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7月的一天,我还在上小学。一天中午,小伙伴阿娇正儿八经地叫我及其她几个小伙伴去她家里吃饭。我们都是同街同巷或两隔壁的小伙伴,从来没有过家吃饭的习惯。见我们好奇,她挺一本正经的样子,悄悄地说是我爸让叫的,我妈要做61岁生日哩。当地风俗都这样,61岁以后上寿,是大生日。阿娇的母亲想为自己的生日庆祝一番,但那个“破四旧”的年代,这些旧风俗早被废除了,没人敢摆酒,何况是生日这样的宴席,于是他爸就在家里偷偷地做一台菜。他们家才3个人,要坐满一台,于是就叫我们小伙伴儿都去凑桌。
阿娇是她爸妈的养女。阿娇的亲妈生了八个孩子,七个女儿一个儿子,她想要多一个男孩,便不顾年岁大再怀一个,后因生她而丧命。阿娇亲爸面对一贫如洗的家,面对九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一筹莫展心里发慌,于是就狠下心将这个“克”死亲娘的丫头送人。他的养父母给了她亲爹一颗咸菜作为补偿,这个小生命就属于养父的了,阿娇便成了养父母的孩子。阿娇的养父母都是码头搬运工人,年过四十没生有孩子,自然对阿娇非常庝爱,钱虽辛苦赚来,也舍得给阿娇买好吃的,经常我们小伙伴们端着碗饭坐在门口吃时,她的碗是猪肉鸡腿白米饭,我们的碗却是番薯饭芋头饭,我们都很羡慕她。
她养父母由于操劳,黝黑的脸盘都布满了皱纹,但身体硬朗。我们望着这一台满满的香香的肉菜忍不住偷偷吞口水。阿娇的养父慈爱地、笑咪咪地问我们,小姑娘,这是什么菜你们知道吗?我们一一回答,这是鸡、猪肉、鱼,阿娇养父直摇头。我们觉得好笑,明明是对的,为什么摇头?他又指着装菜的碗问,这叫什么碗?我们互相望着,肚子咕噜噜饿的慌,连忙回答:海碗。他养父还是摇头。我们有点懵。他幽默地说,这一台叫是“九大碗”呀!有没有听过?我们恍然大悟。啊!这就是九大碗呀!主人向我们介绍菜肴,这是鸡(这我们当然懂),猪肉鱿鱼等等,并夹菜给我们叫我们快吃。
其实我们是听说过“九大碗”的,原来是这些熟悉的菜肴啊!那次,我们在阿娇家里放开肚皮吃,吃的满嘴流油,把肚子填的饱饱的,说不出的满足。那晚我很困,早早地做完作业就睡了,谁知睡到半夜,突然肚子痛,接着又呕吐起来,母亲说这是吃了太多撑的,忙给我抹“万金油”。
我们家乡惠州一带都有这种风俗,家里宴客时,喜欢摆“九大碗”,摆“九大碗”,就是排场。所谓“九大碗”,是民间摆酒的菜色。家里凡嫁娶、祝寿、新居落成、迎接高朋等大事喜事,都会为客人准备丰盛的菜肴,这个丰盛菜肴就是当地著称的“九大碗”,是排场的“九大碗”,隆重而不失礼。
惠州是个包容的城市,除本土原住民,还居住着客家人、闽南人、本地人(讲本地话人),不管哪里人,宴客都统一风尚:以“九大碗”为排场。常见的“九大碗”有白切鸡、红焖猪肉、卤鸭(鹅)、蒸膏蟹、炒鱿鱼、冬菇、发菜、芋头扣肉、虾米肉丸、青菜等九种菜式一个汤组成。有钱人家则“好菜卷底”,较为贫穷人家则好菜下面还要垫青菜。装“九大碗”菜的碗并非碗而是当地人俗称碗公,也有的客家话称“九斗碗”,形容碗之大。“九”的谐音为美好数字,“九”是大数,吉祥数,象征“天长地久、长长久久、久久长寿”等。“九大碗”带头菜是鸡,鸡掌管人间吉祥,金鸡报晓、金鸡报喜,鸡的谐音也是客家话“乖”的意思,所以“鸡”是“九大碗”永恒的主角。宴客礼仪也颇为讲究,开宴时,主菜鸡由本桌长者先夹,只有长者夹过的菜大家才敢动筷,吃完一个菜再轮下个菜,如此类推,违规夹菜者会被视为不懂规矩。
客人赴宴吃九大碗,都会觉得自己脸上有光。新中国成立前,摆“九大碗”的一般都成两样,垫菜和不垫菜的。垫菜,穷人家办好事,经济有限,但也要请“九大碗”,只得下面垫青菜,上面铺好菜,而较有钱人,整碗都是好菜。“九大碗”的主菜,山区沿海沿江各地各家稍有不同,但鸡、鸭(或鹅)、鱼、猪等几样主菜是不变的,其它次菜根据地方特色而搭配。山区人宴客会配以山区的特色,次菜如酿猪肠、酿豆腐、酿油豆腐、蒜炒腊味、炸肉丸、番薯粉丝、豆角等菜铺底做配角;沿海人宴客则用海味较多,如鱿鱼、墨鱼、虾米、蚝豉、蟹、鲍鱼等做配角;沿江人宴客的客家本地鸡特别诱人,最出名的有博罗石坝鸡、惠东梁化鸡、平潭走地鸡等,上桌的鸡肉嫩皮滑、粗刀大块、色泽诱人;红焖肉讲究香而不腻,一桌“九大碗”唇齿留香、色香味俱佳。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以前,富人家宴客多有奢侈,爱面子讲“排场”,去吃“九大碗”时,饭桌上,宾朋满座,开席时,第一道菜来的是鸡。夹第一块菜鸡肉时,许多人宁愿自己不吃夹住鸡肉就往自己面前的手帕放,九个菜夹一遍,便有了一小包菜,就带回与家人分享。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菜都是稀罕物,吃宴席的常规都这样,可以包菜回家,有的大户人家还给来者赠予荷叶或粄叶用于包菜,所以也没有人会感到包菜回家会不好意思。但若是“垫底”的菜肴,即主菜下面垫青菜的,大家就会不敢夹或不敢放肆的夹,本来没几块肉,垫底的都是青菜,大家眼睛会盯着那些不自觉的包菜人。
惠州人不但喜欢吃排场菜“九大碗”,他们还把“九大碗”带到海外,让外国人也喜欢吃中国的“九大碗”。1869年6月端午节,惠阳人叶亚来被受封为马来西亚“甲必丹”,在欢庆会上,叶亚来摆了三百多台“九大碗”酒席招待来宾。惠阳秋长周田村人叶挺将军从小就学会做客家菜,尤其擅长做“客家酿豆腐”。客居德国期间,他开了一家小餐馆,专为中国留学生做客家菜。抗战时期,他用“九大碗”犒劳战功赫赫的将士,还招待过周恩来等老一辈革命家。现在远在他乡的叶挺后人,回到家乡也会向乡亲们了解“九大碗”的习俗及背后的故事。
我小时候家境贫寒,但父母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们,父母每次去喝“九大碗”也会包菜回来给我们吃。记得那年我读小学四年级,一天早上,母亲告诉我,她中午要去舅婆家吃“酒”,我及弟弟妹妹都高兴的跳起来,母亲已经好久不曾吃“酒”了,我们几姐弟盼着母亲包菜回来给我们吃。上午放学后,我就等着母亲回来,家里天天吃番薯饭,这次我要换一下口味,因此我一口番薯饭也没吃,因为我觉得吃了番薯饭,喘气都有番薯味,我要饿干净肚子来享受美味大餐。等到下午1点钟多,母亲还没回来,我饥肠辘辘,弟妹等不及都吃饱了,我仍不肯吃番薯饭,眼见上学时间到了,我只好饿着肚子去上学。母亲带着吃宴席包回来的“九大碗”菜急急赶回家,没见到我们,打开锅盖知道我没吃饭,心里就急了。她在犹豫,要不要送饭到学校?不送去,她心疼我饿着肚子,送去,我不高兴,因为我不喜欢母亲到学校来找我,但她心疼我饿着肚子,为了让我这个倔强的孩子不挨饿,她还是决定到学校给我送饭。
在第一节下课的课间活动,我远远望到母亲拿个菜篮子在跟同学讲话,而且有好几个同学围着她,我估计她是在找我,可能是给我送饭来了,毕竟我早上到下午都没吃东西。那时候我体谅不到母亲这种心疼女儿的难受和着急的心情,觉得母亲到学校来送饭就是让我没脸,让大家看见我多没面子啊!太丢人了!我非常生气,于是我有意躲起来不让她找到我。母亲找不到我,满脸乌云片片都是沮丧。无奈,母亲只好提着菜篮子悻悻地走了。现在想起来我心里都万分难受,甚至成为了我心头永远的痛。小时候老师家访告诉我父母说你们的孩子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母亲经常看我在家里捧着一本像砖头般厚厚的书在看(《军队的女儿》),她本来就满心欢喜,听了老师的话,她更是喜不自禁逢人便“吹牛”(夸)她女儿是“神童”,人小“鬼大”,书本大过人。父母亲时常把我当成他们的骄傲,但是我却是这样来伤她的心。
改革开放后,祖国已经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生活水平也提高了,人们一日三餐不愁吃不愁穿,“九大碗”也成了家常菜,随便想吃哪有就吃哪样。现在,我也做了母亲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对孩子都处处牵挂,尽量地为孩子想得周到再周到。从那时起我才体谅到当年母亲的心情,理解到母性的伟大。天下父母心,我怎么到现在才理解到?每次想到这里,我心里都会揪着的痛。我太不理解父母对孩子的那种天生的爱!当年父母亲都视我为他们的骄傲,心里牵挂的都是孩子的饥饱,哪里会顾及到“丢人”不“丢人”啊!
2019年10期《散文选刊.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