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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力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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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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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诺

卢力华

有一份承诺,今生今世都无法兑现了;而另一份承诺呢?

今天,又是农历的四月十七。今天,本是父亲的八十寿诞,可是,父亲却离开我们已经八个年头了!

八年来,几乎没有一日不思念父亲。每年的今天,又无不为了同一个原因而悲痛不已。

我的父亲是一个只读了三年私塾的乡下农民。少年时,在祖父的严厉管教下,一夜学会了珠算。父亲说,那一天晚上,祖父咬着镶着铜头的竹管烟筒,坐在饭桌的一边,指点着他学习打算盘。只要他稍有失误,祖父的烟筒便高高地举了起来,直叫人头皮发麻,肌肉发紧。就这样,父亲硬是在一夜之间学会了珠算。也就是凭着这一夜学到的本事,父亲在后来一直干了几十年的会计。青年时,父亲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左腿膝盖肿得又红又大,走路十分困难。眼看着这种情形,祖父却并不理会,甚至还有些暗暗的高兴。因为祖父有两个儿子,他以为,如果老大得了残疾,那么老小也许就能免去被抓壮丁。后来,父亲偷偷地向邻里长辈借了点钱,又偷偷地跑到当时黄界河街上有名的郎中曹翰初先生那里治病。可是,病治得还没有全好时,没钱了,无法继续治下去了。临离开时,好心的曹先生拿出一支虎骨,小心翼翼的切下一点点,让他带回家泡酒喝。父亲每次给我们说起这事时,总是对曹先生充满着感激之情。但父亲的腿病并没有好全,以致落下了终生的残疾。

在那样的时侯,我不知道,爷爷奶奶有没有为他们的儿子做过生日!

解放以后,父亲就凭着他读的三年私塾和一夜学会的打算盘,成了乡间的文化人。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做过互助组的记工员、合作社的会计员,担任过团干部,出席过县团代会。六十年代起一直担任生产队、生产大队的会计,七十年代初又兼任“双代店”(代购代销)代销员。父亲一生并没有担任过堪称“职务”的职务,却一直受到乡邻的尊敬。原因就在于父亲是一个“忠厚人”。上级领导这么评价他,乡邻们也这么看待他。父亲并不知道鲁迅先生曾说过“忠厚是无用的别名”这样的话,恐怕就算知道他也不会以被称为“忠厚人”为耻,更不会改变他为人处世的原则。凡是父亲经手的账目,上上下下没有人不放心的。当然也有过心里不平衡的人,提意见要审查他的账目,但结果反而因为没有查出任何问题而提高了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父亲也常常被人家象现在邀请专家一样请去帮助做账、清账、审账,被认为是一个信得过的人。父亲的钢笔字很漂亮,笔画很有力道,账簿打理得清清朗朗。不仅如此,关键还在于父亲的账理明白,账路清楚,精益求精。记得有时因为账面不能平衡,哪怕只是相差一分钱,他也要反复查核,直到查个清楚明白。每到年终,他都要把经过相关人员审查签字的账簿仔细打包存放。他经常对我们说:“当会计的人,人不死,账不烂!”虽然那时候父亲并不知道如今被人喊得山响的时髦词汇“终生负责制”,但他却实实在在地实践着这一原则。如今,人已去,账犹存,老家木楼上的一只黑漆木箱里,还存放着父亲当年保存的账簿。睹物思人,每每叫人肃然而生敬意。

在吃大锅饭的年月,我家只有父母两个劳动力挣工分。我是家中的老大,正在读初中;下面还有四个年龄尚小的妹妹。人多劳力少,是生产队里有名的超支户。记忆最深刻的是,每年腊月二十八的夜晚,是生产队算账决分的时候。父亲是生产队里的会计,他把早已算得一清二楚的全队各家各户的工分收入和粮食支出等账目拿出来,逐一公布。然后就是“兑现”现金。其实,真正从保管员手里发出的现金很有限,因为大多数时候是超支户的超支款与存钱户的余款大体相当。这时,往往是超支户先拿出超支款交到队里,然后再分发给存钱户。要知道,那个时侯是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农户家中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的报酬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收入来源啊!每到这个时候,超支户个个愁眉苦脸水深火热无计可施,存钱户则人人满心欢喜兴高采烈得“理”不让人。本来嘛,谁不指望年终拿着这些钱去置办年货呢?可是,超支户也不是有钱不交啊。夜渐渐深了,存钱户等不及,有人干脆对超支户恶语相加了。什么“吃冤枉粮”啊,什么“好吃懒做”啊,恨不得把世界上最能羞辱人的话都找出来,抛向超支户。平日乡里乡亲,有的还是亲戚,这时都没有谁比“钱”更亲了。父亲和其他超支户一样,不得不低声下气,好说歹说,热脸就冷脸,去和存钱户协商,乞求通融,放过一马,过了年一定如数奉上。每回看到这样的情形,我都感到无地自容,仿佛自己真的是到这个世界上来吃了冤枉粮似的。每年的这个时间,大概是父亲自尊的心灵最受伤害的时候,也是他心里最难受最痛苦的时候。但是我敢发誓说,父亲绝没有因此而利用职务之便在账目上做过任何手脚。他是真正地甚至于是无意识地践行着“终身负责制”啊!

在那样的年代,我的记忆里家人没有为父亲做过生日。其实,那时除了孩子们过生日能够得到母亲煮的两个红皮鸡蛋而外,恐怕也没有几个大人还有心情庆生。

后来包产到户了。包产到户不仅给了农民的自主权,更给了以往的超支户做人的尊严。往日的超支户一般人口多,分得的土地自然也多。人虽然忙些,累些,但不用再背超支户的名声,至少年终时不用再为“决分兑现”低人一等了。渐渐的一家人的温饱问题解决了。那时,我已参加工作,不常在家。妹妹们大了,也一个接着一个出嫁了。父母依然在家里不辍劳作。每逢父母的生日,儿女们都会称几斤猪肉买些东西去看望他们。但因为农历四月正好是农村插秧的大忙时节,父亲怕耽误各家的农事,总是不同意聚会庆生的提议。

有一年父亲生日,我和妻子起了个早,从我工作的乡下乘车到县城,买了一个挺大的生日蛋糕,并且特意选了老年人都喜欢的有着松鹤延年奶油造型的那种。可是,那一天天气很热,加上回家时坐的是拥挤不堪的三轮车,一路颠簸下来,尽管我使尽浑身解数保护着那蛋糕,下车时也难免被挤压得有些变形了。然后再步行一个多小时回家。回到家里,蛋糕上的奶油造型早已融化得分不清哪是松哪是鹤了,只能看见红一块、率一块的奶油。那天父亲并没有显得特别的高兴,并非其他缘故,只是他觉得没有必要那么铺张而已。

直到父亲七十初度时,我们全家,包括妹夫妹妹们和他们的孩子,才第一次齐聚老家家中,为父亲祝寿。那一天,父亲自然非常高兴,看到儿孙辈欢聚一堂,很有儿孙绕膝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席间,我借向父亲敬酒的机会,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许诺:“等到您八十大寿的时候,我一定到县城里最高档次的酒店给您祝寿!”父亲仍然只是笑笑,但这次他没有象以往那样怕花钱而立即反对。他已经很信任他的儿子了,他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会到来的。我们也都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可是,就在过了三年之后,父亲竟因中风而离开了我们。父亲的去世,使我的承诺永远也无法兑现了!这算不算我欺骗了自己的父亲?我没有对父亲尽我应尽的孝道啊!每念及此,总是悲不自禁。

今天,正是父亲八十寿辰的日子,原该是多么快乐幸福的日子啊!可是,“子欲孝而亲不在”,十年前许下的诺言已然无法实现了,真是令人遗憾和悲痛呀!况且,今天加班,为了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我又没有能够回家给父亲上坟,只能独对荧屏,在灯下写下我对父亲的深切怀念和深深的愧疚。当然,我知道如果父亲九泉有知,宽厚仁慈的父亲是绝对不会计较和怪罪的。就是他身患重病的时候,即使是最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儿子离开身边时,他也从不流露出来,总是叮嘱我不能为了他而耽误工作。听母亲说,父亲不只一次说过,如果要死,他一定会等到学校放假以后。他果然以难以想象的惊人意志拖延着自己的生命,真的等到我放了寒假才安然离去。

父亲一直默默地用他自己的行动引导着我,做人要厚道,做事要图长久。这一点,他没有明说过,我也没有过明确的承诺,却似乎有一种默契,一直影响着我。可是当今社会,物欲横流,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天堂里的父亲失望!我又怎样才能保证将要在这纷繁的现实中谋求安身立命之所,并希望成家立业的儿女们能够恪守这样的信念!

尽管如此,我也不能让它成为第二个无法兑现的承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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