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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木啊山木!山木在心里不断地呼唤着自己。五十六岁的山木当了二十年官,这天组织上要免掉他的现职,这么突然,事先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回到办公室就一屁股坐下来,他极力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农民出身的山木,那年高中毕业以后,便回乡耕了两年田。当时大学尚未恢复高考制度,上大学主要靠生产大队和公社的推荐。当时的大学生也不叫大学生,称工农兵学员。那年山木所在大队分了一个上大学的名额,这个名额指定要给属于“地、富、反、坏、右”那类“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高中生才能去读。山木家成分属富农,他又是高中生,这个名额便被指派给了山木。虽说是保送,但形式的考试还是要举行的。于是山木便去考,却没有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盼来的只是农校的录取通知书。山木不知农校是干什么的,他想或许是农业中学之类的学校,不外乎学点耕田的知识。然而父亲却不同意山木去读书,他整天在唠叨,学什么农业,阿爸耕了一辈子田,种了一辈子地,没有上学,不也照样有谷收成,你已是高中生,够用了,还是在家帮阿爸的手吧。阿妈不忍心看着山木整天困在家里,便鼓励儿子去,她似乎觉得只要儿子早一天走出山门便能早一天脱离苦海。山木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如果不去的话他便得继续在家耕田,他并非怕耕田,而是怕被人笑话,一个高中生回乡还是耕田。他搞不清楚,为什么去考大学却发来了农校的录取通知书。管他呢,先去看看再说。
到了农校山木才知道这是属地区管的一所很正规的中专学校,但他依然不知中专毕业以后自己干什么,就很认真地刻苦学习,遵守纪律,还被选为学习委员,每月领取3元的助学金。在山木读完两年以后即将毕业时,学校受了全国“白卷英雄”潮流的冲击,全校同学都在讨论一个叫“社来社去”的课题。那时山木才听同学们讲,中专毕业属知识分子那一类,是由国家安排的正式国家干部,但如今学校若搞“社来社去”的话,我们都得回去耕田了。山木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农校出去可以当“国家干部”,惊的是他直怨自己怎他妈的命运那么不好,即将当干部了却又碰上“白卷英雄”。学校里发来许多政治文件让大家学习,也动员大家能报名当“社来社去”的典型。老师也来找山木个别谈话,说山木你一贯表现不错,临毕业再当一回典型如何?山木明知回去是什么滋味,只得敷衍老师说我想想看。其实山木什么也没想,他在等着,他拿定主意,即使全级同学都“社来社去”的话,他宁愿留在农校当老农,也不想再回到他那又穷又落后的村子,继续重复着上辈人日出而作日落而食的日子。
山木真幸运,在敲锣打鼓欢送完“社来社去”的几位同学以后,这届中专生全部由国家分配,当然是国家干部那种,介绍信是开到县委组织部报到的。
山木内心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他走路的步调都想飞起来,那种兴奋和激动在山木的心中久久持续。他在心里长长地呼着气,他跑到校外的小河边去丢石子,没想到在农校读了两年书,他就成为国家干部,国家干部意味着他不再低人一等,这在以前,他想都没想过。如果阿爸阿妈知道了肯定比儿子中了状元还高兴呢!看着小石子一浪接一浪地向河那边跃去,山木的脑子里也一浪高过一浪地在想着心事,他的眉毛、眼神、嘴角都充满着兴奋和愉快,他将要成为国家干部了。他感到这个世界真好,向他呈现着五彩缤纷的色彩。山木看到迎面来了一大帮同学,马上就把挂在脸上的兴奋收敛起来,很快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平静地向大家打招呼。学校的领导来找山木谈话,他说你以前想在学校当老农,现在想不想留下来当老师?学校很缺教师,你可以留校任教吗?山木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老师,此时此刻的他早就憧憬着回去当干部的情形了。
于是山木便拿着学校的介绍信回到县委组织部报到。管报到的是一位慈眉善眼的中年女干部。她问山木说,你虽是学农业的,但除了农业以外你还想去什么单位?比如粮食局、土产公司、进出口公司等单位都要人。当时许多单位都缺员,尤其缺国家干部。山木如果提些要求,或许会被分到当时称得上好的单位,比如外贸局、食品公司、农村部、公安局等,但山木对自己是一名国家干部已经十分满足,到哪里还不是国家干部,工资、粮食供应都是一样的。他对女干部说我服从组织安排。女干部听了山木的话先是一愣后又笑咪咪地说很好很好,这样吧,你去农业局,以后有什么要求和困难还可以来组织部反映,我们组织部是干部的娘家。于是山木拿着“娘家”的介绍信来到农业局报到。
于是山木便成了农业局一名在编的正式国家干部,每月拿33.5元的工资,一年转正以后还可以再加5元。这比在学校里领3元助学金不知要好多少倍,何况公家还有许多生活用品分配,山木近几天象是掉进蜜罐里,昏乎乎甜蜜蜜的。
农业局的一个干部在政工股副股长的指派下,带着山木去土产公司买了一张办公椅和一张办公台,还有一张床。抚摸着崭新的办公桌,躺在那满是杉木味的单人床上,山木的心里沉醉在巨大的幸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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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农业局的干部大都是从各地大专院校分配来的,当然也有中专生,他们的家属大都在农村,这种家属和所生的小孩都没有居民户口,被称之为“黑人黑户”,如果家属来探亲住的时间长了,食堂只肯搭蒸白饭和供给青菜,他们便无奈只得去市场买高价粮和高价鱼、肉,家属毕竟是家属,她们每年必定要带着孩子来探亲,住上一、二个月。那些娶知识分子或吃国家粮的女人做妻子的,就会显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来,因为他们的孩子都有居民户口有国家粮分配,甚至有家属房分配,这就同找农村姑娘结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局里的饭堂是为单身的干部而开,墙上有块黑板挂着一块块方寸大小的写有某某人姓名的牌子,出差了,便把牌子挂在“停餐”栏,回来了,又把牌子挂在开饭栏,从此这个黑板便多了山木的牌子。饭堂煮饭的亚贞姐有一套炒菜的好手艺,而且很会做松软可口的糖包肉包和大馒头,大家可爱吃了,因此也就对亚贞姐很敬重。亚贞姐却很瞧不起这个有着满口山区话的男孩山木。她觉得山木一身土气,一点也不像个国家干部的样子,分菜给山木时常把肥肉和其他人不喜爱的菜分给他。山木当然不知,他心里对自己目前状况相当满意,特别是自己能和这些老干部同在一个饭堂吃饭就感到自己很荣幸。他想,自己若不是来农校读了两年书,现在恐怕自己还在农村种田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呢。
那天早上亚贞姐来迟了,早餐晚点。于是凡在饭堂开早餐的同志都在厨房门外的香蕉树下等早餐,大家也就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天气、农作物用药之类的话题。局长张亚平左手叉腰右手放在一颗长得很歪斜的香蕉树杆上。突然他很认真地对山木说,山木,昨晚的风真大,你看这棵香蕉树被风刮歪了,快倒下了,你过来暂且顶住它,我去找根木棍和绳子来把它固定。山木不知是计,便快步走过来很卖力地双手顶住香蕉树。张局长脸上很严肃又一本正经转身便进了厨房抱着双肩悠闲地看亚贞姐往各个碗分放炒沙河粉。大家看着山木那卖力的样子,又看着一声不吭转身离去的张局长,许久大家忍不住才哈哈地大笑起来,有些人笑得捧着肚子,有的人笑得直擦眼泪,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棵香蕉树一种上去便已是歪斜的,山木初来乍到当然不知,直到大家进去吃早餐他才如梦初醒才知道自己上当。
山木被安排在二楼的单人宿舍,他觉得很满意。除了上班,山木终于有了自己在县城的一个栖身之地,八小时以后可以很自由地去逛街,晚上在宿舍可以很惬意地看书或写点什么。在楼上住的是一位家属在农村的政工股的陈副股长。有时碰巧陈副股长的亲属来了,他们也难免把污水烂菜叶什么的都习惯随手倒下,有时山木的头上身上全被弄得湿湿的似落汤鸡,山木当然不敢声张,那时股长副股长在他的眼里可是一个不小的官呢。这也罢了,最令山木难受的并不是倒在他身上的脏水浊物,而是一楼的人对山木的误会,他们明知是三楼的家属倒的杂物,却不敢吭声,只是对着山木破口大骂,山木,你他妈的没长眼么,怎把我的衣服弄湿了。山木也不得不忍住自己不敢说不是自己的过错,甘心当替罪羊了。有时一楼喊得厉害,住在三楼的陈副股长也会对山木嚷嚷,山木,注意点,你刚来,要注意搞好关系。山木便觉得很委屈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至此山木开始品味到当国家干部原来也有这么多苦恼,自己一个新同志,上下左右人都得罪不得。
当然陈副股长和张局长有时也来山木的宿舍聊天,以示他们深入群众做好思想工作,所谈之题目不外乎一些关于怎样做人的话题,而张局长最喜欢说,山木,相处的时间长了你就会明白,我是一个挺随和的人,有什么事你不妨多向我反映。此时山木的心里就会很感动。为自己有一个好的领导而骄傲。
那晚山木正半躺在床上看一本农业植保的业务书,陈副股长一脚迈了进来说,山木,看书啊。山木就说陈股长有事吗?县城机关都这样,称呼领导时习惯把副股长、副局长前面的副字去掉。这是山木学到的第一个本事。陈副股长摸出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又慢悠悠地坐在凳子上,然后对山木说也没什么,关于明天请地区农业处的科长吃饭的事,因你的级别不到,你就别去了,要股长以上才去呢,怕别人有反映。山木坦然地说好吧,我不去就是了。陈副股长接着又说,山木,大家反映你在办公室经常打电话呢,你要注意影响。其实山木当时真委屈,因他来农业局一个月仅仅接了二次电话,而且是替别人接的,当然两次都是陈副股长进来时他已握着电话筒了。山木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也没有解释,但有一点他似乎越来越明白,这里的人似乎不太喜欢他。幸亏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这对他以后的仕途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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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山木经常用自己运气好来安慰自己,有什么委屈都是以这个理由来宽慰自己。由于他性格内向工作又肯干,来农业局不到一年竟调了几个股,先是到土肥股又去粮产股,后来政工股陈副股长考虑再三,便向张局长要求让山木做他的政工助理。
政工工作说好搞也不好搞,除了开会发通知,转介绍信,其他尽是些婆婆妈妈的事,后勤工作如做会议总务、买菜、买米、买柴等重活都让山木去干,还要接待来访的家属并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让她们的丈夫能安心搞好农业工作。有时碰到一些泼辣的家属还会惹来不少麻烦,那次他帮一位家属把放在锅外的面条盖好竟招来那位家属的大骂,理由是为什么不早帮她盖好面条。这天办公室又来了一位牛高马大的家属,她长得很高大还披头散发的。山木对她的印象是令他想起动物园里母狮的形象。只见她口水鼻水泪水一大把,指手划脚地说她丈夫如何如何地打她,数落她丈夫如何如何的不是,说着她掀起肚子来让陈副股长看。陈副股长说别别别我知道了。她接着又声泪俱下地说该杀的他真狠,你明知我是农村人你为什么还要娶我,好了,我给你生了孩子你又嫌我老了丑了,碰到家庭困难时你便拿我当出气筒,唔……陈副股长做工作也真行,只见他拍着胸脯很大声很义气地说,大嫂你放心我今天一定帮你,我即刻去报告张局长或其他副局长,让局长处分他并扣他的工资和奖金。这家属一听“扣工资和奖金”时便呆住了,这还了得,本来就穷这下不就床底下破柴更撞板了吗?她急着又转口说算了算了,我倒霉我嫁错了郎,我不告他了。陈副股长说大嫂你想清楚点,你这么就便宜他了。大嫂我教你,你晚上睡觉时不要让他压住,你可翻身打老公呀,直说得这位大嫂含着泪水笑出了声。
政工股加上财务会计共4个人,工作紧时,便几个人一起去完成。由于山木是新来的,就时不时地谨慎自己,然而老同志也因自己比山木先来有了资格,也时时会生出一些优越感,这些优越感会令他们在山木面前生出一些不可一世的态度来,也就时不时地想训训山木过把瘾。那次他们去农科所帮搞改选支委工作,好不容易完成任务几个人皆大欢喜一齐回。回途中大家坐在摇晃的吉普车里,会计亚康说,今天的选举真危险,×××差一票就选不上呢。顿时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的为人来,山木虽不了解却也有听的权力,事后亚康又训山木,山木你别把我们讲的话到处去传。山木心想你怎知我会传呢?他瞪了亚康一眼。
入秋时节,农业局兽医股的工作转向制疫苗。这疫苗就是预防猪瘟和鸡“新城疫”的疫苗,这些疫苗将免费为农村的猪和鸡打预防针,能起到预防作用和增强禽畜的抗体作用,这是农业局兽医股每年必须进行的工作。制疫苗主要是向小牛注射猪瘟病毒,然后杀小牛取淋巴制疫苗。小牛的淋巴被取走以后,牛肉就可以分给大家。兽医股每次杀牛都要打电话过来让政工股的人去帮着分牛肉。出纳员亚芬是一位未婚的广州姑娘,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别看她长得挺秀气可割牛肉却是内行,亚康经常爱操着生硬的白话(粤语)拿亚芬来作笑料。这次亚芬的手割牛肉时不小心弄出了血,亚康便大声地说,呀,亚芬出血了?好啊,有血比没血好呀。大家又“哈”地大笑起来。或许出纳员见惯了这种场合,她只笑了笑没吭声。但山木不明白,出血就出血么,有什么好笑呢?
山木毕竟是从农村出来的,工作多做些辛苦些也不在话下,何况他现在还是一名正式国家干部,每次山木放假回家都会引来许多羡慕的眼光,特别是山木的母亲逢人便说,咱山木如今是国家干部了,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是公家的人了,那高兴样儿犹如她也跟着山木变成了公家里头的人似的,可不是么,山木当年去读农校拿不定主意时不是阿妈鼓励她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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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上了国家干部的山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幸福不时在心中荡漾,快乐不时挂在脸上。他在街上看到农民在卖菜、在交公粮、在办公室看到打着赤脚的农民来写购买优价化肥的优惠条子,心里都会想,假如自己不去农校读书,今天也跟他们一样做地道的农民,想着就有一股优越感重重地落在心里,致使他非常想唱歌来抒发心中的快乐。办公室里忙过以后,大家也喜欢讲讲闲话或笑话,山木偶尔也会脱口而出,幸亏我去农校读书,否则我今天就是个农民呢。于是陈副股长和亚芬、亚康就经常开山木的玩笑,内容也离不开山木讲过的话。他们说,山木,幸亏你去农校读了两年书,否则你今天还在家里耕田。山木只好附和着说是啊是啊。开头讲一句两句还无所谓,但讲多了又附带嘲笑山木就不高兴了,他初来乍到便不敢反对他们只好逆来顺受,把气窝在肚子里。在机关干了大半年,让山木逐渐老练精明起来,他学会把不快乐留在心里,学会把一个似傻呼呼的外表留给别人,把聪明放在心底。农业局的干部看到木纳又老实的山木既勤快又好讲,都喜欢支使他干这干那,比如去车站排队买出差的车票,去市场替厨房买菜、买米、去山区买柴等。山木也毫无怨言地帮着大家的忙,把这些看成是自己的份内工作。
当了国家干部的山木内心很想进步,可是自己平时为大家做这么多,一天到晚手脚不停,到年终总结时连表扬都没份,那些整天没做多少工作的同志却得到表扬。他不明白自己怎样才能进步。于是他悟到应该入党,加入中国共产党就是先进分子的一员。山木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陈副股长以表明自己要求进步的信心和决心。
陈副股长看到山木交来入党申请书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陈股长对山木说看不出你的上进心挺强的,这是好事,不过我告诉你,入党很难的,你要有思想准备啊。山木脸在笑心里却不以为然,当官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入党有什么难呢。山木根本没把陈副股长的话放在心里,平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那次山木随大家去影剧院开大会,会议还没开始,陈副股长把山木从座位上叫出来,他说山木啊,我刚才没向你讲清楚,这次开的是全县的党员大会,请你原谅。还没等陈副股长讲完,山木马上说不要紧就即刻起身离开会场。其实山木的心里难受极了,他觉得自己脸上红了一阵又一阵,恨不得地下有个洞让他钻进去。离开时山木还听陈副股长在大声说,山木,好好干吧,党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他的讲话声引得来开会的人纷纷扭头向这边观望,令山木更加难堪。这下山木更加坚定要入党的决心,能成为共产党员是多么光荣啊。
农业局写入党申请的人真不少,党支部每年都有一次建党会议,凡写了申请的人都要在支部大会上由党员大会讨论通过。那时,入党当官论的概念在大家的脑海里根深蒂固,你想上进,想提拔,就必须先入党,假如你连党员都不是提拔就无从谈起。这次山木递交申请时,刚好支部要召开讨论新党员大会,党员们对山木的申请权当一个小孩子在开玩笑,肯定通不过。谁知山木不弃不舍,第二次又写了入党申请书,这下可引来许多难听的话,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刚参加工作就想入党。个别支委还怀疑山木是否有野心,这是党内最忌避的一条,有野心的人钻进党内问题可就大了。
山木观言察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终于悟出入党必须全体党员通过才行。他的同事亚芬做财务因为过于坚持原则,样样都要按制度办事,经不起琐事的折腾,因此得罪了不少党员,每次在讨论她的入党问题时都因个别党员不同意而被卡住。山木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尽可能不要得罪党员,甚至他有时还要讨好他们。
那时候农业局没有公务用车,连局长出差都得去车站买车票,这下买车票的任务很自然地就落在了山木身上。那次山木满头大汗地从车站替种子股的股长买车票回来,正坐下来想喝口水,土肥股的钟副股长又说要山木去车站替他们买几张去平海的车票。山木放下茶杯又去了车站,回来时递给钟副股长几张当天下午去平海的车票。钟副股长一看是站票,心里十分不痛快,山木告诉他座票要明天早上才有,钟副股长便说,山木你的头脑就真的这么木?没有坐位的你不会买明天的?快去帮我换明天早班车票。正在一旁精心拨拉着算盘珠子的亚芬实在看不过,便说钟股长你怎么不叫你们土肥股的人去买呀,山木今早已经跑了好几趟车站了。钟副股长就把眼睛瞪起来说,买车票是你们政工股的事。山木说行了我现在就替你去换车票,说着推起自行车就又往车站去了。
小心翼翼的山木越怕得罪党员就越会得罪党员,他帮别人做的事越多就越会遭受别人指责。山木脸上笑嘻嘻,心里却难受得不得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山木天天严格要求自己,加强世界观的改造。几年过去了,山木依然未能解决组织问题,他依然在党外徘徊。山木觉得自己很累,内心责怪自己头脑发热,世界观没改造好就想入党,怪不得别人讲自己异想天开。至此,山木才悟到如陈副股长所讲,入党确实太难了。慢慢地,山木就放松了自己,他想自己可能这一辈子都入不了党。
事情偏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山木日盼夜想想成为党员而党的大门却对他始终紧紧关闭,当他心灰意冷时事情又有了转机,党的大门又向他敞开了。
上世纪70年代末期,农业局奉上级指示,要派员去海南岛繁育优质水稻杂交种子,农业局、科技局等单位都要派人去。所参加这项工作的,必须是党员才行。农业局能够去的人都走不开,山木走得开却又不是党员。张汉平局长考虑山木已写了几年入党申请,工作表现还不错,又是学农的。于是党支部马上召开支部大会,一致通过山木加入中国共产党,山木“火线”入党,于是他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不久,山木就去了海南岛繁育水稻杂交优良品种,一去就是大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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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南岛回来不久,农业局为了在山区推广农业知识,决定在山木的家乡高山镇开设农业技术推广站,当然常驻这个站的最佳人选便是山木了。山木虽有几分不愿,但他没有说出来,他读了两年中专当了三年国家干部深知服从分配的重要性。陈副股长让出纳员亚芬去车站买车票,他亲自陪山木来到距县城100多公里的高山镇。镇委书记握着山木的手说着许多欢迎的话,也说许多感谢陈股长的话,并派一位四十来岁的镇府农业助理赖天来作山木的带头人。山木做梦也没想过这赖天来以后会成为自己的岳父,此是后话。山木由于是中专生属知识分子又在农业局干了几年,举止行为都颇有点国家干部的风度,因此山里的干部对山木都刮目相看,这和在农业局对山木的态度又成了鲜明的对比。
于是山木便天天跟着赖天来走东村转西村,有时也拔些禾苗回来。天来是个直性子的人,他每次下到生产大队时都喜好指手划脚地批评农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然后又笑哈哈地与他们吹牛、抽草烟,有时也咕噜噜地抽水烟,农民于是杀狗杀鸡杀野生兔子来款待他们,山木每次喝着山区自酿的糯米酒时会感到自己闷闷中有一丝快乐的情绪。
圩日里山木阿妈便来山木这,带点她隔夜做好的米糕或馃儿什么的给山木尝,然后坐在一旁看山木很有滋味地吃着,也就常皱起眉头数落山木,她说阿木哎,阿更的细满仔都会走路了,你怎么还不找个姑娘对对象呢?这话她不知说了多少遍了,其实山木也知她想抱孙子了。阿更是山木从小要好的小伙伴,那时他们正在读初二,阿更便去报名参了军。山木也想去当兵,但他家庭成分是富农,富农是不能去当兵的。当时山木对阿更能去当兵真是羡慕得不得了呢。据说阿更现在已是一名军官了,并在部队娶了一名护士做妻子,如今把他母亲也带了去呢。于是山木阿妈经常拿阿更来作话题对山木唠叨。山木每次看到瘦兮兮的母亲心里便很酸很不好受,他很早就想把母亲带出来,母亲老了,不宜在田里劳作,何况他去读农校也是阿妈的鼓励自己才下决心去的呢,想到这里山木对他阿妈就无比的感激。但话又说回来,似山木这样的条件、相貌平平,身材也不很高,长住山区家庭也很贫寒,若娶农村姑娘山木当然早就结婚了,但山木不愿意,娶妻也关系到他日后的前途呢。
望着母亲瘦弱的身躯渐渐远去,山木的心在隐隐作痛,他当然不理解一个母亲盼孙儿那种迫切心情,他只是见母亲身体不好而心疼。自己盼望在县城有个家,以帮自己带孩子为由把母亲接到县城来,是儿子对母亲的孝顺,但无奈山木目前不可能成家。假如他想成家,即便找个农村姑娘这事很容易解决。假如那样他的孩子也是“黑人黑户”,没国家粮分配不说,连家属房也不可能分。来农业局初时,许多家在农村的同事都很关心山木,经常与山木讲笑话,从这些笑话里,从他们的眼神中山木听出他们想把家在农村的姑娘嫁给山木,表面似傻的山木却装听不懂,他们看到傻呼呼的山木也只好作罢。
想山木作女婿的追山木不到,而山木想追的人也追不到。同事亚芬是山木来到农业局第一个“追”的目标。山木对亚芬十分热情,时时关心她讨好她。有一次亚芬发工资时扣了一位女干部30元。这是亚芬出于好心借给她的,但那位女同志却死不承认,并倚老卖老地指责亚芬。山木帮腔说口讲无凭立字为据,你自己写的借条还不承认。那女同志说我每个月都有还。亚芬说还了再借。两人相持不下最后由局长出面并批评了那位女同志才算完事,那次山木是第一次帮亚芬讲话。
农业局办公室有一台公用缝衣机,是供农业干部缝补衣服之用,可是很多男同志都不会用,他们只好让亚芬帮忙。山木也把自己的衣服拿给亚芬让她帮忙缝补,这样一来二去地山木接触她的时间就多了。可是亚芬对山木和农业局的干部都一样热情。山木经常坐在旁边看亚芬车补衣服,瓜子脸的亚芬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一前一后摆放在肩膀上,侧面看更撩人,长长的眼睫毛一闪一闪的真好看,但这双美丽的眼睛只顾看着不停跳动的缝衣针,对山木左眼也不瞟一下,面对山木的热情可是一脸的麻木,令山木十分失望。但是多人在场时,亚芬对山木同其他人一样又十分热情,这又让山木的心痒痒的,觉得她的笑声和笑容都是那么的可爱、那么难忘。总之,与亚芬接触,让山木感到自己追逐的是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摸不着。山木调到高山镇以后,就听说亚芬同一位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转业军人结了婚,让山木的心难受了许久。
山木于是便安慰母亲,阿妈你别急,我一定娶一个令你满意的姑娘给你做儿媳。其实山木说这话时自己心中也没底,但阿妈却很开心又满怀希望地离开山木宿舍赶圩去了。
山木在高山镇农技站工作以后,当然也有许多的快乐和烦恼,最令山木烦恼的莫过于春节前后那噼噼啪啪的炮竹声,连续不断的炮竹声搅得人烦搅得人心乱,尤其对没有结婚的山木,更似催人的钟声,它似乎告诉山木,山木你也不小了,该办喜事了。
这天中午山木躺在床上看《红楼梦》,正独自为林妹妹没能嫁给贾宝玉而叹息,门外有人敲门,山木知道又是天来的女儿桂花来了。山木记得他刚到高山镇时,桂花还是一个小姑娘,那时她尚未完全发育,细腰、窄臀,前胸平平,脸上腊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只是桂花的五官很端正,眼睛大大的很有神。天来常差她来山木这,给山木送点吃的,当然她每次来山木都拿她当孩子看。但这次山木看桂花的眼神可不同,她个子长高了,身段也丰满了,有了女人味的那种丰满。山木的心里直纳闷这桂花小妞怎么一下子没留意她就长大了呢,恰似一朵山花含苞待放的样子。
山木哥。桂花很羞涩地叫着山木,并且把山木叔也改成了山木哥。山木哥,你的衣服洗好了放这,今天是十月朝(农历的十月初一),我阿妈让我送几个糍粑给你,还热的,放这,我走了,还有什么事吗?见她要走山木就觉得很留恋,于是就很殷勤地说,就走吗?再坐一会吧。于是桂花又重新坐了下来,俩人天南地北地侃。山木说,桂花,听说你分配在镇府当招待员了是吗?桂花很羞涩地说,嗯,我明天要上班了。山木心里有一种莫明的欢喜,就含糊其词地说恭喜你有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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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山木就经常借故到天来家去串门,表面是来找天来商量工作的,实际上是来找桂花胡侃的,确切地说,山木是以浑身的解数来讨好天来家的。山木的同事们都笑山木,山木你常去天来家莫非想做天来的女婿呀,于是山木便笑笑,来一个默认;又形成一股风,即山木和桂花谈恋爱的风。山木的性格是内向的,但到了天来家就不内向,他有啥说啥,有什么活干什么活,直乐得天来夫妻俩喜滋滋笑咪咪的。当然,这家人在山木的眼中无疑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可敬的人。
山木已近三十了还没成亲,他觉得自己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县城有粮食有户口的不是高就是矮,不是胖就是瘦,要不就是没户口的黑人黑户,他一个都没看上,他曾经试过想追同事亚芬,但亚芬眼中根本没有他。可他阿妈不停地对他叨叨,阿木哎,我都这么老了,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难道这么多姑娘你就看不上一个可心的,城里找不着农村人也不怕了。山木觉得阿妈眼光短浅,现在桂花是天来的女儿,有工作,又长得苗条漂亮,这不正是上天赐给他的妻子是什么?
很自然这桂花便成了山木的妻子。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山木对桂花采取锲而不舍的追求,山木常对桂花说你这朵花恐怕是要插在我这棵木上了。桂花也是看重山木是国家干部才决意把终身许配给山木的。新婚那些日子山木沾沾自喜着,为自己娶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国家职工做老婆而沾沾自喜。阿妈就在山木娶妻前一年过身了,临终时,她拉着山木的手,念念不忘山木尚未娶妻,如果今天阿妈还在世,该是多么高兴啊!似在蜜罐里浸泡的山木天天在胡思乱想,又反复对桂花说桂花我好感激你,多亏了你我才娶了一位吃国家粮的姑娘做老婆。于是桂花便经常开玩笑说,山木,要不是你死皮赖脸来我家,我们家也许没人会看得起你,幸亏我你才娶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姑娘做妻子。山木就“嘿嘿”地傻笑,说当然当然,于是山木就幸福地在山木的单人房里过二人世界。当然山木没有忘记把妻子带到县局去,并买来糖果分发给同事们,以示告诉大家,我山木也娶了吃国家粮的妻子,山木当然不敢说打报告分房子,不过那是迟早的事。
山木几年来仍然在高山镇工作,两口子幸福地过日子。有时夫妻俩去丈母娘家吃饭,有时干脆把饭端到山木的宿舍去吃。山木自然很感激丈母娘家,是他们让他有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妻子以至同事们不敢对他另眼相看,不管公家分什么,山木都叫桂花拿一些回去,比如一条鱼一条肥皂山木也让妻子带一半回娘家去。那次镇里开年终会议,会毕聚餐,每人加半斤猪肉。山木认为半斤猪肉不多,何况岳父天来也有一份儿呢,他决定把这份猪肉带回宿舍去与妻子共享。谁知山木捧着钵头刚走出厨房,便在拐弯处看到岳母正在同别人讲话,山木以为她没有看见他,便把钵头往身边移了一下,还用报纸将钵头盖上便回宿舍了。其实山木岳母早就看到山木的一举一动了,她很恼,不就是一钵猪肉么,你不端过来也罢了还拿报纸遮住。因山木一贯对她毕恭毕敬,这下便惹恼丈母娘了,非要找女儿来出这口气不可。桂花便摇着妈妈撒娇说:算了算了,山木他阿爸来了呢,山木想把猪肉给他阿爸吃。她母亲知她又哄她,也就不作声,这事才不了了之。事后桂花对山木说,幸亏是我,你才过了我母亲这关。山木便嘿嘿地笑,两手抱拳说:多谢娘子。
不知不觉山木的儿子都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山木对妻子常说的那句“多亏了我你才……”类似的话早就厌倦了,便时不时拿眼睛瞪她,有时也会说我堂堂的国家干部你嫁了我是你的福气。但桂花似乎不怕山木的瞪眼,照说不误。
那晚山木的儿子在山木的腿上拉了尿,山木因那几天遇上不顺心的事便对着儿子吼,你这臭小子怎跑到我腿上撒尿,丢你妈。桂花一听山木说:“丢你妈”便气得不得了,她说山木你有多会丢?说着抱过正啼哭的儿子教他儿子快对你爸说丢你妈。儿子便天真地对山木说丢你妈丢你妈。山木火气一来便一巴掌在儿子的脸上刮出几条红红的指痕来,接着便是儿子的哭声和妻子的骂声搅成一团,这时山木便会觉得真激气,有时他甚至会想到离婚,当然这些都是山木一时冲动而已,事后他又会抱着儿子低声下气地去丈母娘家接回妻子才算完事,从此那句丢你妈的话便不敢在桂花的面前再说。
7
后来,山木早就没有为自己能当上一名国家干部和娶一位吃国家粮的姑娘而感到满足。这二十几年来天在变地在变形势在变,山木当然也在变。随着他不断攻读钻研业务知识,大专院校的培训、党校的培训,山木在工作中逐渐显露出他的才华,由于山木的精明和能干,他一级一级地往上提。山木有时也会呆想,我山木怎么能当官?后来他又想当官其实也没什么,只要你不犯错误这官就稳当,而且只上不下,此时的山木对提拔或岗位交流也没了新鲜感,麻木了。山木家祖辈耕田,官这字眼在山木幼年的脑海中当然没有闪过,那时他为自己能当一名国家干部、能娶吃国家粮的妻子而兴奋许久,无事时他爱好遐想,想着便感到人生有些东西很奇怪,恰如曾广贤文曰:“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有些东西你日盼夜想拼命追求却得不到,有些东西你连想都不敢想它却会让你得到,比如山木当初渴望入党渴望自己能当个副股级干部,当年这些渴望的东西对山木是如此的遥远,然而在高山镇,山木又轻而易举地当上股级的农业助理,以后,山木的仕途之路是那么的顺畅。这是山木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后来山木在这个如战场的官场里极能左右逢源应付对手,然后他又战胜了一个个对手走上领导阶层。
九十年代中期,山木调回农业局。今时的农业局已不是以前的农业局了,原来的张局长已退了二线,政工股的陈股长也老了,还有许多知识分子调到深圳特区去了,剩下的这些同志看起来也是无法超过山木的那一阶层的人物。
山木当了农业局的局长,是“一把手”。山木当一把手的时候,他很平易近人,无事时爱与他的下属闲聊,他常说的那句话也是张老局长常对他说的那句话,“我这个人挺随和,接触久了你就会知道”。有时山木会感到奇怪,心想人生怎会有如此雷同的话,他甚至有时会责怪自己为什么会常说老局长的那句话,或许张老局长和山木都认为这句话恰恰是他们用来笼络部下的一句最最恰当的台词,自然这样的台词也能迷倒很多的人。
那次山木正在办公室阅读一份中央农业部关于机构改革的文件,政工股长韦福拿着一张条子问山木说,局长,你批给张汉民壹仟元借款了?山木头也不抬地只“嗯”了一声。韦福接着又说刚才民政局打来电话,说张汉民为灾区捐款壹仟元呢。山木口里“哦”了一声,对张汉民有了新印象。韦福股长继续对山木讨好地说,既然张汉民有钱捐给灾区,那我们局何必为他出壹千元的差旅费呢,何况他去北京参加的研讨会不是局里的决定。山木息事宁人地说算了,他参加的是农业研讨会,让他去。张汉民即是当年老局长张亚平的儿子,因张亚平身体不好,便申请让儿子从省农科院调回到县农业局。张汉民极有事业心,还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听到县委号召支援灾区他一下子便捐了壹千元。他这次去北京参加农业土肥的有关学术研讨会,正是他以前在省农科院进行的课题,当然不是农业局派他去的。张汉民认为他这些研讨课题均是与农业有关的课题,出公差也是应该的,便向山木提出请假并要求报销来回住宿和车辆费用。虽然农业局的经费紧缺,更主要山木认为张汉民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得罪不得,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后来张汉民的论文果然如山木所料,在北京得奖,于是县农业局便出了名,山木也得到县委的表扬。山木既做了好人,也做了好事,这便是山木的英明之处。他每次处事都如此,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亦喜欢把事情往好处想,这样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当然作为第一把手山木不喜欢聪明过自己的人,不管怎样他都清醒地认为,那聪明过自己的人便是对自己的威胁,但却又不能表露明显,当然表面的工作还是要做的,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工作。
8
张汉民已年近不惑,如果按他的级别他可是个科级干部,在县里可以做个副局长。但他调回来以后山木连个股长也不套给他。好在张汉民是从省城回来的,对这些小小的股长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他也不是一个很想当官的“料”,他关心的只是他研究的农业课题。其实山木在张汉民回来以后,便暗地里把局里所有干部来个排队比较,论才华起码得把张汉民推上副局长的座位,但山木不答应,甚至他连个股长也不安排给他。因此他推出了“先来先提拔”的内部提拔方案,他在会上说,论工作政绩大家都差不多,提了谁都不好。山木有时也骂自己荒唐,但他不得不荒唐下去。他这种做法虽然多数人认为不公平,但哪个干部敢说这样不行。反正如今一切都是第一把手说了算,他说谁行谁就行,不行也行。这样刚转干的政工助理韦福便被提拔为政工股的副股长,接替老陈股长的位置。韦福初中毕业十多岁便来农业局当了打字员,近两年才转的干。他有个爱打小报告的习惯,有谁放个小屁他都爱告到局长那去,因此局里很多人都极讨厌他,背地里称他为“头牲”,头牲是客家人对牲畜的通称,山木来农业局当了一把手,自然便经常听到他向山木报告说张三这也不是李四那也不是,当然讲得最多的便是张汉民了。时间一长,山木对韦福的甜言蜜语也慢慢地习惯了、顺耳了。因此山木的“计划”一实施,就把小韦福推上去当了股长。山木有时也在心中得意他的用人之计,张汉民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弹了出去,令张亚平老局长有口难言。张汉民对此当然一概不知,更不知山木对他父亲有气。然而张亚平老局长更不知当年自己那一番官僚主义的训话已在山木的心中结成了一团厚厚的结。
那年山木的儿子快到上幼儿园的年龄了,山木便下决心要改变目前的状况,以儿子要去县城上学为借口要求下山调回县局。于是山木和妻子桂花商量,俩人买了一些水果,又买了2条国产香烟便信心百倍地往张局长的家走去。张局长有个兴趣,假日爱在家里包饺子,而且不喜欢有人来打搅。长期居住山区,一个月才到局里来领工资领粮票的山木当然不知这些。张局长兴趣正浓,看到山木夫妻俩进来,心里老大的不乐意,他看也不看山木一眼,自顾包他的饺子。山木也不在意,他想大凡当领导的都这样罢。倒是他妻子挺热情,端茶倒水的并连声说山木,在这吃饺子吧。山木觉得十分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从山里下来一次容易么?局长夫人招呼完客人以后便进厨房忙活去了,厅里只剩下一声不吭仍在包饺子的张局长和山木夫妻,山木的忍受能力真好,他忍下来了,有什么法子,求人就得这样。许久,张局长干完了他的活,才边洗手边问,山木有事吗?山木受宠若惊地给张局长递上一支烟,张局长没有接,而是从他家的茶桌上拿烟出来。山木赶快为他点火并把来意说了一遍。张局长连吐两口烟圈才说,山木啊山木,你的头脑怎么还是这么木,你想下山?有可能吗?你若下山谁替你?张局长又抽两口烟,接着说,依我说山木你这性格就非常适合在山区工作,你是山里人,是农民的儿子,当官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以你今时今日的情况,你该感到满足才是,再说你的性格到局里来也不合适,在高山镇坚守岗位不好吗?我看山木你还是死了下山这颗心吧。
其实张局长说这话时也没怎么想,因他是官,对下属总是要找些话来训一训,训过了也就算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一如他穿破的衣服丢掉就算了。山木可就不同,他被张局长的话气得浑身颤抖,他真想把手中的杯子往张局长那满是白发的头上砸去,此刻他恨不得看到张局长脑浆涂地。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山木拉着妻子头也不回便往外走,身后传来张局长“嘭”的一声很响的关门声。
山木那时便发誓,我非当官不可!
9
假如山木一直都在农业局工作,那他决心下得比天大,别说当局长当科长,恐怕到现在连股级干部都没捞上。山木是农民的儿子,他一没钱二没后台三他的文凭资历都比不上其他人,当官的资格从何说起,这辈子能在农业局当个农业技术干部孩子老婆都是吃的国家粮,这已经就是很不错了。且说在农业局工作的,干了一辈子没捞着股级干部就退休的大有人在,因为农业局的技术干部大都是大中专学历,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山木。但老天似乎一直都在关照着山木,一直在看好山木,一直在暗暗地帮着山木。
那时山木的家乡高山镇像其他镇一样三年搞一次换届选举。赖天来已退休了,接管他的农业助理也干了几年,那年又是换届选举时间,镇里的农业助理被选为副镇长,镇府就缺一位农业助理。新任副镇长同山木共同工作了几年,知道山木是学农业的且工作十分积极,就来动员山木当高山镇的农业助理。他说山木你在农业局是搞农业的在高山镇做农业助理也是搞农业,你就不如调到高山镇来当农业助理,这农业助理是股级干部呢。山木被他说得心里痒痒的。但一想到假如调到高山镇,自己想回县局的计划就会落空,自己已经打过很多报告要求调回县城,他急着回县城分福利房呢。可是这个农业助理在深深地吸引着他。农业助理是股级干部,股级干部在他眼里是个很大的官,比如陈副股长、钟副股长等,经常吆三喝四,他们在山木的面前是黄河是泰山呢。山木跟新副镇长说,我回去同老婆商量一下。桂花一心想着回城,让孩子在县城上学,她坚决反对山木调到高山镇工作,她说什么股级股级的,股级能让我的孩子在县城上学吗?假如调到高山镇来,那她的儿子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在县城上学。这时山木的岳父赖天来说,山木我看你可以调到镇里来当农业助理,你这么年轻,在下面多干几年,搞个股级再调回县城也不迟,说不准过几年你还能被选进镇府的班子呢。山木从来没想过自己将来能进镇府的班子,但那个“股级”对他吸引太大了。真是一语击醒梦中人,于是山木就调进高山镇任农业助理,当了一名年轻的股级干部。
山木在农业局养成的逆来顺受的心态,使得他在高山镇工作时大家对他的印象很好。高山镇是他的家乡,家乡人对他也十分热情,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都来向山木请教,或聊聊,听听他的意见。这同他做农业技术员不同,农业技术员领的是农业局的工资,而现在却是在镇府里领工资,工作还是那种工作,只不过再也不用回县局汇报工作,回县局领工资了。山木工作热情挺高,他走东村窜西村,指导乡亲们种“杂优”,“杂优”丰收时又同各村的村民大碗饮酒大口吃肉。山木真的把个高山镇弄出个渔米之乡呢。粮食翻了番,还发展山区经济,种竹,种果,农民收入也提高了,除了是党的正确领导以外,山木功不可没。可是他的心里确实没什么高兴的感觉。他付出的精力同以往一样,至于上级表不表扬,群众夸不夸奖,他的心情都一样,但有一点他终于明白,难怪上任农业助理会被选为副镇长,原来群众支持他。
山木一干又是几年,乡镇又要举行换届选举。山木在高山镇有良好的人缘和群众基础,他被选为人大代表,选举那天,山木以满票当选为副镇长,干的仍是老本行——分管农业。那天晚上,山木心里好一阵欢喜和快乐,桂花看见山木的心情愉快,就向山木撒娇。山木。桂花叫。幸亏我爸明智,你才调来高山镇,要不你在农业局连股级干部都当不上。山木嘿嘿地笑着说,是是,老婆大人,要不是你恐怕我连吃国家粮的妻子都找不到,更别想在高山镇当副镇长了。妻子故作眼睛一瞪说,去你的。
选为副镇长,这其中有山木一颗纯朴上进的心,有他一份辛勤的劳动,更有一群拥护他的干部和群众,后来山木不觉就飘飘然起来。他一个山里人,没有任何后台,凭着自己的努力走上领导岗位。他阿爸更是笑得合不胧嘴,山木当年去农校读书时,自己还阻止他,假如山木当年听自己的话,不去农校读书,恐怕就没有今天了。看来有时当阿爸的意见也未必正确,青年人有自己的选择。山木阿爸在家里摆了两大围,把远亲近邻都请来庆贺一番,热闹一番。山木想到自己为家里争了光,也轻松愉快地喝了几大杯,他感到自己非常幸运,山水依然是这个山水,山花年年开的也是那朵山花,山木今时地位已经不同往时了。醉着的山木在胡思乱想。
工作中,山木不知不觉就把朴素和实干忘记了,凡事爱指手划脚,以为自己当领导,应给自己增加一些霸气和傲气,多说少做,领导者的风范,何须多动手?多动嘴方显领导的才能。
日子过得飞快,当上领导的山木工作十分繁忙,不觉中又到换届的日子。山木想,以自己的才干和智慧,他想竞选镇长的角色。但是山木算计错了,他没想到人们的眼光是那么犀利,山木由于疏忽了群众关系,他非但选不上镇长,连副镇长也落选了。成了落选干部,山木就有了一种灰溜溜的感觉,他认为自己从此就会告别官场,他仍然要当回农业技术员,他十分后悔自己怎么当了官就会飘飘然起来,说话中得罪了人都不知道,但后悔有什么用?落选已令自己十分难堪了。灰心丧气的山木又接到组织部的任命文件,任命他回农业局当副局长。山木没想到自己在万分的懊恼中又有了希望,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这么说,山木仍然还能在官场中走?从此时开始,山木就要开始学乖了,他决心改掉以前的坏毛病。
农业局的陈局长,即将退居二线,现在是站好最后一班岗。他原来是一个镇的党委书记,在镇里干了几年,安排到农业局来当局长。干满一届就准备退位。
山木完全相信人是可以走运的,他人生最辉煌的时期至今回想起来仍令他兴奋不已。山木遇上一位好领导。陈局长对山木十分关心,尤其在政治上对山木的关心。陈局长认定山木是一个可塑之才,落选是一时疏忽或地方主义所造成。他大胆地启用山木,把最重的担子放在山木的肩上。那时全省、全国都在推行“杂优”种子,让山木在海南岛学到的本事全都用在高山镇的农业生产上,高山镇的水稻年年增产,农业生产年年丰收。山木回到农业局当副局长以后,县农业局现在又把高山镇作为先进试范点来抓,山木作为农业局的副局长又坚持吃住在第一线,工作在田头,不久,全省杂优推广会在高山镇召开。副省长看到长势喜人的杂优水稻笑在脸上喜在眉梢,他听过汇报以后,当着与会人员表扬了山木,笑咪咪的山木突然看到众多向他投过来的羡慕的目光,看到陈局长对他信任的目光,这些目光似乎让山木突然感到自己前途的光辉和灿烂。
山木任农业局副局长两年以来,县委组织部要在农业局推荐一名年轻的正科级后备干部。陈局长看到山木这几工作认真肯干,成绩也很大,于是陈局长说服其他副局长,一致推荐了山木为正科级后备干部。山木也一直勤奋工作,忘我劳动,整天在地里一把泥一把汗地搞他的农业工作。在陈局长即将退居二线时,组织部又来推荐局长人选。陈局长一如既往地又推荐山木。这下风浪来了,有人反映山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说在高山镇工作时有霸气,有傲气,最后还是被陈局长否掉,依然推荐山木,山木临上任时,在组织部召开的交接会上,陈局长对山木说,我们推荐你为一把手,并非说你就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那是我们对你的包容,希望你改掉缺点,发扬优点,争取更大的进步,山木连连点头。陈局长说,山木,将来我们退位时,你可别瞧不起我们,别对我们吆三喝四啊!山木说,局长您快别讲这些令人难受的话,我山木是您推荐和培养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不会忘记,您千万不要把我当“野种”啊!看着山木讲话这么灰谐和直率,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
10
山木的阿爸看到山木回到农业局工作以后,觉得他那梳得溜光的头发极看不惯,他常说山木。山木你不是耕田人的头儿么?你看你那溜光的头发连苍绳都站不稳,怎么带帽子下田?桂花接着告诉阿爸,爹你错了,山木是官怎么要去下田呀。山木便瞪了她一眼说,乱弹琴。其实他连自己也不知是骂桂花乱弹琴还是骂他的父亲乱弹琴。那时社会上刚开始流行卡拉OK,山木时常被人邀去不是喝酒就是唱歌,桂花倒不怕山木去泡妞,她认为山木那样子没人会看上他。桂花虽然不相信山木不会去外面“泡妞”,但有一次桂花差点以为山木在外面有女人。那天她打电话到山木的“大哥大”,竟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女人讲话的声音,便跟山木大吵大闹。晚上山木回家时她对山木吼道,你这卵屎山木,原来外面有女人,你好大胆啊!山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瞪起眼睛说你看我什么时候外面有女人?有证据吗?桂花说你还想抵赖,我中午打电话给你时你的卵屎机子里传来女人的讲话声,山木愣了一下接着就大笑起来。原来上午正在开会,农科所有位女所长在讲话时,山木就接到了桂花的电话,刚好那位女所长的讲话声就传进了“大哥大”被桂花听到了。误会虽然消除了,但桂花最看不惯的还是山木那酒醉如泥的样子,东倒西歪整个房子都酒气冲天,便劝山木,山木你别再喝酒了好不好?你伤了身体我们可怎么办?此时他爸会更急,哎哎哎,我一世都没见过这样子。对阿爸和妻子桂花的话他只是笑笑。其实我才没醉呢。山木在心里说。山木每次看到阿爸那苍苍的白发会很自然地想到他那可怜的阿妈,他那可怜的而又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的阿妈还没来得及看到他娶媳妇便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他经常痛心阿妈没有能看到今天的好日子,未能跟着他享福,山木就想做点什么来弥补那种隐隐作痛的心口。于是山木便拿很多的钱给阿爸,让他找人去为母亲修一座大坟,实际上就是去找一块风水宝地,当然,这些家事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否则有损他山木的形象。
山木的工作是积极的,因为他经常受到上级的表彰,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和优秀党员,省文学期刊也介绍过山木先进事迹的报告文学,诸多的光圈罩得山木更加光彩照人。
一次,山木的老同学来找山木,让山木照顾照顾,山木心想,这农校毕业的人有那么多,从农校出来当官的也不少,怎么就专门来找我呢?老同学单刀直入,对山木说,我儿子大学毕业,你帮我安排在你们农业局,我给你五万元饮茶。山木听了吓得伸出了舌头,他对老同学说,没想到老同学见面,几万块钱就把我的前途买断。老同学说,你都什么年纪了,还说前途,告诉你,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山木心里十分不愉快,他认为,假如他不说几万元饮茶钱的话,他或许会考虑帮一下老同学。那天他请老同学吃了一顿快餐,就让司机送他回家,告诉他说他儿子的事以后再说。
山木回到家里,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儿子在一边看电视,一边玩电子游戏,山木的心里又烦起来。
儿子已长成牛高马大的青年了,但他极恨他老子山木,跟山木没什么话讲,因为山木经常要骂他,而妻子又经常护着他。那次山木刚从卫生间出来,看到儿子正在用他的“大哥大”打电话,便冲着儿子直骂“丢你妈”。每次桂花听到他骂“丢你妈”心里就有气,于是便大声地吵嚷,你那是什么卵屎机子,儿子用一下犯得着你直骂娘?你看人家那些当官的,儿子老婆尽跟着沾光,小车接大车送的,就你假正经。但山木有山木的那一套,他认为当官者在群众心目中必须有鲜明的形象,让别人觉得你是一个信得过的替群众办事的好官,那些把妻儿宠上天的官在群众的心目中形象并不光辉,山木自然不会那样。山木有时也会训人,也会盛气凌人,也会有许多烦恼。于是阿爸和妻子便劝他说,山木你别太死心眼了,留点气来暖肚儿吧,你以为这顶“乌沙帽”是祖公业留下的吗?到时不也一样要丢给别人。
此时张亚平老局长已病入膏肓,花费了局里的许多经费,每次韦福来请领导批字时山木都千叮万嘱的要注意经费的节约,不应开支的尽量不开支,山木最后去探老局长时,他那体贴温柔的安慰令老局长热泪盈眶,山木说,老局长你尽管治疗有什么事你尽管找我,经费问题也别放在心上,该花的还是要花,说着把一千元放在老局长的手上并说,买点营养补品补补身子吧。山木的话既是对老局长讲的,又是对全体局干部职工说的。
其实那时山木已接到县委组织部的调动任命,要调去县农办任主任了,因农业局一时找不到局长便只得让山木兼着(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山木也不愿意把张亚平的儿子张汉民推出来),山木在群众的心目中是有威信的,他工作上没有犯错误而且年年被评为优秀党员和先进工作者,大家都认为山木提拔只是迟早的事,但尚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如此之快。而山木对于提拔早就没有了当年的兴奋和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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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木任职二十年,十分明白官场个中的道理,他的心中也有原则,他要利用手中的权利为群众办好事实事。他工作职责是搞好农业生产,协助县政府把好农业这道关口。山木的工作确实做得很好,他一贯来留给人们的印象都是很不错的,不管以前在农业局当办事员,还是在高山镇当农业助理,年年都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和先进工作者。农办属下各单位的工作也做得很好,如建成优质水稻生产基地,积极推广第三造马铃薯的种植、科技新品种大顶苦瓜的推广,以及网箱养鱼等工作都得到上级科技部门的表场。上面来检查工作有书面汇报有实际场地可看,连县领导对山木也刮目相看。对自己工作的评价,山木自感心中是无愧的。由于山木是从山区走出来的,他对山区工作特别热情。山木有许多同学在省市政府的要害部门工作,他还主动上省城为山区乡镇弄些扶贫资金。为了感激山木,山区的“草头王”们有时也带个“信封”来给山木意思意思,被山木一一谢绝了。山区干部真不容易,山木当过副镇长,他很清楚。
这年,又是县四套班子换届期间,县委组织部考察工作也开始了。俗语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工作多年且颇有政绩的山木也渴望得到组织的重视和提拔。按说,山木已经任了十年的农办主任,假如没有机会提拔,那就得交流。山木前几年就是副处级后备干部,且他有个同学在市委组织部任副部长,他曾对山木说,像你这样的干部不提拔还有谁比你更合适?一段时间山木有点飘然,有点醉,认为提拔之事十拿九稳,偶尔也难免从嘴边飘出几句过头话来。个别好友知道山木想提拔,就劝他,山木,你可别太张扬了,有你受的。山木报之一笑不以为然。也有个别好友提醒山木,山木你怎么连官场的“潜规则”都不懂,想提拔你就必须去“走走”。山木在官场行走,何尝不懂得官场的“潜规则”。山木更清楚他们说的“走走”是什么意思,但他实在不想“走”,一则他认为自己“能耐”不大;“走”不动;二则若真要走,那可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自己做了这么多工作难道领导会看不到;三则他更相信命运,自己从股级干部到当正职的科级干部几十年,也还真不是靠“走”出来的。山木正在出神,政工股长韦福敲门进来,他送来了组织部关于换届考察的文件。
看到韦福,山木就想起了韦福的事还没解决。韦福跟着山木从农业局又调到县农办,工作尽责尽力,的确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韦福知道山木可能提拔或交流,即将离开农办,自己即将退休,但自已的副科级待遇还没有解决,心里火烧火燎,却又不能老催山木。山木这下却很清醒,当即告诉韦福,尽快解决他的副科级待遇问题。
韦福走后,山木正想看县委组织部的文件,又进来一位女同志。山木主任你好啊!女人和声音一起飘进来。山木见是老同事亚芬,也客气地依然用当年同亚芬开玩笑的口吻对亚芬说,亚芬小姐,你怎不见老还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山木离开农业局去高山镇当农业技术员,也还时常在关注着亚芬,亚芬结婚以后,山木的心里失落了很久。至今,对亚芬的情况他也是很清楚的,亚芬结婚后就在本地扎根,根本没有条件调回广州。亚芬喜欢看书,还当了报社的通讯员,后来就调到县委宣传部去了。在仕途上,亚芬也没见长进,但却成了作家,书是出了一本又一本。记得她出第一本书时,山木已在农业局当第一把手了,她来找山木,希望能赞助一点。山木未置可否,若说支持她五千一万山木也办得到,但一见到她就想到自己当年的“失落”,山木实在不想出钱支持她,只对亚芬说书印出来以后我向你买一本。亚芬说只买一本呀。山木你知道吗,赞助出书也是人生几大善事之一呀。看来亚芬早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未等亚芬说完山木就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人生几大善事,造桥铺路、扶贫助困、教书育人、著书立传,可没说赞助出书呀。山木同亚芬半开玩笑说。说实话,山木很同情亚芬,几十年来她都在跟文字打交道,老在“爬格子”,文章写得再多能当饭吃?出书又有什么用?事实证明,写书并不助她仕途得志,也不助她发财,她天天骑着自行车去上班,连摩托车都买不起。同在机关大院上班,偶尔也同亚芬见面相遇,山木只叫亚芬为“亚芬作者”,山木心里认为能出几本书未必就是作家,这个小县城若能出作家那全国人民不都个个是作家了。不过现在山木可能即将提拔,他觉得以前没支持过亚芬心里很过意不去,毕竟出书是一件千古流芳的事,想必亚芬这次来找他又是为出书找赞助而来,应该表示一下。未等山木开口,亚芬从提包里拿出一本书。山木连看都没看就把书放在桌子上说亚芬,我真佩服你,也很应该支持你。山木这次讲话特别温柔、善良。接着又说,你过两个星期来找我。山木说的这句话也是真心话。亚芬说,山木主任,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来向你要赞助的,这本书是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同志托我带给你的,他说是你的同学。亚芬刚说完,见山木办公台的电话响起来便起身告辞。
就在组织部开始考察干部的第三天下午,山木接到县委谈话的电话。找他谈话的,是纪委书记和县委组织部长。一个多小时以后,山木步履沉重地走出县纪委办公室。
山木这些天都在想着换届的事,是提拔还是交流,他想着种种提拔的兴奋和辉煌,又想着交流的平静。提拔有什么位子合适自己;副县长、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交流又有什么岗位适合自己:交通系统、建设系统、政府系统、计划系统等,然而山木想了这么多,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县委要自己停职检查。
12
原来十年前,山木的阿爸由于思念老伴,死活也不肯跟山木到县城居住。一天,他在村边捡到一个弃婴便打电话给山木,让山木收留她做女儿。山木回电话说,阿爸你快把弃婴送到镇民政办去。老父亲不听他的,却抱着弃婴上县城来了。妻子桂花看到这个弃婴长得漂亮又健康,知道公公一直在念叨着想要个孙女,说有子有女才凑齐个好字,现在就想把孩子留下来当孙女,桂花也很喜欢,因为儿子长大了,山木又经常在外,养个闺女一是将来也有个说话儿的,二是圆了公公常说的那个“好”字。山木见父亲、妻子都喜欢,也就不吭声,等于默认了这个小生命为自己的小闺女,桂花为小女孩取名缓缓是缓缓来到他家之意。慢慢长大的小缓缓越来越可爱,能说会唱,活泼可爱,让全家人疼爱有加,每次山木回到家,小缓缓像蝴蝶似地扑过来直往他怀里钻,山木就一把抱起她不停地转圈圈不停地亲吻。他分享着小缓缓的快乐,烦闷的心情烟消云散。山木的老父亲因为心情快乐,本不太好的身体也越来越好。缓缓已经读小学了,左邻右舍都知道,近十年来从无人提起过此事。现在因为这个问题,县委要他停职检查。
县里的工作样样都搞上去了,唯独计划生育工作,仍处于落后的状态。就在班子换届前,全县计划生育工作被省政府点了名,黄牌警告,管计生工作的副县长也挨了批评。县委下狠心要整顿这项工作,要严肃处理一批超生的职工干部。由于山木抱养弃婴被人指控,县委必须从严查处,先停职再说。山木就这样做了“出杀鸡”。在县纪委办公室,山木极力否认,着急解释。山木说,那是他父亲在山区捡来的弃婴,这大家都知道。纪委书记说,那这个小孩在你家住是吧?山木说是。那这个小孩称你们夫妻为爸爸妈妈是吧?山木一肚子火就冲上喉咙他忍不住大声地说这难道也不行?称呼并不代表真实呀!组织部长见山木动起肝火来,便温柔地解释说,山木你急什么呀,你只不过是停职,组织也没说要撤你呀,问题搞清楚再说,况且全县要检查的不止你一个。山木还想分辩什么,纪委书记说,别说了山木,现在县委对此事压力很大,连管计生工作的副县长也要检查,何况你山木。于是山木就不再吭声,步履沉重地走出了纪委办公室。
虽说山木不是被撤职而是被停职,就意味着不但提拔没有可能,连交流也没份儿了。山木的心里百感交集,他当了二十年的领导,这种场合还是第一次见,这时那种失落的心情才彻底把他压住,让他慢慢咀嚼失去权力那种从未有过的滋味。
山木心情恍惚地回到家里,提包往组合柜上一丢就瘫坐在沙发上。妻子桂花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山木没有理睬妻子,自顾抽起烟来。后来桂花又在嚷什么,山木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见他不吭声,桂花也生起气来,大声对山木嚷嚷,山木你当的什么卵屎领导,跟你讲话你诈听不见。山木瞪了她一眼说,现在我这个卵屎领导就不当了行不行?桂花见山木真生气,就不再吭声了。山木说,让我静一下好不好,我现在真的不当领导了,我已被停职了。
桂花一听山木被停职,就跳起来嚷道,停职?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声音颤抖着。山木说,还不是为小缓缓的事,他们说抱养女儿也违反计划生育,要先写检查。桂花哭着说,不知有多少人抱养孩子,为何偏偏要查我们?是不是你山木好欺负啊!你得罪谁了?山木又安慰她,哭什么,不就是停职检查嘛,事情会弄清楚的。
看着难受的妻子,山木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确实很对不起妻子。当初妻子跟着山木来到县城,山木怕影响不好不敢安排她在局机关,将她安排在畜牧局下属的门市部当售货员。开始桂花还挺满意,后来在县城住久了,就草绳变成“蛇”,她下班回来后经常对山木说,某某人的亲戚被安排在行政单位现在都转干了,你快找个机会调我到局机关,我也想转干啊。山木就应她说,好,有机会再说。但说归说,山木一忙就把此事给忘了,他觉得妻子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一忙就忘记了,事情就一直没办。后来山木从农业局调到农办,桂花又要求调到行政单位,山木觉得以前都没调,现在这事越来越不好办,加上自己已经当了农办主任,应该注意一点,就劝她,咱是干部、凡事别太张扬,让群众反映不好。桂花就咒山木,卵屎山木,我看你这个官越当越糊涂,看哪天我们门市部倒闭了,我如果下了岗看你有什么卵屎面子。山木就嘿嘿地笑着说,如果门市部倒闭了,那你就承包个门市部来卖种子,我退休以后做你的帮手。
山木没有料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妻子的工作倒不要紧,他们的儿子刚大学毕业工作还没有着落,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好,停职,谁知停到什么时候,停职以后的结果不是撤就是交流或降职使用,提拔是绝对不可能的。
山木几天未出门,写好了厚厚一叠检查书,把自己从农校毕业成为国家干部后安排在农业局当办事员,又从去高山镇当农业技术助理到当副镇长、农业局副局长、局长到农办主任以及所做的种种成绩例了满满一本稿纸,想给组织一个满意的答卷。在去县委的路上,他看到了韦福,心中一阵内疚,刚应承了他还没来得及帮他解决副科待遇问题,自己就被停职,以后自己不知能否帮他解决这个问题,山木想着正要同他打招呼,可是韦福很快把头扭过一边不看山木,令山木好一阵莫然,没料到韦福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这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他经过县委宣传部又遇上亚芬,山木以为亚芬也会把头扭开去,但亚芬却同以往那样热情地与山木打招呼,她说山木主任你好啊!又让山木心头一热。山木的脑海闪过许多升职的光辉、闪过升职后无数人会怎么对他刮目相看,唯独没有闪过停职时那种难受和尴尬。人有权和没权就差一顶“帽”,戴上这顶“帽”能令你光彩四照,摘下这顶“帽”又会令你威风扫地。此时又有许多朋友打电话给山木说,山木你这次非去“走走”不可。你的问题可大可小。山木让自己平静下来以后,他认为阿爸的劝解很有道理。年近八十的阿爸心疼山木,就劝解他,山木,你是农民的儿子,我们祖辈耕田没人当过官,可你都当了二十年了,该知足了。妻子更是心疼山木,怕他想不开,更是不停地劝他,山木,这官也不是咱家的祖公业,迟早也得退下来,何况你已年近五十,还能做多少年呢?现在退和将来退还不是一样?咱们还是去开一间卖种子卖农药的门市部吧。说得山木大笑起来。
山木的事还没定下来,他整天无所事事,不是邀人散步,就是在电话中与人闲聊。一天下午,山木的一个同僚来家闲聊,他问山木说,山木,你当官二十年,有没有听过官场秘诀?山木说,我确实没听过什么官场秘诀,官场秘诀是什么?说说,让我开开眼界。他的同僚笑了笑,有点神秘地说,没听过吧,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的,你听着:一是修炼城府学点厚黑;二是增强自信长点霸气;三是发展经济积点财富;四是开展攻关找点后台。就这些?山木边笑边问。就这些,怎么样?你认可吗!同僚得意地问。那你呢?山木反问他。也差不多吧。同僚回答。山木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笑让他很开心,自己自从停职以来,就没这么放怀地大笑过。同僚见山木大笑,一脸莫然,十分不解地问;你笑什么?山木没有回答。
那时,山木在农业局当局长。农业线的人都习惯把农业线的几个重要部门的头头称之为“四大金刚”。农业局为首,下来是林业局、水利局、渔业水产局。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四大金刚”又凑在一起闲聊。别看“四大金刚”平时衣冠楚楚,今天的穿也像往日闲聊一样,半载短裤,无领运动衫。几杯酒下肚,大家都有点醉,讲话难免讲醉话,所讲内容,都离不开工作,有的自己在工作上遇到的困难,有的谈夫妻不和难受的心情,话语有上进的,也有消极的。水利“金刚”说,他的副手经常当他没到,讲话做事我行我素,还经常向他提要求,又要报销饭单,又要求当先进当优秀。山木说他,老兄,我认为你当官先要学点霸气,有顶“乌沙帽”给你你还够“霸气”,净迁就下属,你这官可怎么当?水利“金刚”说,我并非不够“霸气”,我是想团结大家共同做好工作而已。再说,我可没你“修炼”得这么出色,看你性格内向,城府颇深,为人为官,假如太“霸道”,人家或许会说你过于黑厚。看俩人越讲越大声,渔业“金刚”说,什么黑厚?难道我们不应该学一点“应付”的本领吗?林业“金刚”端起一杯酒说,我看你们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点别的行不行?山木对林业“金刚”说,你们林业工作做得这么好,经济也有所发展,每次会议县委书记都在表扬你,我看你是有希望了。这样,这餐的费用由你解决,我们今天不搞AA制了。水利“金刚”醉巴巴地回应:好!好!我没意见。林业“金刚”说,我赞成,凭什么要我解决?渔业“金刚”赶紧打圆场说,我看这样吧,咱们就看刚才讲话的话题每人讲一句话,怎么样?讲什么话?对诗歌?众人不解,都七嘴八舌又醉眼朦胧地望着渔业“金刚”。渔业“金刚”说,如刚才你们说的什么“城府”、“黑厚”,我就组成一句话叫“似:修炼城府学点厚黑”。怎么样?我这句算完成了你们也来一句。渔业“金刚”得意洋洋地望着大家。停了一下,见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渔业“金刚”又补充说,讲不出请客。山木说,既然渔业老兄讲了第一句,谁肯服输,我来第二句:增强自信长点霸气”。“好”!林业“金刚”大叫起来,他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发展经济积点财富。他是研究生,当林业局长他一心要发展林业经济,正是他工作的方针。水利“金刚”问他,这个“财富”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说明白点。林业“金刚”坦荡荡地说,自然是集体经济了。当官不发展集体经济,这叫当什么官?集体经济的发展,才能让群众的腰包鼓起来。说得有道理,大家又干了一杯,只剩下水利“金刚”还没说,大家都希望他说不出,那么这餐饭就非“敲”他不可了。水利“金刚”说,该讲的你们都讲了,我真的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其余三大“金刚”见他如此,便一轰而起,好!好!好!你认输了,这餐是你的了。三人正七嘴八舌地嚷着,水利“金刚”站起来脱口而出:开展攻关找点后台。水利“金刚”为自己免于“受罚”而洋洋得意。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后来这农业线“四大”“金刚”讲的这几句醉话,不知怎么的就被人流传成“官场秘诀”,今天又传到山木这里,而且把意思都讲反了。山木觉得真好笑,本来是几个酒汉闹着玩的话倒被人传作当官的“手段”。
同僚见山木问话不答,以为他被停职想不开,俩人干坐,又一时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出来安慰他,只好起身向山木告辞。
送走了同僚,山木准备动手做饭,他不再去想这些问题,他认为现在什么秘诀不秘诀已经和自己无关了。
山木想自己也该是知足才行,自己若不是在农校读了两年书成为国家干部,哪有机会做官?他当了二十年官认为自己也累了二十年。可是今天的山木的心情又回到在农业局做办事员时的山木的心情一样,那时不过他很天真什么都不懂,可现在自己已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然而令山木明白的,能当官的并非有料而没当官的也都未必无料,只是用它来反映一个人的命运罢了。山木仍然相信自己的命运。相信命运的山木在等待着组织部的任免,有官或无官,他极力使自己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