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成祥
一
腊月二十七,灰蒙蒙的天空压着头顶,寒风吹在脸上,好似被柳树条抽过一样疼,可小镇的春节气氛却非常浓烈了。大街上满眼都是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城里打工的青壮年回来了,学生也放假了。有骑电瓶车的,有骑摩托车的,还有开轿车的。街道两边摆满春联和红灯笼,夹杂着商家叫卖的喇叭声,平时冷清的街道一下子热闹起来。
春娃两手各提着一只大蛇皮袋,努力从大巴车里挤下来。他把蛇皮袋放在地上,赶紧转身跑回车门前,接过小凤怀里的孩子。小凤背着两个帆布包从人堆里出来,然后蹲下身,拿起孩子的一只小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暖一暖,问:“洋洋,冷不冷啊?咱走回家,行吗?”洋洋将另一只手里的半个包子送到嘴里咬一口,轻轻点头。这是他们婚后四年才生下的宝贝疙瘩,都四周岁多了,看起来消瘦矮小,不知道的还以为才三周岁。洋洋身体一直不好,年初还做了肿瘤手术,花了好几万元医疗费。这对春娃这个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春娃的父亲在他刚满月那天于抗洪抢险中遇难,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并娶妻生子。初中毕业那年,春娃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考入县重点高中,无奈家庭贫寒,高一下学期就辍学务农。即便如此,只要一有空闲,春娃就书不离手,村里人说他是书呆子。母亲患有白内障,这些年视力越来越差,只能在家洗洗刷刷,照顾自己都困难。前几年,春娃外出打工,小凤和老母亲在家种田带孩子。去年,孩子患病需要治疗,夫妇俩欠下很多债务,不得不把承包的田地租给大农户,撇下老母亲带着老婆孩子去省城打工赚钱。
春娃擤着冻得发紫的鼻子,说:“太冷了,叫个三轮车送回家吧?到家还有四里路呢!”
小凤叹口气,说:“叫个三轮车得四五块钱吧?我看咱还是步行吧。”
春娃背着两个大蛇皮袋走在前面,小凤背上和左手各一个帆布包,右手牵着洋洋,缓缓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三个瘦弱的人影蹒跚在乡村砂石路上,一辆宝马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溅了他们一身泥水。春娃不用看车牌都知道,那是隔壁王大山的车子,因为村里就他这一辆宝马车。春娃和小凤老远就看见自己家屋子,村路的尽头,靠近小河边一排房子,两旁是三下两上的楼房,夹在中间的三间矮草屋就是他们的家。
二
春娃拍着摇摇晃晃的大门喊:“妈,开门啊!我们回来啦!”连喊三遍,满头白发的老母亲才谨慎打开门,一把抱起洋洋问长问短。春娃将帆布包和两个蛇皮袋放进里屋,小凤就去厨房烧水煮饭。
吃饭时,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城里的钱好挣不?”春娃和小凤都不吱声,只顾着哄孩子吃饭。
母亲叹了口气,说:“这几天,总有人打听你们哪天回家,究竟欠外面多少钱啊?”
春娃说:“妈,你甭管。”
门外,传来摩托车轰鸣声,瞬间戛然而止,小黄狗汪汪地叫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推门进来,老太太神色慌张地抱起洋洋走出门去。春娃起身让座,满脸堆笑地说:“柱子表弟,吃过饭没?”
柱子一屁股坐在破沙发上,哼了一声:“表哥,你几时回来的?我在镇上开超市,你又不是不知道?回来也不从我那经过?躲着我啊?”
小凤赶紧递杯开水,说:“表弟,你先喝口水,暖暖身子,我们打算吃过饭就去跟你解释呢!”
“解释什么呀?把钱还我,都一年多了。”柱子一摆手,打断小凤的话。
春娃说:“上半年厂里效益还行,月到月发了工资,我就每月还你一些。最近几个月,厂里发不出工资,我也就没钱还你,孩子上半年动手术了。”
“春娃,当初你找我借钱给孩子看病,那是有条件的,我打算让小凤嫂子来我超市上班,用工资来抵债,你借了钱后,不让嫂子来帮我,也不还钱,啥意思啊?”
小凤说:“兄弟,原本我是打算去你那上班的,只是你这工资开得……”
“嫌工资低啊?那你们在省城打工工资就高了?一定是挣钱了,赶紧还我钱。” 柱子拍着桌子嚷嚷。
春娃说:“表弟,看在亲戚的份上,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把厂里抵工资的货卖掉,先还你一部分钱,行不?”
“厂里工资发不出?拿货抵工资?啥货啊?” 柱子满脸疑惑。
小凤从里屋拿出几包塑料袋,对柱子说:“我们打工的工厂是生产医疗器械的民营小厂,部分员工工资发不出来,老板就把库存的一次性医用口罩发给大家抵工资,有些员工不同意,但你表哥是生产线上的领班,总得为厂里考虑吧!明后天,我们去镇卫生院看看能否把这些口罩卖掉。你要是有门路,也帮我打听一下呗?”
柱子瞥一眼小凤手里的塑料袋,说:“谁要那破玩意啊?你们俩是不是傻啊?厂里发不出工资,你们不会去劳动局告老板啊?我都懒得跟你们啰嗦,大年三十之前,不还钱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乡村的冬夜,寂静且悠长,风吹着屋前光秃秃的树枝,呜呜作响。隔壁王大山门前停着几辆高档轿车,屋里传来打麻将的哗哗声。奶奶带着洋洋已经睡着了。春娃躺在床上,继续看作家余华写的小说《活着》,这本书都被他翻烂了。小凤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用胳膊碰一下春娃,说:“明天去镇上卫生院问问,看他们要不要这批口罩?”春娃放下书,把被子往小凤那边捋了一下,说:“只能去试试看了,要是卖不掉,可咋办?我那表弟什么事都敢干的。”小凤说:“实在不行,你就去找王大山问问,先借点钱还柱子,王大山是包工头老板,应该有钱。去年夏天,他母亲中暑晕倒了,还是我帮忙送到医院的呢。”春娃说:“王大山有钱也不会借的,怕我们还不起,回来的路上,他开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还溅我一身水呢。”小凤侧过身去,一言不发,鼻子抽泣着。
三
第二天一大早,春娃骑上摩托车带着小凤,先到村部找到村支书大根叔,领取今年的扶贫补助款和田地租金。两人来到镇卫生院,等了很久,王院长才出来接待他们。春娃赶忙递上香烟,取出口罩样品,说明来意。王院长说:“我们的医疗器械都有定点供应商,口罩用量很少,库存多着呢!”春娃问:“那您认不认识开药房的,帮我们介绍一下?便宜得很。”王院长说:“没有人要的,乡镇村民根本没有戴口罩的习惯,再说你们这口罩来路不明,是不是正品也难说呢。”春娃正要解释,小凤拽一下他的衣角,他便不说话了。
两人辞别了王院长,来到菜市场。市场内人声鼎沸,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几个装菜的塑料袋。小凤看到有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戴着口罩,就对春娃说:“你看,不是有人戴口罩嘛!王院长尽胡扯。”春娃憨憨地笑着,一言不发。小凤从兜里掏出两个口罩,递给春娃一个,说:“戴上吧!等会回家路过柱子超市,你机灵点,别让柱子看见我们。”两人称了几斤猪肉,一条鱼和几斤糖果,算作是打年货了。蔬菜不用买,屋后菜园里有的是,母亲在家自己种的。两人又来到服装摊位,花五十元给洋洋买了一件新棉袄,花三十元给母亲买了一双保暖棉鞋。
晚上,一家四口吃过饭,打开电视看卫视新闻。春娃和小凤被一则重磅消息惊呆了:我省首例新型冠状病毒性肺炎感染者被确诊。新闻上说,该病毒肺炎可以人传人,目前无特效药可治,武汉已有数百例患者被确诊。卫健委专家建议市民出门一定要戴口罩,从武汉返乡人员必须进行物理隔离。春娃的手机是老人机无法上网,他赶紧打开小凤的微信朋友圈。微信好友都在转发新闻链接并提醒大家赶紧买口罩,还有人说省城各大药房口罩全部售罄。小凤惊讶地说:“这么严重啊?那咱这批口罩还是有销路的嘛!”春娃说:“难怪今早在菜场看到有人戴口罩了,看来这疫情比03年非典更严重,我们先看看情况再说。”
腊月二十九,一则更重磅的消息炸开了锅:为防止疫情扩散,武汉封城了。小凤拉着春娃的手说:“走,我们去镇上大药房问问,看他们要不要这批口罩。”春娃说:“好,假如他们要的话,咱也不能全卖了,得给亲戚和隔壁邻居留一些吧?”两人正在商量着,门外又传来令他们胆颤心惊的摩托车轰鸣声。
柱子表弟甩开膀子,大步流星走进屋,一把抱着春娃,用戴着口罩的嘴亲了春娃一下,兴奋地说:“我的亲表哥啊!恭喜你,口罩有销路了,我全要了。”还没等春娃和小凤答话,柱子又问:“口罩呢?有多少?让我看看货。”柱子直接走进里屋,打开蛇皮袋,拿出几片口罩仔细端详,嘴里念叨:“不错,不错,应该是正品。”小凤和春娃跟着柱子走进里屋,两人相互看看,不知道说什么好。许久,小凤才诺诺地说:“每袋五千个,厂里抵给我们按8毛钱每只计算。”柱子哈哈大笑:“表嫂,你们还欠我一万元,这些口罩按8毛钱每只计算,两袋也就八千元,就按一万元的价格,全部卖给我吧!我把借条还给你们,从此债务一笔勾销。”柱子从怀里取出借条交还给春娃,一手提着一袋口罩走出门去。整个过程,春娃居然没说上一句话。
除夕夜,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孩子们依然放着烟花欢笑着,劈里啪啦在夜空中画出五彩斑斓的焰火,努力为这陌生的春节增添着喜庆气氛。春娃一家草草吃过年夜饭,奶奶带着洋洋在门口看烟花。春娃和小凤一边看春晚一边刷微信朋友圈,关注疫情最新动态,不时发出惊呼声。新闻上说,截止当日午时,我省确诊病例15例,疑似病例276例,省政府启动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卫健委向全省发布公开信,号召全省人民主动居家隔离,不得走亲访友。
大年初一,除了几个老年人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很少有人出门相互拜年。大多躲在被窝里刷手机,在微信里讨论疫情最新动态,村里的大喇叭反复播放县政府关于疫情防控的紧急通知。村支书大根叔已接到镇上指示,安排民兵营长和文书小蔡赶做宣传横幅。他自己穿着雨衣,骑上电动车,手持大喇叭高喊:“病毒肺炎,传染性强,出门必须戴口罩,有武汉返乡人员立即报告,不得隐瞒。”
四
初二早晨,春娃戴上口罩去路口商店给洋洋买棒棒糖。天空飘着雪花,村路两边的田野都被雪覆盖了,白茫茫的一片,鲜有枯死的秸杆从雪地里冒出来。春娃遇见大根叔和小蔡,他们俩正挨家挨户对武汉返乡人员进行摸排登记。两人都没有戴专用口罩,用手帕垫上餐巾纸蒙住嘴巴和鼻子,再用红头绳系在后脑勺上,那样子看起来很滑稽。大根叔问:“春娃,你的口罩从哪买的啊?”春娃笑着说:“我从厂里带回来的,家里还有,等你们摸排到我家,我捐给你们一些。”
春娃回到家,赶忙问小凤:“我们还有多少口罩?给村里捐点吧?村里工作人员春节不放假,这两天都在做宣传和摸排工作,没有口罩多危险啊!”
小凤说:“帆布包里还有400多只,幸好没被柱子发现,昨天给洋洋舅舅家100只,我们还有300多只呢!”
春娃说:“那就捐200只给村里,我们自己留一些,现在好多省份都组织医疗队支援武汉,医务工作者还写下请战书呢!灾难来临,我们也要协助村里做好疫情防控工作。”
小凤捋了一下头发,使劲点点头。洋洋嘴里含着棒棒糖,一直盯着妈妈看。突然,他从奶奶的怀里挣脱出来,拿着一袋口罩交到妈妈手里,还学电视里的护士阿姨说:“武汉!加油!”全家人都乐了。
午饭过后,春娃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区号,立刻明白是厂里打来的。厂长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厂里刚接到市卫健委通知,要求立即复工组织生产口罩和防护服,支援全国疫情防控,任务紧担子重。”
春娃当机立断,说:“没问题,啥时候到位?”
厂长说:“最好今晚就能到厂里开会,所有员工都通知到了,也不知道能回来多少人,你是生产线上的领班,非常时期,希望能克服困难。”
挂掉电话后,春娃把情况跟小凤讲了,小凤说:“我也回厂里复工,我是仓库管理员,原材料账目我清楚。”
春娃说:“是应该回去的,只是孩子和母亲怎么办?”
母亲咳嗽一声,显然是听到他们谈话了。老人冲他俩摆摆手:“你们回厂里复工吧!国家有难,要响应政府号召,我和洋洋在家过年,你们放心,我还没老。”
春娃突然感觉喉咙发硬,眼泪差点掉下来。小凤轻声说:“赶紧收拾一下,听说大巴车停运了,我们骑摩托车返城吧?不过才120公里嘛!”
突然,隔壁王大山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春娃和小凤赶忙跑出门,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了。村支书大根叔正在给王大山几个牌友训话:“我县已经有好几个确诊病例了,你们几个聚众打麻将,还不戴口罩,不要命啦?”王大山嚷嚷着说:“有那么严重吗?大过年的,不让拜年,又不让打麻将,这还他妈的是过年吗?”大根叔火了,一把推开王大山,说:“你小子要是不听劝,我立马叫派出所民警来。”春娃一把拉住大根叔,冲着王大山喊:“大山哥,还是散了吧,这次疫情确实很严重。”小凤赶忙拿出四包口罩,跑过去给大山和牌友每人一包,说:“我家有口罩,你们先用着,都消消气,回去吧!”
春娃和小凤连拉带拽,把大根叔拉到自己家里。大根叔一步三回头,骂骂咧咧,余怒未消的样子。春娃把300只口罩全部拿出来,递到他手里。大根叔就问:“你把口罩都捐给村里?那你们咋办?”
春娃把自己要返城复工的情况作了汇报,并说:“厂里有口罩,我们用不上了,你们拿去用,现在口罩不好买。”
大根叔拍着春娃的肩膀,动情地说:“这年才过了两天,你们就要返城复工,这是支援全国疫情防控,你母亲和孩子,我们村里会安排人照应的,放心去吧!”
小蔡面露担忧,说:“省城疫情很严重的,你们就不怕吗?听说汽车站都停运了,怎么去呢?”
春娃说:“我和小凤商量好了,骑摩托车去,三个多小时就到了。”
大根叔沉吟一下,说:“不行,雪天路滑,骑摩托车太危险了,我让民兵营长开车送你们回省城。”
年轻帅气的民兵营长正在村路口拉横幅,接到村支书的电话后,立马开车赶到春娃家。当他了解情况后,“啪”得挺直了身子,向村支书行个军礼,大声说:“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大伙又被逗乐了。
春娃和小凤便把收拾好的行李往车里放,洋洋跑过来,说:“妈妈,我也要去,我要坐大车。”
小凤低下身子,抱起孩子,哽咽着说:“宝宝乖,爸爸妈妈要去打大灰狼,等打跑了大灰狼就回来,你在家要听奶奶的话,好吗?”
洋洋用小手擦干小凤眼角的泪水,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听话,别哭了,你去打大灰狼要把我的枪带上。”
此刻此景,大根叔看得热泪盈眶。他拉着春娃母亲的手,激动地说:“老嫂子,你儿子和儿媳妇支援全国抗击疫情,这就相当于上战场,他们都是好样的,家里有困难就跟村里说,我们一定想办法解决。”
这时,民兵营长从驾驶室探出头来,问:“大根叔,春娃返城支援疫情防控,那是很危险的,省城已经属于重灾区了,他们不用写请战书,总得有个通行证吧?万一路上设卡,不让通行,怎么办?”
大根叔说:“对,你去村部办公室开个通行证明,我打电话给镇上书记,让镇政府也给盖个章,一定要确保顺利返城,他们也是逆行者。”
五
车子行驶在寂静的高速公路上,把一个个灰蒙蒙的村庄丢在了身后,雨水夹着雪花打在车窗玻璃上,叮叮作响。春娃眯着眼,晕晕乎乎中感觉被人打了一下,猛然惊醒。小凤把手机递给他,说:“你看看这则新闻。”春娃接过手机,轻声读着文字:“我县市场监管局执法人员接到群众举报,柱子超市涉嫌非法经营哄抬物价,现决定给予行政处罚,没收违法所得,罚款五万元。”小凤瞪大眼睛,惊讶地说:“柱子表弟也太黑了,一个口罩卖5块钱。”春娃很淡定,把手机还给小凤,眯着眼继续睡觉。
下午三点多,春娃和小凤顺利到达厂门口,两人辞别民兵营长,就急匆匆往厂里走。厂区警卫室内,有社区医务人员和志愿者正在执勤,挨个给复工人员测体温做检查,大伙相互祝福并鼓励着。厂长在清点复工人数时,确认车间一线员工108人全部到位,居然没有一个退缩的。(完)
本文始发于《淠河》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