的血液重新畅快流动起来,面色有了红润,镜子里滴水的身体涂着青春光泽。换上家居服,吹干头发,给脚踝涂上药膏,然后窝进沙发,手机提示四个未接电话,来自同一号码。

“过了五十七分钟,从打电话起。”是一个男人低沉微愠的声音。

“出去买药,忘带手机了。”虹脱口而出,不知道为何要撒谎,女人不能总是被动等待的一方。

“外面不太安全,生活必需品还有药品一次性备足。”男人口气缓和些。

“现在都放开,可以随便走了,外面……”她想说外面很热闹。

男人没等她说完,解释近期工作脱不开身,要再等等。不知是期待落空,还是不喜欢毫无新意的措辞,虹明显有些失落,懒懒应和着,想起栗子哥说谁都惜命的话。继而换种急切口吻,拖着重重的鼻音,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对着手机屏幕轻轻嘬两下。男人分明受到诱惑,要求开视频隔空示爱,虹撒娇说吃了药想早点睡,聊了会儿便挂断电话。

像孩子在墙上划道线天天量身高,虹的视线在门后也刻道线。男人多半属于门外,女人多半属于门内,尽管与预想的不一样,这也是几番挣扎达成的自我和解。开始心里还疙疙瘩瘩,时间一长,慢慢习惯也就释然了,且容忍且享受,至少浑浑噩噩时,人会变得简单,吃了睡睡了吃,也便少了诸多烦恼。过日子好似翻书,一页一页细品滋味是种过法,几十页摞一起掀,留下空白也是种过法。

虹一时间没了睡意,趿着拖鞋,在屋里数着步子来回走,像挖掘出新鲜的乐趣,从沙发到窗户有九步,到卧室到卫生间也是九步,这是平时没有发现的。沙发是她第二张床,毛茸茸毯子裹进来,像男人在时的怀抱,宽厚温暖包容,她宁愿整日粘在这里而不愿回到卧房,天花板一块黄色水渍像悬着的绳索,空落落房间,空落落枕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而心神不宁。即便大白天,她也拉上厚窗帘,独自坐在黑暗里,用无尽的遐想填满虚空。

客厅正中一组镶金边的靛蓝色欧式家具,橱柜里摆放着一只釉面装饰盘,上面印着一张照片,这是他们青岛旅行时拍的,海风吹起她的秀发,她仰头眺望远方,神情似乎在寻找答案,他则背对镜头,游离在九宫格最不显眼的一角,像游客无意间闯入镜头。倍感无聊时,虹倒上半杯红酒,独自慢慢品,刺激一下麻木的神经,又不至于喝醉,人有时需要微醺,那种飘飘然的轻浮感十分美妙。她偶尔也读小说,喜欢《飘》里一句台词,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体是用来爱的,后来逐渐醒悟,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身体和时间一样都在流浪。便把书扔掉开始疯狂追剧,陪剧中人笑一阵哭一阵,直至昏沉睡去。平常外卖小哥摸不准她的作息,把打包盒往门口一放,门都不敲,发个微信,像给笼里的鸟投食一般。

清晨,雾霾织成巨大的网,把太阳熏成白色,失去了往日的灼热,太阳不像太阳,透着月光似的寒,这股寒冷延伸到虹的身上,血液的流动重新凝滞起来。她记不起今天是几月几号,隔壁窗子晾出一串串红香肠,真的快要过年了?年前这段时间,应当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候,腌制腊肉,晒笋干,炒糖糕,屋前屋后弥散一股咸甜杂糅的味,这味道也是根线,牵动着虹归乡心切。她有多久没回过家?自打父亲过世后,好像再也没回去过,人时常会出现错觉,以为年头到年尾有很长一段时间,其实就眨巴眼工夫,曾几何时,那道爬满牵牛花的篱笆不再入梦,那碗热辣臊子面搅动不起味蕾,她知道,回家已成遥远的奢望。

虹再次站在路灯下,买栗更像是借口,她有的是可供消磨的时光。炒货摊白炽灯没亮,窗口竖块板,用粉笔写着:歇业休息。虹不禁哑然失笑,干累了歇歇,弄得生意很红火似的。直到第四天晚上,重又听到栗子哥在吆喝,声音沉闷而沙哑,透着股疲惫。虹径直朝摊子走去,这回穿了双平底鞋,脚底按上弹簧似得踏实轻快。栗子哥显然还记得她,说要再等等,这锅已经有人预订了。她掏出手机要把先前赔的补上,栗子哥说不用,带回家洗洗炖排骨汤了,好东西不浪费。板栗哔哔啪啪裂开,把锅里的沙炸出密密麻麻的坑。虹瞧见棚里一个女孩趴在凳上写写画画,四五岁光景,梳着朝天小辫,两手通红,鼻尖几乎触到纸上。你家孩子?天这么冷。虹问。栗子哥苦笑两声,像风箱两头漏出气,说在乡下奶奶家待不住,只好接来带身边。女孩忸怩着抬头,眼珠子黑炭梅似的,明显斜视,看虹像在看别处,虹想问,又止住。

一个中年女人从医院门口小跑过来,女人裹件花棉袄,戴顶红线帽,到摊前问炒好没有,栗子哥说给老人吃得软糯些,急不得。女人就伸手在炉火边取暖,开始抱怨,人老了怎么跟孩子似的,嘴馋得很,今天要这个吃,明天要那个吃,就怕到“那边”成了饿死鬼,不让人安生,这日子咋过啊?栗子哥笑着搭腔,难过也得过。女人拾颗板栗扔进嘴里,说,这东西能消化吗,隔壁床老头平时没人照管,乱吃东西,结果堵了喉咙管,差点送条命,住院这么多日,没见子女露面,孝啊敬啊都被扔到茅厕去了,天诛诛的。女人注意到旁边站着虹,说,还戴口罩那,出来透透气多好,里面闷得很。她想当然把虹也当医院陪护人,没等虹答话,转身对栗子哥说,积点德,别妹子好看就便宜些,遇到大婶两样心。栗子哥说,都一个价,年纪大还是少吃点。女人压低嗓音凑近说,哪会只给老人,送给小护士解解馋,医院里头比外头更讲人情世故,知道不?烦,真的烦。瞧她说话的神态,更像是为自己深谙其道而自鸣得意。栗子哥称好用纸包上,女人嫌秤不准,再往纸包里添加几颗,才心满意足离去。栗子哥冲着女人的背影说,哪儿不烦,活着都烦。

烦恼是根藤,越理越扯不清。虹常常想,倘若两人再次走在街上,有可能彼此错过,就像与无数路人擦肩而过一样,当初人群中匆匆一瞥,留下了印象。他们在一起,一半靠肉欲,一半靠想象,究竟哪个占上风,谁也不说明,也没有必要说明。随着时间推移,记忆会打上马赛克,等待中的人面容与身形渐渐模糊不清,得靠一次次擦拭才能拼凑完整,但她记得他说的话,甚至说话的神态,他说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泉,有样东西住在里面,又说她是断线的风筝,幸好有他这么棵树托着,不至于摔成碎片。虹会不时去咀嚼这些话,猜不透到底是夸她还是贬她,或仅仅是用来抬高他自己,他似乎忽略即便断了线,风筝的现实和未来是天空,是自由。虹有时又觉着自己总归是幸运的,遇见对的人,用不着起早贪黑,把手磨得像栗子哥那样粗糙无比,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只要愿意,她平日里尽管打扮得漂漂亮亮。她甘愿拿青春来做一场赌博,为她自己,为她的母亲和弟弟。她的烦恼说到底还是因为承受不住周边投射来的疑虑目光,还有这目光背后更深的意味,在离家遥远的陌生角落,她还是怕遇见可能认识熟悉的人,深居简出是最明智选择,夜幕下的游荡更加轻松自然。

疫情过后,人的口味似乎变得怪诞和挑剔,不再满足寻常的酸甜苦辣,栗子哥头脑倒灵活,捣鼓出怪味栗,吹嘘用的是祖传秘方。虹有时来买栗,不买多,就半斤,有时纯粹就打个招呼,女孩渐渐跟虹熟络起来,甜甜地叫姐姐,虹嘴上答应着心里暖和着,逗她一会儿。棚内有股花椒孜然的味道,地上矿泉水瓶更多,栗子哥让她尝尝新发明的怪味栗,她随便捡颗剥开,果肉入口有股涩涩的苦,再嚼,舌头麻得会弹跳,咽下,才会有淡淡的甜涌上喉管,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好还是不好。摊前偶尔会排上几个人,大多时候冷冷清清,生意不温不火,栗子哥卖一阵子又会消失几天。

等待终于变得触手可及,他已经规划出抵达的时间,虹变得忙碌起来,动手洗被单拆窗帘擦地板,确保屋里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她兴致勃勃地打算再添置些什么,比如在门边、橱柜旁摆上鲜花,为了与家具相协调,鲜花的品种和色彩都想好了。他是个爱整洁的人,随身携带的行李箱总是井井有条,衣服洗漱用品摆放齐整,他喜欢用含小苏打的牙膏,早晚牙刷分开,电须刀、充电器用后即刻收起,好随时拎包进来,随时拎包出门,虽然,这让她隐隐有种压迫感。

少了厚重帘幔遮挡,屋内敞亮许多,细微的粉尘在阳光下飞舞,人和影子在金色中摇曳,一切显得鲜活生动,白天开始像白天。虹去超市精心挑选食材,提前像他在身边的那样扮演起“贤妻”角色,准备好牛排加美酒的浪漫晚餐,打开玫瑰水晶灯,肩披纱巾倚在窗前眺望。不出所料,他自进门,浑身每个毛孔都张开,脸上泛起青春般的潮红,满心欢喜全盘接收这份倾心营造的温馨。用完晚餐,两人依偎在沙发上,醉意朦胧,情话绵绵,酝酿着下一个销魂节目。这时候,虹觉着所有等待都有了回馈,她仿佛忘了自己,心甘情愿做他的奴仆,一切以他的喜好为转移。虽然,她曾经那么渴望像恋爱中的姑娘一样,坦然地挽着爱人的手臂,做出小鸟依人模样,欣然接受亲朋好友的赞许和祝福。虹下决心抛掉白天夜晚颠倒的生活,按时作息,清晨起来爬山,竭力要把堆积在身上的苍白慵懒颓废统统擦掉,重新找回那个对生活充满激情乃至好高骛远的女孩。

山里空气清新,鸟儿啁叫着在树枝上跳跃,山腰背阴处居然有片板栗林,松软的泥土散发着腐烂气息。受周边高耸的竹子逼迫,好几棵栗树整张树皮脱落,粗大的枝干笔直朝天,露出空洞的树眼,成群蚂蚁爬进爬出。地上落满毛绒绒圆球,跟荔枝长得极像,虹好奇地伸手去捡,“啊哟”一下立马缩回,手指已被尖刺划破,鲜血直流。她后来问栗子哥,栗子哥说板栗浑身长刺是自我保护,这样才不会被动物吃掉,剥新鲜板栗得用脚,硬鞋底踩住,左右一旋,“哔”地一下就落出来。在背阴处的栗树生长缓慢,果子成熟也晚,朝阳的话,这时节早摘完了。

更多时候,街口咖啡吧的女店员会在上午十点迎来一个女人,戴黑蝴蝶口罩穿黑色长裙的女人,拿着一本封面泛黄的书,书名是《飘》,她点一杯卡布奇诺,看似很专心致志地看书,更多的是心不在焉。给人感觉在等一个人,约定好时间地点,像地下党员接头,以身上携带的某样东西作为暗号,却始终等不到人来,对面位置空着。这样的场景本身就给人想象力与诱惑力,胆大且自以为是的男子上前搭讪,她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莞尔一笑,一副清雅寡淡拒人千里的姿态。偶尔,女人也会聊上几句,聊得开心时会微微一笑。女店员也发现,只要女人一出现,就会有个男子悄悄跟进来,坐着在门边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这越发引起女店员的无限遐想。

身体承受不住短时间剧烈运动,虹头晕目眩浑身酸痛,蝴蝶口罩在她脸上留下一道印,成了另一张面孔。周末晚上是她与男人约好的视频通话时间,她不想错过约会,打起精神开始梳妆,涂上厚厚的粉底霜,抹上玫瑰色腮红,细细拍打,让它融进肌肤里,殷红嘴唇像熟透的桃子,带着天然的妩媚,她特意换上件能修饰傲人身材的紧身连衣裙,这时的虹显得青春靓丽且元气满满。

十点已过,手机没有丝毫动静,他时间观念很强,对事对人都如此。虹犹豫着要不要先打过去,他曾告诫过她,万不得已不要主动给他打电话,他经常要开重要的会议。现在算不算万不得已,等待只会让人心生不安,虹不知道做什么好,握着手机端坐在沙发上。十点一刻,男人终于打开视频,他身后是面白墙,白得扎眼,看不出究竟身在何处,男人漠然的表情也出乎虹的意料,似乎对她的精心装扮视而不见,毫不在意。她强打起精神,努力笑着,柔声问道,机票定好了没?男人像是没听见虹的话,不点头也不摇头,看她的目光很陌生。虹扭动凹凸富有弹性的躯体,把修长的两腿交叠着摆放,像一条游进手机屏幕的鳗鱼。男人好似在欣赏,又好似在无声冷笑,启口说,你比我想得过得要好。虹以为男人在说笑,问哪里好了?你不来,不陪着我是真正的不好。男人低沉又坚定地说,我说你过得好,肯定过得好。没有激情,没有惊喜,虹的心风筝断线一样不停往下沉,沉入无尽的深渊。

虹感到十分委屈,鼻子酸溜溜,又强忍着,她不想把难得的网上见弄得凄凄切切,分别已久,再相聚已不知何时。她期待男人再说些什么,哪怕是无关痛痒的话,可男人惜字如金,不给任何理由。视频结束后,虹满以为男人很快会打电话过来,要么安慰要么解释,只要他说的话,她都百分百相信。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那头陷入了沉寂,永久的沉寂,让人怀疑是否有个真实的他存在过。虹抑制不住失望,开始哭泣,先是嘤嘤地哭,接着是嚎啕大哭,泪水像拧开的水阀尽情流淌,把脸颊上的腮红冲刷出道道沟壑。

虹仍然抱着幻想,想着明天不出后天,紧闭的房门就被藏在只有他俩知道的另一把钥匙打开,男人提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捧着娇艳的玫瑰花,给她个措手不及的惊喜。她甚至编织各种理由为男人开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工作缠身,为人夫为人父有诸多不便,还有这场灾难般的疫情。她开始无所顾忌地一次次拨打男人手机,先是被摁掉,后是占线忙音,发微信显示红色感叹号。

虹渐渐明白,男人口口声声抱怨疫情阻隔了通行,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或许是他早忘记曾经的美好,把她如草芥般遗弃在陌生城市角落,不可抗拒的时空会淡化和抹去一切。或许有个更年轻的女孩取代她的位置,情意绵绵地依偎在他身边,带着洋洋自得,这种得意虹有过,是相较于替男人打点好行装依依送别身为妻子的那个女人。她——叫虹的女人,连同不叫虹的女人都仅仅是他——一个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男人生命中满足欲念的匆匆过客,走过,不会激起波澜,不会留下印记。

虹依赖的大厦倾倒了,这无疑是把剑直直刺入心脏,她不禁浑身颤抖,手脚冰凉。自以为稳固的依靠突然间失去,虹变得迷茫乃至惶恐,一条河横在他们之间,来得如此迅猛,她知道自己怎么都蹚不过去,即便蹚过去,也上不了岸。长年漂泊在外,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孤魂野鬼一样,估计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像躲在阴暗里角落的老鼠,独自舔舐滴血的伤口,越是挣扎,越是落入收口的网兜里,被勒得窒息。安逸已让翅膀弱化成点缀,成无形的枷锁,要逃离既定的躯壳,太难也太痛苦,折磨人的,从来不是别人的绝情,而是心存幻想和期待,她清楚所有美好都被自己辜负了。

虹戴顶灰色绒帽站在老地方,路灯的昏黄在眼睑投下道暗影。家家户户亮着灯,一家人要不是围在电视机前,就是坐在餐桌前,寻常中藏着幸福密码。在为数不多的黑暗里,虹在找哪个窗口属于自己,找了好久,竟然没找着。新年临近,老家也该掸尘大扫除,辞旧迎新,自己的美照摆放在家显眼地方,照片中的她穿笔挺套装,妆容精致,刻意塑造的房产推销员形象是村里多少女孩的向往,母亲恨不得把一张张汇款单都裱起来,向村里人炫耀。父亲过世后,虹接过来还债,还盼头的债,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分量却是沉甸甸的,压迫得人难以畅快呼吸。栗子哥瞧见虹,挥着长铲冲她打招呼,炒货摊外设个立式音箱,播放着凤凰传奇的歌,时不时有路人前来买栗。

“快过年了,以为你回家了。”栗子哥说。

能走到哪里去?家在天涯。见女孩没在,虹有些失落,锅里熟透的板栗裂开口,互相簇拥着笑。

“怪味栗很多人喜欢,都出来逛,生意自然好。”锅里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配合栗子哥的话。

“怎么从没见孩子妈妈?”这话藏在虹心里很久,今晚不问,恐怕再也没有机会。

“走了。”栗子哥说。

“过世了?”

“跑了,跟着我吃一辈子苦,谁愿意?孩子不能没有妈,试着找过,人海茫茫,难。”栗子哥看着她说,“眼睛和你长得像,细又长,像条河,只是没你命好。”

虹的脸微微发烫,不敢直视栗子哥富有意味的眼神,想必他早知道她的身份,即便知道,也装作不知道。虹没有再说话,称了半斤怪味栗,抱婴儿似的抱在怀里,转身走了。

行道树亮起彩灯,街上逐渐热闹起来,杂货铺把大红中国结摆在最显眼位置,蛋糕店老板把灯箱擦亮,今年不再禁放鞭炮,允许尽情燃放。小年前后下了场雪,鹅毛大雪飘飘洒洒,把山顶树木路面染成纯净,世界变得单一而明亮,人们欣喜地迎接这场大雪的到来,孩子们在房前屋后堆雪人打雪仗,像群叽叽喳喳的喜鹊。

虹没有再出现。

女孩开始还问姐姐去哪里了,后来,她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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