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在民间

文/潘成祥

潘登醒来时，已经快十点了，初秋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暖的刺眼。跟前几天一样，他躺在床上刷一会儿抖音，再起床洗漱。他知道，母亲上班前肯定把早饭做好了，自己只需要热一下。今天干点啥呢？继续打游戏？算了，昨夜玩到凌晨。去城郊水库钓鱼？总不能天天去吧？对了，父亲多次邀请去他单位看看。

潘登不想去父亲的工作单位，那是一家物业公司。父亲是维修工，母亲是清洁工。记得读初中那会儿，父母就在这家物业公司上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那年夏天，潘登高考落榜，父亲建议再复读一年，他却毅然决定跟同学一起去南方闯荡。临行前，他立下誓言，一定要混出名堂后衣锦还乡。理想挺丰满，现实很骨感。潘登在苏州做过建筑小工，搞过水果批发，后来在机械厂跑业务，一直也没攒到钱，三十岁还没有女朋友。痛定思痛，他利用业余时间自考苏州大学行政管理专业，三年时间拿到本科学历。今年四月份，潘登回来参加省公务员考试，居然顺利通过笔试和面试，着实让全家兴奋了一把。体检和公示都结束了，他辞去业务员工作，回到老家县城，坐等录用审批手续，然后就可以报到上班了。

父亲上班的小区在城东，离家约四公里路程。潘登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一路上东张西望。小县城的轿车明显比以前多了，每当有高档轿车经过，他都会瞅瞅啥牌子，估摸着大概需要多少钱。潘登心想：我已经是公务员了，如果再有辆车，哪怕差一点，也不至于三十岁还没女朋友呀！家境确实不太好，母亲没文化做清洁工也就罢了。父亲中专学历，从县麻纺厂下岗后，居然在物业公司干这么多年维修工，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你再看看同学的父亲，要么开店做生意当老板，要么在大公司搞管理当白领。

走进小区，潘登看见母亲和一个阿姨坐在台阶上吃盒饭，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头上扎着白毛巾，身边停放着垃圾清运车和笤帚。他走过去问：“妈，你们都在外面吃盒饭啊？单位也没个食堂？”母亲笑着说：“我们又不是公务员，随便吃点就好了，你辞工回来快一周了，过几天就要去市里当官了，你爸还想跟你聊聊呢！”

潘登顺着母亲的指引走到小区西门，看见围墙上有条幅标语：服务从我做起，业主在我心中。父亲刚吃过午饭，餐盒还拿在手里，正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喝水，鞋和裤子上有泥浆，头发杂乱花白，脸上的皱纹很深，浸满着汗水，像田野里一道道水沟。

潘登走过去问：“您这是在干嘛呢？”

父亲说：“小区围墙地基下沉，墙体裂了个大口子，需要扒掉重新砌墙，你来得正好，下午一起干吧？我正担心一个人干不完呢。”

潘登不屑地说：“爸，亏你想得出来，我一个市局公务员，帮你打小工？你让物业经理安排嘛？”

父亲不悦，说：“公务员怎么啦？还不是跟我们一样为人民服务嘛！经理今天不在，你先帮我干着。”

父亲用翻斗车从库房里装满细沙和水泥，弓腰沉背，两只胳膊向后吃力拉着。潘登跟在后面，手拿铁锹抵在车斗里使劲往前推。刚走出小区大门，有个身着迷你裙脚蹬高跟鞋的妙龄女子捂着鼻子走来，远远地躲开他们，潘登的脸瞬间红到脖子。

父子俩卸下水泥和沙子，挥舞着铁锹拌砂浆。父亲手指着上午砌好的围墙，得意地说：“看，你老爸的手艺不错吧？这就叫工匠精神。”

潘登冷冷地说：“手艺再好，也就是个物业公司的维修工。”

父亲脸色陡变，说：“维修工那也是靠手艺吃饭，我年年都是公司优秀员工，你做公务员有啥了不起？”

潘登乐了，说：“难道我这公务员还不如你的瓦工手艺？比你的工作体面吧？工资待遇比你好吧？权力比你大吧？我敢打赌，明年春节给我介绍女朋友的不会少。我已经申请入党了，以我的上进心，将来当个市局领导也不是没可能，到那时，我们老潘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父亲黑着脸沉默着，点上一根烟，开始给墙体拉线。潘登用铁锹将砂浆铲到墙垛上，父亲右手用泥刀将砂浆铺平，弯下腰捡起砖块，在手里熟练地旋转，目的是选择光面。然后稳稳地将砖块按在墙垛上，再用泥刀敲一敲，刮一下压挤出来的水泥砂浆。这整套动作看起来熟练潇洒，潘登禁不住暗自点头佩服。

父亲说：“过段时间，你就要去市政府报到了，可你并不理解什么是公务员，真是让我放心不下。”

潘登又笑了，说：“您老人家告诉我，什么是公务员，我洗耳恭听。”

父亲白了他一眼，说：“我学历是不高，可也经常看书，我认为‘为公众服务的人员’才叫公务员，公务员跟我们维修工一样，都是服务行业职工，谁也不比谁高贵。”

潘登说：“现在叫公务员，你们那会儿叫干部，吃皇粮的，明白吧？”

父亲冷冷地说：“打个比方，你就明白了！我们单位以前叫‘物业管理公司’，08年之后改叫‘物业服务公司’，为谁服务呢？当然是为业主服务，业主聘请我们管理小区，给我们发工资，我们要以打工者姿态去做事，不能以管理者自居，如果干得不好，业主委员会就会解雇我们。公务员不也一样嘛！人民代表大会相当于业主委员会，人民政府就相当于物业公司，人民把社会事务委托给政府来管理，国务院总理就相当于物业公司董事长，像你这样的公务员大致相当于维修工，你牛逼个啥呀？如果你抱着当官发财娶美女的目的去做公务员，迟早会出事的。”

潘登手握铁锹愣愣地看着父亲，像是在看一名大学教授，后背感觉凉嗖嗖的。半晌才说了句：“高手在民间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