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跳入溪中,清灵灵的溪水瞬间便把身子吞没。
他明显有些慌乱,憋住气,竖起两只大手掌,试图把包围自己的水往外推,溪水被这股力带动形成一层水波,向并排站在水中的人墙涌去,激起更大的波浪,眨眼间,人就成飘零的枯叶,随波逐流。他诧异地翻看手掌,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同伴个个已从水中狼狈钻了出来,他嬉笑着准备朝他们游去。这时,一股墨汁般的浊流从伙伴身后涌出,怪物般张着大口,他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拼命朝他们挥手,可他们全然不知。浊流越来越汹涌,转眼就将几个同伴吞噬,又飞快地朝他扑来,他惊恐地扭头想逃,水像块巨大的吸盘把他死死地钉在原地……
蔡磊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睁开惺忪的眼,心“怦怦”跳得快,脸上汗涔涔的,他摸索着拿起床柜上的手表,发现才凌晨四点多钟,他长长呼出口气,又颓然地倒下去。窗外,月光结了霜一般冷冷地倾倒下来。
2006年3月9日是个艳阳天,蔡磊提笔在日历本划了个大大的圈。重新翻看一遍合同,然后点燃一支烟,几个轮回洽谈下来,对于每个细节他已熟稔在心。他脸色有些泛青,方正脸上架着副浅褐色眼镜,透着几分儒雅气质,这是今春嘉禾眼镜新款,纯钛材质,很是新潮精致。窗外,整个厂区掩映在一片绿丛中,一律蓝顶红墙平房,围墙外就是静静流淌的百里溪,这里承载着蔡磊儿时诸多欢乐,他特意沿溪边建了座紫藤长廊,花开时香气四溢,别有景致。近几年,水质不断泛黄泛黑,夏天有股臭鸡蛋味,他皱了皱眉,昨晚那个梦魇闯进脑海。
秘书进来,提醒他。“蔡总,客人马上就要到了。”“请汪工也一起参加一下。”“汪工不是请假了吗?”他顿了一下,想起是签了技术部汪可平的探亲假。秘书正要离开,他叫住了她。“记得要用上好的红茶,不要绿茶。”秘书应答着出去了,蔡磊灭了烟,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这批订单来自台湾一家知名眼镜公司,客商代表是位操浓重闽南腔的中年男子,粗短手指上戴颗硕大钻戒,蔡磊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个精明的主儿。
谈判桌上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即便到了最后签订合同的时候。
“这批太阳镜我们是针对青少年用户群体,所以镜架的材质、款式、色彩要求更加轻便,更加时尚。”台商代表再次强调。
“我想,廖总和贵公司也是反复权衡比较,这才在上百款样品当中选中我们嘉禾设计的产品,这正是嘉禾的优势所在,前两次成功合作便是很好的例证,廖总您也亲眼看到了。”
蔡磊不想给对方可乘之机,游刃商海多年,蔡磊得出一条,谈判桌上讲究乘势而为。“不过——”他有意停顿一会,“在这里,我也想重申一点,货款总额的30%资金必须先打到我们公司账户。”
见蔡磊提出要预付款,台商代表显然有点意外,摆了摆手,手上的钻戒明晃晃的。“没有这回事,这样的生意我们不做。”
“以前可能没有,现在或今后应当有了。”蔡磊身子往后一靠。
“蔡总是不是怀疑我们公司实力啊,或者不相信我们的合作诚意?”对方试探着。
“这我倒一点不怀疑,贵公司在台湾也是响当当的。先前我们签的都是几十万元小单子,这次估算单单原材料投入就要五百来万,全部由我们嘉禾先行垫付,有些不妥。”蔡磊态度很坚定。
“蔡总就不怕失去黄金客户?想抢订单的大陆生产厂家很多。”台商代表也不甘示弱。
“说不怕那是假话。”蔡磊说,“眼下已是春末初夏,夏季是太阳镜销售旺季,如果廖总再重新启动产品设计、合作谈判的话,不就白白错过黄金销售季吗?最终损失的还是贵公司啊。”
最终,台商代表松口答应预付20%货款,这稍稍能解眼下公司资金的运转之困,蔡磊用力握着对方手,脸上带着笑。
“蔡总的红茶很是香醇啊,不知是哪里产的。”
“哦,这是本地的高山云雾茶,每年产量也就不到上百斤,谈不上名气,却是茶中的上品,廖总看来对红茶情有独钟啊。”
黄昏,这个用座座石桥勾连起来也称桥的集镇暂且抛弃掉江南应有的委婉,展露出另一番喧闹,地摊的叫卖声和着烤羊肉串熏人烟雾,霓虹灯映照着错综的脚步,操不同口音的人影穿梭其间。桥镇濒临东海,村民大多以讨海为生,上个世纪80年代,几个吃螃蟹的渔民另辟蹊径,搞起家庭作坊式眼镜生产,产品出来后,全家老少齐上阵,大包扛小包拎走南闯北叫卖,凭着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的苦劲儿,积累了第一桶金。现如今,桥镇眼镜占据全国市场相当份额,甚至远涉重洋,在阿联酋迪拜建起了中国眼镜中心。眼镜也让这个桥镇迅速声名鹊起,在镇区繁华地带,影视巨星——“范爷”范冰冰架着太阳镜的巨幅广告已成显著地标。
轻快地踏进门,蔡磊便闻到一股红烧肉的味儿,嘴边泛起了柔腻的感觉,院子正中摆放着张小饭桌,一盆红烧肉冒着热气,他忍不住抓了一块丢进嘴里,母亲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轻轻地呵斥他,“都老大不小了,还这么没规没矩。去,叫你爸。”此时,蔡红星正半躺在竹椅上,架着老视镜,翻看报纸。院子铺着清一色石板,收拾得很干净,墙角海棠花开得正艳。
蔡红星从老花镜上方瞟了儿子一眼,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道道,这些都是他在外闯荡时留下的印迹,现在跟他差不多年纪第一代闯江湖打出一番天地的人都已完成了交捧。
“这么多年了,治也难喽!”他边起身边唠叨。
“老腰病又犯了?”
“劳你关心,腰好着呢。”蔡红星敲敲报纸,“说百里溪要整治,老毛病老问题了,咋治?”
“别唠叨那没用的,吃饭。”母亲在院子喊。
照例是一小杯蕃莳烧,蔡红星抿了一口,扁着嘴吧唧起来。蔡磊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今天本来想和同事一起庆祝,汪可平不在,他也没了兴致。
“都三十五六的人了,还没个像样的家。”母亲叹口气。
“这不是我的家嘛。”蔡磊嬉笑着。“最近,实在太忙了,今天刚签了一大订单,够忙上好几个月了。”
“怎么,没再联络?”前段时间,蔡红星把老伙计的女儿介绍给儿子,老伙计和他一同起家,两人一起逃过票睡过地铺啃过冷馒头遭过白眼,现在眼镜生意一直做得红红火火,在他看来,两家如果联姻,那真正是强强联手,在桥镇也是无人可敌。
“总不能让人家大姑娘主动送上门吧,你可是带把的爷们呢。”蔡红星仰脖子狠狠往里倒酒,“行,不行,都给一个准话,你耗得起,人家可耗不起!”
在别人眼里,到蔡磊这年纪还没结婚,也不谈恋爱,要么心理不正常,要么生理不正常。人生就是在适当年龄做适当的事,年轻时会被问找着对象没?找着对象了,又会被问什么时候结婚?结婚了,什么时候生孩子?人被一个接一个追问推着走,最终活成了别人的样子。
“这次签了一批大额订单,一个老客户。看看金额挺大,都是代加工,除去材料、人工,利润薄得可怜。”
“想当年,我们背着大包小包满街跑,才赚多少,现在竞争这么激烈,生意难做,有回头客就要抓牢。”
“不是说代加工不好,但真不是个长久之计。”
“什么是长久之计,说来听听。”蔡红星直起了脖子,“把股份白送给外地人就是长久之计?”这小子竟然瞒着他把公司股份送给了一个姓汪的,他三个女儿一分铜板都没舍得给,为这事儿,三个女儿女婿跟他冤家仇人似的。
“我也不是见谁都送,汪工可是我们公司的技术核心。”蔡磊分辩道,“这也是利益共享风险共担,增强公司竞争力的一种经营方式。”
“我不听你那一套套,书也没你读得多。”蔡红星挥挥手,“能赚到钱才是真本事。”
“赚钱也看多少,像这次,台商在我们这里,拿去定制好的镜片、镜架,成本才百来块,回公司组装再贴上商标,标价就再添一个零,除去一些营销费用,他们省省力力能赚多少?而我们能赚多少?”蔡磊越说越激动,“这钱,就是品牌的价值!真正要将眼镜行业做大做强,还得创自己的品牌,增加产品的附加值。”
“什么做大做强,这也不是你瞎操心的,有政府呢。”蔡红星酒上头了,脸涨成了刚煮熟的猪肝。“照你这么说,义乌小商品才赚几厘,他们生意就不做了?”
“纯粹都是靠资源输出,靠简单制造,路会越走越窄。”蔡磊说。
眼看又要谈崩,母亲急得在桌子下踢他的脚,蔡磊赶紧扒完饭,起身就走。
“别想着那些弯弯绕绕的,你小子给我记住了,要踏踏实实,赚一分是一分,不要一山看着一山高。”
逃出院子,蔡磊还听得见老爷子老黄牛般带着喘的“哞哞”吼叫。
蔡磊开着牧马人吉普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一圈,手机响了,看号码不太熟悉,他没理睬,摁了扔座位上,把车子靠百里溪停住,跳下车。
夜晚有些凉,空气中弥漫着殷殷的潮湿,灯光被溪水牵引着,景物一个成了两,两个成了四,重重叠叠分不出虚实。蔡磊边点燃烟,坐在溪边的石块上,两岸破旧房子被高楼所替代,原本开阔的溪面倒显狭窄,溪边砌上花岗岩护栏,开辟出一个休闲广场,早几年,溪水就凝滞下来,似步履蹒跚的老人再也无法移动,一根根粗管像打针筒一样密密排列它两旁,输出的不是营养,是侵蚀肌体的浑浊。
“来啊,来啊。”溪水里同伴泥鳅一样钻来钻去,还不时挑逗着他好胜的神经,蔡磊一个扎猛子,水轻柔地滑过流线型的身子。
小伙伴们带着自制的竹筒水枪,中间塞根绑棉花团的小棍子,一拉,抽满一筒,一推,水柱子射出去几米远,打在身上生疼生疼,夏天,水上枪战天天演。妈妈们蹲在溪边撩起衣角擦洗身子,随便把一家人的衣服洗好,不时对着在溪水里嬉闹的孩子轻轻呵斥。
百里溪的源头在哪里,桥镇上的人谁也说不清,溪水总是不缓不急地流,像极了平淡无味的日子。水底的鹅卵石缝隙,丰茂的水草下,是小鱼小虾绝好的藏身地。周末大正午,太阳懒懒地挂着,蔡磊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边跑边甩衣服,光着身子扑通跳下水,瞬间的涌上来的清凉让昏沉的头脑瓜子打个激灵,游得懒了,摊开四肢仰面躺着,任溪流缓缓带着他飘移,小鱼再也不怕他,游过来啄啄脚底,弄得他痒痒的,浑身酥麻。长大些,他不好意思光腚下水了,穿着裤衩游完,爬上来趴在溪边大石头上,曝晒了一天的石头烫,烤得全身热烘烘的,烙饼似的翻几次,裤衩就差不多干了。
“磊子,吃饭了。”当母亲尖尖的嗓音响起来,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拎起书包,一晃一晃地回家了。
休闲广场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散步。
“以前是穷怕了拼命想富,富了,再看看这天这水,真大不如从前了。”
“都快成臭水沟了,多好的一条溪啊,流了这么多年,以前还可以淘米的。”
“你家牛,住上游,撒泡尿别人也照喝。”
“呵呵,就是,撒泡尿也比现在清爽啊。”
老人靠着溪边栏杆,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聊着。蔡磊的手猛地被什么烫了一下,低头一看,烟已经燃到尽头。他想起老爷子说的百里溪整治,会不会涉及自家厂子,沿着百里溪可不止嘉禾一家,他觉着有必要给其他几个同行打电话问问,一摸口袋,想起手机落在车里,便朝着车子走去。
“老蔡,老蔡。”门口带进一阵风,蔡磊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一脸络腮胡,汪可平大嗓门一亮,玻璃门都得抖三抖。
“这么快就回来了?老爷子身体可好?”
“好着呢,整天提着鸟笼子遛,能不好吗?想孙子想得呗。”汪可平往前凑了凑,“老蔡,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我一哥们在咱河北老家一中外合资眼镜企业当老总,这次,他带我去厂里转了一圈,他们新引进了一套德国焊接生产线,特别是烧夹口、烧横梁技术可以说是特棒。”汪可平说得唾沫飞溅。
“有这么先进的设备?这可是眼镜架焊接的关键点。”
“关键还在,一条生产线一个人管理就可以,再安排几个验收,省下很多人工。”
“设备投入需要多少钱?”蔡磊问。
“要一百二十万元左右。”汪可平说。
“我们刚接了一批订单,全部利润也就三四十万,只够买几个零部件啊。”
蔡磊还是比较重视技术改造的,每年公司盈利部分都会留出30%用于设备更新换代、材质的科研和工艺改良上。
“从长远的角度来讲,可以让我们企业加快转型,实现机器替人,减少对人力的依赖。”
“道理我懂,只是最近公司资金实在有些困难啊。”
蔡磊叹着苦,没有保留。他与汪可平更像是合伙人,而不是一般的上下级关系,现在银根吃紧,银行也不轻易贷款,先前那帮追着你想拉存款亲热叫着兄弟的银行经理,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打电话叫来财务科长。
“公司账面上可用资金还剩多少?”
“也就百来万,只够这批订单的一部分原料进货,工人下个月的工资还不包括在内。”财务科长答道。
“对方预付款还没有打进来?”
“没有。”
“老滑头!”蔡磊皱了皱眉头,“量我们不做也得做,卡着你。”
“跟材料供应商接洽过几次,想继续赊,对方就是不松口,说再赊他们也快吃不消。”
“嗯,你再仔细考察一下,等厂里资金面宽裕,先考虑你的方案。”蔡磊往椅子上一靠,对汪可平说。
“蔡总,这是明天全市企业家座谈会的通知。”秘书将一个会议通知放在他面前。
“你看,不是雪中送炭来了吗?”汪可平爽朗地大笑,“眼镜是市里的支柱产业之一,能不扶持吗,还怕什么。”
“听市府办林主任说,是要商讨百里溪河道整治事宜。”秘书说。
“这关企业什么事儿?”汪可平不解地问。
下过一场大雨,百里溪呈现出难得的清澈,广场上,人也多起来,孩子们放着风筝,大人则跟在后面跑。
蔡磊还在上大学时,百里溪已少有人来游泳,他偏不信,暑假在家,光膀子畅游了几回,结果付出半月挂吊针连吃药的惨痛代价。
“把裤子往下脱一点。”他听到的声音跟针管碰着托盘一样的冰冷。
女护士口罩罩住脸庞,一双眼睛瞪着他,眼珠子黑白分明,如溪水清澈。
蔡磊苦着脸,浑身上下长出的水泡又痒又痛,让他坐立不安。
“快点脱。”还是冷冷的声音。
“你一美女,让人家帅哥脱裤子,说得这么轻巧啊。”蔡磊开始恼了。
“那你就慢慢脱吧,下一位。”女护士说。
“你这个人真是的,为人民服务一点耐心都没有,还是白衣天使呢。”蔡磊一脸坏笑,慢吞吞地拉下裤子一角,侧过身子。
冰冷的金属扎进体内,他忍不住“啊”地惨叫了一声,扭过头,看到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那笑里有嘲弄的意味。
不打不相识,蔡磊爱上了打针,倒希望起皮肤病慢点好。女孩是浙大医学院的学生,还在读大三,来自遥远的哈尔滨。
“怎么会跑这么远,到我们小地方来实习?”蔡磊有点好奇。
“喜欢啊,我妈妈就是杭州人,所以,我大学也选在杭州。”
“南方哪里好啊,不如北方的辽远广阔,一望无际。”
“我喜欢柔柔的风,青青的草,弯弯的溪,江南水乡特有的韵味。”看着女孩神往的样子,蔡磊怦然心动。
“那就留下来呗。”他笑着说。
“想留啊,谁会留我呢,你吗?”女孩瞪着清灵灵的眼睛。
女孩伶牙俐齿地反问,蔡磊一时间也语塞。见他受窘的样子,女孩哈哈大笑,蔡磊也跟着笑了起来。
月光之下,嘉禾眼镜厂区紫藤长廊里,蔡磊与一位身材胖胖的男子正喝着茶。
“这是今年开春头茬的新茶,尝尝看。”蔡磊端起杯,没有即刻送进嘴里,而是放在鼻子底下闻闻。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等闲情。”胖男子白他一眼,挺挺大肚子,让自己坐得更加舒服一点。市里整治百里溪的决心已经下到底了,发展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沿着百里溪的二十一家眼镜生产厂家即日起停业整顿,改造升级,污水排放不达标不得开业。
“越到困难时,越要有闲庭信步的镇定,顾大哥。”蔡磊吹了吹拂起的茶叶,呡了一小口。眼前他称大哥的是隔壁兴业眼镜厂当家顾兴业,和蔡磊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两人都从父辈们手中接过了家族企业。
蔡磊说不上喜欢茶,喜欢看茶叶在杯中舒缓展开,一点点地挣脱卷曲束缚,茶叶原本带着苦涩,一烘一炒,再用水浸泡,只剩幽香。
“改造升级哪有说得这么容易,好像口一开就能做到,要往里砸大把大把的钱。”顾兴业做了数钱的动作。
“这是迟早的事情,市里也出台一系列补助和奖励政策,营造良好的转型氛围。”与其他企业家不同,他喜欢盯着政策面利好消息,吃准吃透,才能赢得先机,蔡磊不安分的心开始萌动。
顾兴业摇摇头。
“这污染,不也有其他企业的一份功劳,这么多的化肥厂,休闲用品厂不也天天往溪里排污,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在吃子孙饭。你不是搞了污水处理设施,咋不天天开?检查来了开,检查过了关,这套路大家都会。”
“转型,转的还是观念。”蔡磊说,“发展不能再以牺牲环境为代价。”
“弄得你是市领导似的,大道理就你懂?我们就是小作坊,有必要考虑这么长远吗?”顾兴业说话像放大炮。“国外上百年企业满大街都是,我们能坚持二三十年都相当了不起了,你瞧瞧,这么多年了,我们还不是一个“盈昌”牌子叫得响点儿,国外像普拉达眼镜都传好几代了,我们能传几代?就你家老蔡传给你硬邦邦蔡石头吧。”
“不管怎么样,企业除了盈利为目的,还需要带头承担起社会职责的吧。”
“扯远了,蔡石头,认我这个大哥,我就提醒你一句。”顾兴业说,“不许你在这方面当先进,当典型,在那里瞎闹腾,你弄得脸上有光,我们这帮小虾米怎么办?怎么跟?”
“呵呵,怎么都得给顾大哥留点面子,这个先进你来当得了。”蔡磊嬉笑着拍拍顾兴业厚实的肩膀。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顾兴业扯着脖子,吼出一句,蔡磊吓了一跳。
二十一家眼镜厂齐商量了似的,白天静悄悄,风平浪静,晚上开足马力生产,桥镇成了不夜城。镇里即便知道也睁只眼闭只眼,这么多企业关了,今年桥镇税收上不来,弄不好要垫底。
蔡磊不想错失刚签订的这批订单,违约成本太高,他赔付不起,只等订单完成便歇业整顿,他一直认为这是迟早的事。
进入梅雨季节,天空整日灰蒙蒙,挂着脸,下着绵绵的雨,百里溪的水被冲刷了一遍又一遍,连同厂里流出的污浊一起奔腾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