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人老了,就特别喜欢看早晨的太阳。清晨,在山那边藏了一夜的太阳终于忍不住黑夜的寂寞,红着脸带着笑像个调皮的孩子,从山顶上爬出来,陪伴着她的还有几片云彩,也被她染得彤红,如霞似锦。尽情地渲染着清晨美丽的色彩和年少青春的浪漫。
年少的梦总是五彩斑斓的,就像天上的云,无忧无虑,天马行空,充满了年幼无知的万丈豪情。少年的记忆是美好的,如一颗剔透晶莹的珍珠,藏于心中弥足珍贵。当人生遇到挫折的时候,就拿出来把玩一番,回味一下那青葱岁月的点点滴滴,立马就云开雾散,踌躇满志,雄关漫道仰天笑,踏碎荆棘懒回眸。
然而,紧张的工作,远去的岁月,就像一把无情的剑,不经意间就把这颗珍珠击成了碎片,抛之荒漠。每当看到朝阳噴薄而出,就会有一两块碎片飞入记忆的海洋,激起一朵朵浪花,带着我回到那曾经年少的时光。
我的学生时代是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这对于我这个当时不爱学习的人来说真是如鱼得水,不考试也没有什么作业,每天都背诵《毛主席语录一百条》,时称红宝书,朗读《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时称老三篇,语文课本是《毛主席论教育革命》。只要能把这些文章和语录背下来那就铁定是三好学生了。说实话,那时的我对于这种政治意识强、没有故事情节的文章既不懂也不感兴趣,幸好小时侯记忆力不差,背这些语录和文章就是小事一桩了。因此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玩,夏日里旷课是常有的事,去水库戏水击浪,去小溪捉鱼捞虾。或和小伙伴们一起把门板放倒当乒乓球台,用自制的球拍战得天昏地暗,谁的“皇帝”做得最长,那是王者的荣耀,草地上的“斗拐”游戏就像真的战争,直撞得你倒我立,谁是最后的胜者就自豪无比。倒下的都会有几分钟的沮丧。
少年不知愁滋味。那时没人请家教,也没有人补课,大家都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并不觉得谁比谁差,谁比谁强。但那段时光却存下了我们一代人很多美好的憧憬和理想。每当老师问我们长大了想做什么的时候,举手的人最多了,回答最多的就是我要做解放军,我要做雷锋,我要做警察,我要做科学家,我要做文学家……却没有人说要做歌星影星。
一个偶然的事件改变了我人生运行的轨迹。应该是在五年级的时候吧,村里有一个“四类分子”,人很老了,也很孤僻,能写一笔漂亮的毛笔字。听大人说解放前他是哪个县政府的文书,一肚子的墨水。那天,一群带着“红卫兵”袖章的人,用绳子把他从家里牵了出来,还给他带了一个用纸壳做成的圆锥形高帽。并在他家里搬出一大堆发黄的书,说是“毒草”,一个红卫兵蹲在地上划着火柴将书点燃,着火的书一页页地卷起变成灰被风吹走。在一旁看热闹的我觉得太可惜了,这好的纸烧了不是浪费吗?用它做手纸也行啊!当时人们用的手纸都是粗糙不堪的草纸。趁人们不注意,我抓起两本书就跑,后面传来几声喝斥声,大概见我是小孩又是根深苗正的贫农儿子,喊了几声也没人追上来。
跑回家后我拴住门,定定神,拿出书来看看,一本叫《薛刚反唐》,一本是《白蛇传》。我左翻右翻,也没有见到哪本书里面夹着什么“毒草”。于是,就开始好奇地读书里的文字,这一读才知道书里有另一个世界,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故事情节一下子就吸引了我。过去偶尔听说书人说过《薛仁贵征东》,不想他的后人却几乎惨遭灭门。第一次知道了中国有个女皇帝叫武则天,第一次产生了对忠臣的敬仰,对奸臣的憎恨。每次看到薛刚祭奠铁丘坟时我都泪流满面,跟着薛刚一起对杨国忠恨得咬牙切齿。乃至今天凡有杨国忠的电视我都不喜欢看。
从那以后,我突然对读书着了迷。已经不满足于背诵老三篇了,到处搜罗书籍。也听说县城里有个新华书店,但离我家近百里,也没有交通工具,即使能去,又哪有钱买书啊?那时的山区农村读书人真的是太少了,藏书人就更少了,有的人还怕藏书惹出祸来。我可不懂这些,天天缠着村里几个认得些字又喜欢讲故事的长辈,问他们要书看,开始没人理我,后来可能是被我纠缠的烦了或是被我感动了,我也得到了几本比如《玉簪记》、《铡美案》这样的戏本小册子。有一天,村里的会计哥哥偷偷告诉我,说我亲房里那个过去给人看风水的大伯家里有些书,只是特别小气,借命可以,借书不行,而且自从前不久被批判了以后,人就变得更古怪了,出工的时候再也不和村里人说话了,只是埋头干活,就看我有没有本事借得出来了。
我听了高兴得打了个响指,转身就跑。会计哥摇摇头骂道:“臭小子,别高兴得太早!”晚上,下着小雨,我敲开了大伯的门,大伯吃惊的问“海崽有事吗?”我不语,大伯见我站在雨中,又说:“快进来,别淋病了。”便把我拉到了家中关上门,并拿个毛巾给我擦头,大伯平时还是很喜欢我的。大伯又问:“海崽怎么啦?”“大伯,我想看书。”我说。“那你在家看呀?”“家里的书都看过了,听说大伯有好多书,可以借我看吗?”我拉着大伯的手摇了摇,“谁告诉你的?”大伯有点紧张,“父亲告诉我的。”我撒了个谎,因为大伯和我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好,记得大伯挨批判的那天晚上父亲去他家坐到很晚才回家。大伯没有说话,让我坐下,就上楼去了,一会手里提个蛇皮袋下来,里面全是厚厚的书。大伯面无表情地说“都拿去吧,放我这迟早也会被他们烧掉。”我如同挖到了金矿般喜不自胜,高兴得蹦起来,喊了声,“谢谢大伯!”,可大伯一句话都没说,眼睛红红的摆摆手让我拿走。
回家打开蛇皮袋,里面有二十多本厚厚的古书,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封神榜》、《聊斋志异》等名著和古代小说,还有一本《康熙字典》和几本连环画图书。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下子就感觉成了一个大富豪,心里那个高兴啊,真是无法言表。
从那以后,上课的时候我就偷偷地把小说放课桌下看,放牛时就骑在牛背上看,晚上就在幽暗的煤油灯下看。那时煤油是要凭票供应的。为了能够在晚上读书,我就去山上砍回很多松亮,点着松亮读书,每晚都看书到深夜,总是在父亲的多次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释卷睡觉。兴趣是最大的动力,特别是少年对某种事物一旦产生了兴趣,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就会如饥似渴,九头牛也拉不回。在书里,我认识了很多古今中外的历史人物,明白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因为读书而走出大山的放牛娃。
然而,大伯却在不久后的一次批斗会上因突发心脏病而去世。几十年来,我都忘不了大伯在那个雨夜送书给我时那双红红的眼睛和不舍的眼神。我把他给我的书用厚厚的牛皮纸包好书壳,一直放在书房里最显眼的地方。每年清明我都会对他的书进行卫生清理和防护,只有这样,我才感到对得起大伯对我的信任,才觉得大伯一直活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