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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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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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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 轨

火车喘着气,吼叫一声,一节一节钻进了冰火山隧道。

灯光照见弯曲延展的黑色轨道,岩壁夹杂亮闪的条条,好似蜗牛爬行留下的印迹。这趟Z6802西宁至拉萨列车按计划6:20到达拉萨站。列车在高山与戈壁间穿行,窗外时而掠过陡坡断崖,时而又是丰茂草原。进入六月,部分雪山开始融化,细流纵横交错,织成草原肌理,牛羊散落其间,经幡随风飘展,天边彩虹若隐若现,一切呈现出虚幻般的瑰丽。

褐色岩体劈头盖脸罩下来,把火车吞噬在黑暗中。司机胡正海两眼盯着仪表盘,感到十分蹊跷,“6分钟!居然跑了6分钟!”仪表盘清晰显示列车依然在隧道内行驶。冰火山实际是一座常年不化的冰山,隧道铁轨架设在冻土之上,又因被褚红色山体包围而得名。隧道长一千多米,海拔逼近五千米,这一带氧气稀薄,被喻为“生命禁区”,每每经过这里,胡正海都要拉长汽笛,向无名的建设英雄们致敬。凭着多年行驶青藏线经验,适当降速更安全,但即便按一百公里时速,驶离隧道也就分分钟的事儿。“什么鬼?是蜗牛也该爬出来了。”胡正海看看时间,幽幽说了一句。听见胡正海喃喃自语,副驾驶员肖涛疑惑地望望他。这一老一少岁数差两轮,一起搭班跑青藏线,挺投缘。

车轮有节奏地敲打着铁轨,发出“哐当、哐当”声。七号车厢内空气混浊,飘着股方便面与红景天相交缠的怪味,加上愈加明显的高原反应,乘客大多闭目呆坐,有几个在低声说话,天色也暗下来,谁都没察觉窗外有什么异样。“呜哇……哇……”这时,有哭声传来,声音很闷,像从地底下发出。在7号与8号车厢联接处,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铺着粗布毯的过道上,脑袋耷拉着,头发散乱。听见动静,她赶忙把抱胸前的薄棉被松开,里面露出婴儿的脑袋。孩子脸憋得通红,嘴唇发紫,他张大口呼吸几下,握紧拳头,哭得响亮。女人抱着左右摇晃,孩子依然哭闹不停,于是,她推推身旁壮实的男子,“士根,快去泡点奶粉。”男子留着板寸头,突出的颧骨上印着两块高原红,乐呵呵答应一声,从行李包里掏出粉色奶瓶,又摸出袋奶粉,从里舀一小勺,手随火车一颤,奶粉洒了不少。他又重新舀一勺,小心倒入奶瓶,看没有倒干净,伸出舌头舔舔勺子,然后把奶瓶盖好抱在怀里,穿过狭长的过道朝另一头走去。孩子啼哭声一直在他身后响着。

“吵死了!”坐在前排,肩膀占去一个半椅背的大块头男子腾地立起来,脑袋被行李架垂下来的包磕着,“唉哟”一声,又直挺挺地坐下去,粗黑的脖子上金项链明晃晃。这一起一落,把依他肩头的年轻女子惊动,女子慵懒地直起身,娇嗔地白了他一眼。

“这么闹,是不是亲生的啊?”不知谁咕哝一句,这话像给逼仄沉闷的空间注射了兴奋剂,昏沉欲睡的人们激灵一下,纷纷睁眼,从座位上探出头,朝哭声传来的方向张望,车厢里顿时有了活力。投射来的热辣目光让抱着孩子的女人明显感到不自在,她脸色发白,挣扎着朝车门边挪动身子,把孩子靠在肩上耸着拍着,轻声哼唱。士根抱着奶瓶过来,身后飘着一股清新的奶香味。见乘客扭头看自己,士根有些诚惶诚恐,侧身走得轻。女人接过奶瓶,挤出一滴在手背上,又摇晃下奶瓶,把奶嘴塞进孩子口里。孩子止了哭闹,大口吮吸起来,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小手藕似的,在女人脸上挠来挠去。士根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看看女人。

一个乘警铁塔似的出现在过道上,身上制服紧绷。“同志,请出示一下车票还有身份证。”面前突然出现个警察,士根明显愣了一下,明白怎么回事后,顺从地掏出车票和身份证递给乘警。他解释说,“警察同志,俺是上车补的票,走得急,没买上票,座位都没得,只能在这里挤挤。”乘警验过车票,又把身份证前后翻看一遍,与士根当面比对。随后,又问抱孩子的女人要车票,士根抢着说在俺这里,在俺这里。也掏出来恭敬地递上。

见查得仔细,士根不安地问,“警察同志,哪里不对?”

乘警冷冷回一句,“例行检查。”

士根说,“这是俺……媳妇娟子,跟俺进藏打工,她头一回出远门,带着孩子……”

乘警有些不耐烦,“哪来这么多话,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见着乘警胸牌亮闪闪的,孩子止了吮吸,好奇地盯着。士根止了话,一双粗糙的大手搓着灰蓝色裤边。一节车厢这么多人,为何就独盯上自己?逃票这事他的确干过,见查票来了,就装作上厕所,躲躲就过了。后来,乘务员变聪明了,连厕所也查,一回,他躲里面不出来,可人家堵门口不走开,没办法只好补票走人。现在带着孩子又是几千公里的长途,他倒不想为省这点钱提心吊胆躲来躲去。没座位,一家人缩在车门边,半夜到站都得腾位置。列车规定不能吸烟,有乘客犯烟瘾,躲在车门角落吸几口,嫌他碍手碍脚的。胖乘警查验完,又问士根去西藏干什么,在什么地方落脚,士根老老实实作了回答。乘警满意地朝下一节车厢走去。

摆在面前的白色座钟固执地走着,每走一格,滴答声都好似敲在胡正海脑门上,产生极大震动。列车显然还在隧道内飞奔。“可有上千号人哪。”胡正海用手拍打拍打脸颊,下手有点重,脸一阵生辣地疼,精神也为之一振。这口精巧的座钟是胡正海踏上青藏专列,妻子买来送他的。他当时有点哭笑不得,民间很忌讳送钟,因为与“送终”同音。妻子平时大大咧咧,倒说了句暖心话:我可不管那么多,这代表我牵挂你的时时刻刻。胡正海跑青藏线这么些年,列车型号换了好几回,他每每有惊无险平安去平安回。相比白天,夜间安全隐患更多,有时驾驶员自身意识都会跑偏:开着列车奔驰在空旷寂寥的高原上,与星空挨得特近,会产生一种要冲出地球飞向太空的错觉。除了面前不断闪动的仪表盘,缺少有差异的参照物,还容易误以为在原地打转。他记得上一趟开经冰火山附近,正是夕阳西沉,晚霞映天,褚红色的冻土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在他眼前演绎着冰与火的热烈交融,列车也好似一头扎进火海里,十分诡异。

肖涛似乎也察觉到列车轨迹异常,见胡正海眉头皱成一团,估计情况比他想得还要糟。自打进公司,他就一直跟着胡正海跑青藏线,快两年了,没见过他遇事脸色这么难看,眉头锁得这么紧。记得有一回,列车开到唐古拉山口附近,突遇冰雹袭击,碗大的冰雹敲打着车体和车窗,如遭机关枪扫射,声音嘎嘣脆,一阵紧一阵,车窗玻璃都被撕出条条裂缝。刚开始,不明就里的乘客以为遭劫匪了,吓得哇哇叫,乱作一团。胡正海临危不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安排抢险,安抚乘客,到驶离危险区,一气呵成,声音都不带颤的。肖涛后来问他,“师傅,你就不害怕?”胡正海说,“只要是人,都怕。但‘怕’这东西跟人一样,它也怕你。”这话让肖涛琢磨了好些时日才领会皮毛。此时,肖涛脸上青春豆颗颗饱满透亮,见胡正海板着脸,他想缓和下气氛,开口说,“这一带无人区会不会有磁场?”“又怎样?”“会把列车吸进去,黑洞一样。”“瞎扯蛋!科幻片看多了。”胡正海瞪了他一眼。

窗外一片漆黑,车厢内灯光明晃晃。“盒饭要么,盒饭要么……”乘务员软软的声音传来,手推餐车卡在了两节车厢间,士根识相地缩回伸着的腿。车内起了骚动,终于是最后的晚餐,天亮即可触摸空灵的蓝天,呼吸清新的空气,大伙都有些兴奋。士根掏出几张皱巴巴纸币,递给乘务员,接过盒饭,与娟子边吃边低声说话,孩子依在女人怀里熟睡。

7号车厢邻近餐厅,不时飘过一股爆炒辣椒的味儿。大块头男子埋头正往嘴里扒拉着盒饭。“又是这味,闻着就想吐。”年轻女子用手遮住鼻孔,扭动上身对男子说。女子一身薄荷绿纱裙,白嫩肌肤若隐若现,小腹微微隆起。男子停了咀嚼,露露胳膊上突起的肌肉。“要壮实就得吃的,不吃哪会有力气。”“闷罐子里头有什么好吃。”“你不吃,我可心疼呢,饿着我儿子。”男子空出手,轻抚女子腹部。“等明早一下火车,我带你吃烤全羊,涮牦牛肉,青稞酒尽管大碗喝,哦,你不能喝。”女子用纤纤玉手点了点男子额头,娇媚地说了句,“傻样,就知道吃,吃!”男子在年轻女子面前,温顺得像只捋顺毛的绵羊。他将油腻腻的嘴凑近女子耳朵说了句什么,女子一边装作躲闪,一边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中间排靠窗坐着个老太太,眼皮浮肿,鼻孔插根氧气管,连着炸弹模样的氧气瓶,一个戴银丝眼镜的老人手捧泡好的方便面,小心地挨着她坐下来。

老太太喘着气说,“什么时候才能到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老人说,“金老师,别心急。旅程旅程,过程很重要。”

“要知道这么难受,真不该听了你,崔老师。”

“高原反应就是欺强不欺弱,说明你平时身体素质比我好啊。”崔老师说话的口吻像在鼓励一个学生。俩人曾经都是中学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物理,今年是他们的金婚之年,特意来西藏纪念旅游。老太太说着又喘上了,崔老师轻轻地抚着她胸口。老太太喘了好一会说,“我说不来,就你固执得像头牛……。”

“你瞧那孩子,是不是挺逗。”崔老师试图转移金老师注意力。说这话,他想起了远在美国的女儿。“带孩子挺苦挺累的,可有乐趣啊。长大了,燕子样飞走,还不如小时候缠着你,烦着你。”

说到孩子,老太太似乎来了点精神,“我看那孩子,不像爸不像妈,像个过路客,咳咳……” 她喉咙卡着痰,上不来下不去。

“孩子小,看不出像谁,越大会越像父母。”

“那鼻眼丁点都不像,还包裹得这么紧,看那样子,说不准……”

“遗传学里,基因变异也是常有的。孩子会遗传父母容貌上的缺点或是优点。悦悦就是咱俩最完美的作品,遗传了我的睿智,还有你一头秀发。”崔老师怜爱地帮老伴理理散落额前的一缕长发,印在他脑海里的乌黑长发如今已泛白。那时他结束一段爱情长跑,处在感情空档期,金老师闯入他的眼帘。年轻时金老师特别爱跳舞,在舞池里旋转,一头瀑布般飘逸的长发撩动起他的心弦。加上她腿长,平时走路都踮着脚尖,轻盈得像长了翅膀随时要飞的鸟儿,特别引人注目。崔老师还是学校语文教研组组长,教学成果丰硕,受同行敬佩。但凡教语文的,写情书不会费劲,说情话崔老师更有经验。金老师恰恰相反,女孩子教物理,属于智商有点高情商有点低的类型,冰遇到火总能产生物理反应,相恋半年不到,两人携手走进婚姻殿堂,从此相伴一生。

“就你说的一套一套,依我看,他们指不定是……”金老师故意把嗓音压低,说这话时,气也不带喘了。

崔老师听得厘清,郑重其事地说,“金老师,不能这么简单推理,看着挺实诚的人嘛。”

“你看他见乘警时,表现就不正常,不就验个票嘛,一般用不着这么紧张的。他心虚,话就多,需要用外在的东西来掩盖内心的实质。”

崔老师带戏谑的表情说,“想不到金老师大脑缺氧还能如此高效运转,真是佩服,还是省点脑细胞吧。”金老师闭上眼不再说话,方便面也懒得吃。

传来广播声音,提醒旅客天明到站时拉萨的天气还有注意事项。晚饭后的时光很轻松,车厢内一片嘤嘤嗡嗡,好像众多蜜蜂在花丛中飞舞。经过十来个小时的短暂相处,天南海北,熟悉的陌生的,总能找到共同聊的话题。有些乘客迫不及待开始整理行李。娟子怀里的孩子醒了,士根用手指捏着孩子的手,把它放在胡子边蹭来蹭去,朝他扮鬼脸,逗得孩子嘎嘎笑,声音脆得如同豆子在铁锅上翻炒。崔老师不时朝过道另一头张望,金老师说闷得慌,要到车门边透透气。他要陪她,她又说不用,许久也没见回来。

先前胖乘警再次站在士根面前,后面还跟着个子矮点的乘警,手里还拿着笔和记事本。胖乘警一脸严肃,居高临下扫视着士根和娟子。孩子见亮闪闪东西又回来了,冲他笑。

“孩子几岁了?几时生的?”乘警冷不丁地问,士根怔了一下,表情僵在那里。乘警重复一遍刚才的问话。

“唔,是……去年农历六月,七月初……初几来着?”

“有带户口本吗,拿来我看看。”

士根苦着脸说,“警察同志,出门哪会想着带户口本啊,在俺老家柜子里锁着呢,大娃要读书,随时得用。”

“孩子到底几时生的?”乘警问得紧,“你当亲爸的都不知道?”胖乘警把“亲爸”两个字咬得重些。他身后的乘警每问一句便赶紧记一句,架势有点像审犯人。

“想想,俺想想……”士根脸涨成了猪肝色,高原红也淡了。

此时,乘客正准备打水洗漱,来来往往,过道显得拥挤。大块头男子正专注手机“内涵”段子,女子摇摇他的胳膊说,“亲,快看,有好戏。”他头都懒得抬一下。

“是农历七月十三。”娟子在旁补了一句。怀里的孩子伸手要去抓亮闪闪的东西,她赶忙制止。

胖乘警脸一沉说,“我问他,没问你。”

士根连连点头说,“是,是,就这个日子,是个大热天,俺还在工地上着班呢。”

胖乘警回过头与身旁乘警低语几句,转身对着士根与娟子正色道,“到站后,请你们到车站警务室来一趟!”说完走了。士根冲着他背影说,“是这时间生的,俺记起来了,警察同志……”闪亮的东西突然消失,孩子大哭,喝饱睡足,哭声嘹亮,吹号子似的。

挤在过道上围观的乘客陆续散去。还剩下两三个,脸上明显挂着意犹未尽的表情,围住士根问这问那。士根垂着头,像吃了败仗的士兵,木讷地说,我怎么就忘了孩子生日呢。车厢里又是一片嗡嗡声,这回像一群外来蜜蜂侵入原蜂群领地,嘈杂得很。座位上的乘客支楞起耳朵,听自己说,也听别人说。

“果真不是亲生的,我猜得不错吧。”

“瞧他那样儿,能生出这么模样机灵的宝宝?”

“装得挺像模像样的哦,真的是那个……不知谁家的孩子又遭罪……”

“你不知道,我家隔壁孩子就这么大,刚会走路,被人拐走了,从此一家人没过一天舒心日子,天天以泪洗面,可怜介哦。”说这话时,朝蜷缩在角落的士根与娟子恶狠狠瞪上一眼。

娟子脸色惨白,紧搂着孩子,生怕被谁抢去似的。看热闹的女子收回伸长的小脑袋,揉揉细脖子。大块头男子随口说了一句,“你也给我生个白胖小子。”女子樱桃嘴一撇,捶了男子一把,“贪心鬼,你家不是养了一个吗?”“丫头片子能成什么大事。”女子听后把身子一扭,脸朝着车窗。男子知道说漏嘴,讨好说,“不管生男生女,我都当宝贝养,供你和孩子一辈子。”女子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冷笑说,“到时候真不知道这话说给谁听呢。”

这时,金老师从过道那头走来,麻质长衫将她身材比例拉得很修长,气也不喘了,嘴唇红润些,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表情。

崔老师站起来,赶紧拉她坐下,“透个气要这么久,还以为你出了事。”

金老师附在老伴耳边说,“是办了件大事。”

崔老师惊讶地说,“这火车上,有啥事用得着你老太太办的。”

“真的,是件大好事。”

见崔老师一脸狐疑,金老师说,“合着那乘警答应我了,结果没来?”

崔老师这才明白过来。金老师又问警察到底来没来,崔老师抢白她一句,你自己问警察去。就不理她了。在得到身后乘客肯定的回答后,金老师长发一甩,踢踢搁在脚边的氧气瓶,舒心地靠在座椅上。玻璃窗明镜似的,映照出一张略带潮红的脸,她沉浸在遐想中,甚至为刚才自己的果断行动感到骄傲。

胡正海两眼直愣愣盯着前方,头顶隐约透出一丝亮光,在车灯的照射下显得十分微弱,但被他捕捉到了,是星光!列车终于驶出冰火山隧道了!胡正海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他看看座钟,火车在隧道内狂奔了50多分钟,青藏铁路最长的羊八井隧道也只有四公里,全世界估计都没这么长的隧道,看来是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幻觉了。胡正海哑然失笑,这才感到腰酸背痛,十个手指都有些麻木,他让肖涛替换一下自己。火车司机视力都是杠杠的,但长时间一动不动坐着,患腰间盘突出的很多,他也不例外,岁月不饶人啊。他喝口茶,身子往椅子上一靠,睡意立马沉沉袭来,肖涛的背影在眼前变得模糊。他说了一句,稳着点开。他自己听着,这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灯光调到柔和模式,有乘客已昏昏入睡。士根的神经仍紧绷着,眼皮子一直跳,想着到站就要去警务室,警察会问什么,会不会又拿孩子说事,他心里没着没落的。他隐约记起什么,闷着头在大包小包里翻来翻去,把孩子的尿布、娟子的衣服翻乱成一团。娟子问他找什么,他也不回答。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个布包的夹层里摸出样东西,他激动地嚷道,“找着了,找着了。”这一叫嚷,把刚入睡的乘客吵醒。士根手里捏着张半寸大小的照片,起身沿着狭长的过道,挨个举到座位上的乘客面前,兴奋地说,“看,娃满月照,俺记着带身上的。”他声音微微颤抖,照片里的娃肥头肥脑的。大块头男子匆匆瞥了一眼照片,不胜其烦地摆摆手,如赶一只苍蝇。有好事者把照片蜻蜓点水式地看看,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多数乘客懒得搭理他,眯眼打盹,还发出很响的呼噜声。士根紧张地盯着每个人的脸。

照片在崔老师手中停下来。崔老师提提银丝镜框,端详了一会儿说,“这嘴巴,像你,厚嘟嘟的,有吃相。”崔老师觉着应当安慰安慰士根,事出有因,也减轻些愧疚感。士根听了,追问说,“还有哪里?”

崔老师继续说,“嗯,额头宽,有富相。这鼻眼……有点不像。”士根听后,整个人立马瘪了下去。

崔老师说,“不过,婴儿大多一天一个样。”士根沉默着。

“管他像谁,是你的就是你的,怕什么啊。”崔老师摘下眼镜说,“可怕的不是别人不信你,而是假装信你。”士根听不懂,先前信心满满,现在像个漏气的皮球,他拿着照片,慢慢缩到车门边角落里。娟子看着他的举动,一言不发。士根简单的逻辑思维是:在孩子像谁不像谁这事儿上,他当爸说了不算,得别人承认了才算。

照片传多了,边角起了折皱,还有点粘手,士根撩起衣角擦擦,又看看照片,再看看娟子怀里的孩子,说实在的,他真没看出孩子与自己与娟子有哪点像。说起来,二娃来得有些意外。士根家穷,三十五六还打着光棍,媒婆说邻村有个老姑娘叫娟子,快三十还没嫁,话不多能吃苦。士根父母看着娟子性格温顺,就答应下来。结婚一年后,大女儿出生,添丁加口,日子越发艰难,邻村有人在西藏包工地,士根也跟着去打工了。在工地里,与他同住的三个工友,保持着“家外彩旗飘飘,家内红旗不倒”。之后,士根差不多一整年一整年在外,有时春节回家,有时春节也不回,寄一笔钱来,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一年也算过了。工友劝士根也找一个,士根没这么做,他知道这又花钱又花心思。他试过五十元一晚打“野鸡”,可那女人身上有股羊骚味,这味藏在她头发里,内衣里,一阵阵散发出来,熏得他头晕目眩,总感到自己在与牛羊动物交媾,最后性趣全无,草草收场。

如此一来,小十年了,娟子肚子一直都没动静。去年春节他回家住了四五天,不分白天夜里,拼命折腾娟子,补偿作为一个男人的饥渴,再说,他也真想有个儿子。算起来娟子应当就是这时候怀上二娃的。士根盯着娟子苍白的脸,昏黄的灯下,她脸上的雀斑暗淡了些。“你说,孩子差几月就生了?”士根问。娟子愣了一下,别说几个月,差几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说,“离预产期还差二月零九天呢。”士根这一问,作为高龄产妇的种种心酸涌上来,娟子搂紧孩子,眼泪顿时下来了。士根常年不在家,她有苦也没处说去,只能躲在被窝里哭。身子笨重得背着铁锅似的,脚背肿得馒头高,还跟着公公婆婆下地。孩子生下来,家里开支大,舍不得花钱买补品调理身子,落得现在病怏怏的样子,奶水也不足。

士根没想自己这一问,把娟子眼泪勾出来了,就沉默着不说话了。他是听父母说,孩子没足月就剖腹产了。医生说娟子年纪大又体弱,羊水不足,不提前剖,怕孩子保不住。等他从西藏请假回来,二娃都快满月了。他笨手笨脚把二娃捧在手心,亲了又亲。婴儿脸蛋红扑扑,肥嘟嘟的,家里添个“带把的”,士根很是心满意足,干活更有劲头了。其实,这些年,娟子与孩子怎么过来的,士根真没仔细问过。大娃是女孩子家,每次见他总是躲,看他的眼神也是冷的。他总以为,男人在外打拼,不乱花钱,按时寄钱回家,就是他在这个家的最大价值,也是对家最大的贡献。相比工友总找理由不往家里寄钱,他感到更心安些,偶尔“尝荤”也只是满足生理需要。

士根呆坐着,崔老师的话还在他耳畔响着,孩子管他像谁,是你的就是你的,不用怕的。他抬头看看车窗,窗外一片漆黑,他希望早一点到站,又希望火车一直这样开下去,不知道明天还要面对什么,有很多事情,他都无法预知。这时,一个念头闪电样跳进他的脑子里,并迅速蔓延开,占领全身:自己在家才住了几天,娟子真就这时怀上了?怎么像电视剧里演似的。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娟子独自在家就没有这方面需求?那,保不准孩子……昏暗中,士根充血的眼睛闪着狐疑的光,在娟子与孩子间来回移动。

铁轨底下突然发出一阵异常的“咯嘣咯嘣”声,如冰山猛然崩裂的声响,胡正海惊坐起来。他揉揉眼睛,习惯地看看窗外,褐色岩体如巨蟒般张牙舞爪扑过来,先前的微光早已消失,火车还在隧道里!顿时,恐惧像蛇一般冰冷地滑过他的脊背。胡正海没有多想,深吸口气,突然一个健步,上前摁下控制台的紧急制动按钮,这一动作把肖涛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他。驾驶室里一片寂静。隧道内,轨道扭曲着向前延展,岩壁发出寒光,车轮碾压着铁轨滚滚向前,没有丝毫减速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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