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

在雷家，老雷总是戴着一顶草帽，尤其是夏天，为了遮阳，他又总是把帽檐压的很低，村里的人都知道，哪怕不看脸，戴个草帽，背个手的就是老雷。

老雷在村里当村支书，近年来，国家的政策是扶持乡村，村里都贴着的标语，“大力发展集体产业，建设美丽富裕乡村”。老雷的儿子也响应国家号召，准备回乡发展。

“老雷啊，儿子马上就回来了。刚还给我打电话呢。”老雷媳妇刘敏抱着个篮子正准备摘菜去。

“哦！我知道。”

“咋了你？儿子回来不高兴吗？”

“没啥，没啥。”老雷抽一口烟，坐在门槛上面，在鞋底上磕磕烟锅。眉头一皱，把草帽拉下来盖在脸上，心里想着“回来做啥，这村里苦哈哈的。在大城市里发展机会多好啊。唉，现在这年轻人。”

在门框上靠了会儿，重新把草帽戴好，一背手，往村委会走去。“老雷，快中午了，干啥去？正准备吃饭了。”刘敏问他。

老雷摆摆手，没回头，说“不想吃了，你自己吃吧。去趟村委会。”

“这老头，疯疯癫癫的。”刘敏摇摇头。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就张灯结彩的，村委会门口挑起了大红灯笼，还拉来了锣鼓队，几个村民拉了条幅“热烈欢迎各位高校毕业生来旺阳村帮扶”

一辆大巴车在门口停下来，村主任赶紧带着干部们上前去迎接，随着车门一开，鱼跃般的下来一群年轻人，满身都是书香气。显然很多人都第一次来这里，东看看西看看，显出一分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丝毫没有嫌弃这里的土路和泥沙，好像一群郊游的学生。

“欢迎各位能来我们旺阳村。”一脸喜悦的村主任上去就是要握手，但是一下不知道该和谁握，又不好意思收回，只能笑笑，还是雷小天看出了村主任的尴尬，赶紧上前握手到，“张主任，谢谢您和这些村民们来迎接我们。”张主任很明显喜欢这个“台阶”，握着他的手就分外有力。

“这是老雷的儿子吧？老马。”张主任反应过来问旁边的马会计。

“就是啊，老张，你怎么连小天都认不出来了？”马会计拍拍雷小天的胳膊，显得十分和蔼，小雷也配合的笑笑。

“可好久不见，又长大了不少，大学读出来了，也是个文化人咯。”一旁的村民们说。

“对了，你爸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平时老说起你，你回来了又不来。”张主任嘟囔着，问问旁边的人，都说是不知道，张主任无奈摇摇头，只能招呼大学生们进村委会坐着。

正在众人寒暄的时候，车上面下来一个人，西装革履，梳一头正经的干部头，穿着油亮的皮鞋。

“老张！”这人一下车就打着招呼，张主任看到了，连忙过来说“陈县长啊，您还亲自带着学生们来了，怎么也没提前通知一下，好让我们有个准备，不太仓促。”张主任赶紧和他握手，就是要往村委会请他。

“就是来送送这些娃娃们，都是大城市来的，怕不适应。咋了，我来还要告诉你们一下，要不不许来？”陈县长也是喜欢开玩笑，拍拍张主任的肩。

“哎呦，您开玩笑呢，领导来检查那还不是夹道欢迎？”张主任倒也不拿捏，毕竟陈县长是他曾经的学长，也就相视一笑。

“老雷呢？今天他还不来接他的儿子？何况还有这么多人呢。”陈县长皱皱眉头，张主任赶快在他耳边说：“您还不知道老雷那个人，就是……”

看到陈县长也是无奈的摇摇头，他也是放了心，赶快让人去通知老雷。同时招呼着一众人进村委会坐下喝茶。

等到一众人在桌边坐定，上了茶水。陈县长拉着张主任的手给他介绍身边的一个带金丝眼睛，斯斯文文的人，正是这次带队来扶贫的队长，张主任说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来我们这里可是屈才了。队长说，哪里哪里，下基层锻炼锻炼也是很好的，两人好像相见恨晚，你一句我一句交谈着。

“咳咳。”戴着草帽的老雷咳嗽两声进了门，把草帽往门口一放。学生们都安静了一下，看着这个背着手的老头，门外聚集了几十个村民，往里面探头探脑的看看，一副好奇的样子。

张主任看到了，赶紧说到：“老雷，快点，就等你了。陈书记今天还过来了呢。”陈书记也是一脸笑容看着老雷，老雷见状走过去和他打招呼，两人握握手，寒暄几句，雷小天也是拉住老雷，说爸我回来了，老雷也就是答一句，回家再说，先开会吧。

“同学们，这位就是我们的这个村支书同志，老雷支书，也是那个雷小天的父亲，咱也说的文化一点，是吧。”张主任先做一个介绍，引得几声笑语，暖暖场子。“我是村委会主任，我姓张。大家可以叫我张主任，熟了以后叫老张也行，咱们村里人不做作。”又是几声笑语。

“玩笑归玩笑话，言归正传。首先还是欢迎大家来我们旺阳村来帮扶乡村振兴，我代表全体村民和咱们村领导班子向大家表示欢迎。”大家都是鼓掌。

“下面请我们陈县长讲话。大家鼓掌欢迎。”原本没有安排这一项，陈县长突然来，张主任也就顺水推舟安排个讲话，只能让老雷等会儿再发言。

……

一场会议也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下来了。等到雷小天带着大学生们都去安排了宿舍，老雷和张主任也就闲了下来，和陈县长一起喝茶聊天。

“老雷啊，一场会议都这样闷葫芦，我也知道你是为了个啥子。咋说呢，小天，我也算看着长大的，响应国家号召，那是新青年的荣耀，咱们得支持孩子，是吧。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说一说这个问题。这些孩子都是打大城市来的，你说谁还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咱们啊，都老了，未来得给年轻人，旺阳村这么多年了都这么穷，这次这样好机会，这么多大学生来这里帮助你们摆脱贫困，这是好机会啊。老雷，思想政治课我看也不用给你上，就是你自己想一想吧。好好对待这群娃娃…”刚才张主任也是和陈县长说了个大概，陈县长不放心，还是和老雷说一说，做做工作。

老雷把草帽往头上一扣，一只脚往出迈，说“陈县长，你说的我的明白，不做父母不懂父母心啊。走了，老张，等会儿送送陈县长去。”老雷把手一背，头也不回的向外走。留下桌子边两人无奈叹口气，“陈县长啊，老雷你还不知道吗，老雷那天中午还安顿我，就是嘴上硬，其实心里比谁都软……”

……………

月亮洒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深夜里狗吠了几声，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别的声音。老雷还是照旧坐在门前台阶上面抽烟，头顶的灯照的他头顶亮亮的，渐渐的从旁边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慢慢变短。

雷小天拿起老雷放在旁边的草帽，坐下来把草帽戴在自己头上面，好像小时候一样。“这么多年，你还没换了这顶草帽。记忆里面你永远带着它，好像小时候一样。”雷小天看着外面的月光，靠在老爹肩膀上。

“那，这么多年我也没换个儿子，也奇怪了？这草帽有故事啊！”老雷说话还是那么冲，和他抽的烟一样。

雷小天也是忍不住笑，笑的特别大声。“傻笑啥？”老雷抽口烟。

“别抽了，爹。”雷小天把老雷的烟没收了，“这么大岁数了都，我就是想起小时候了，你也是这样对我说话，教我做事，那故事你都讲了几遍了。”

没烟抽的老雷撇撇嘴，双手抱着腿，就那样坐着，“你大了，我老了，说不动你了。你咋还不睡？不早了。”

“你不是也没睡吗？”

“这娃娃，就顶嘴呢。”

雷小天搂着老雷，说“爸，我知道你想啥呢。大城市也好，美女如云，媳妇不愁，发展还好，动不动就是上万月薪，但是在这惯了，还是想你们。”

“你也知道城市好，那你还回来咱们这穷山沟？这苦哈哈有啥好的呢，真不知道。”

“就是，这穷山沟苦哈哈的，但是我也算从这出去的呀，哪有人嫌自己家乡不好呢？回来村里面空气好，还能照顾你和我娘，又能干点实事。对吧，爹。”

“你以为回来好？那些同学都是来镀层金，你呢？你以后咋办？一点都不想想自己。”

“不是人人都那样的，爸。我觉得挺好的，以后大不了接您的班。我也相信我的能力，能把这穷山沟变好。”

“你这娃娃，不听话的。镀层金就回去吧。这村里有爹就行了。”老雷把草帽从雷小天头上拿下来戴着，又摘下来，“快去睡觉哇，明天早早去报到。”径直向屋里走去，雷小天坐在那里笑笑这个倔强的老头，月亮洒在青石板上分外亮。

…………

“小雷，小雷。”正在梦乡的雷小天听见门外有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喊自己，漫不经心的问是谁，以为是父母，翻个身准备再躺会儿。

“小天，不好了，你父亲出事了。”

雷小天直接从梦中惊醒，二话不说，穿了件衣服，拉开门就出来，人群里队长拉住他的手，和他说先别急，老人已经去医院了，正好大巴车还没走，正好咱们也去，咱们路上再慢慢说。

队长拉着他赶紧上了车，叮嘱司机开的快一点。雷小天焦急的问到底怎么了，队长喘了口气说：“小天，你先别急，救护车上的医生说救得还算及时，应该没什么事，事情是这样，今天早上小白早上出来说是溜达溜达，看看风景，结果天还早，太阳还没出来，路灯也是黑的，小白一不留神就掉到水里面了，当时周围也没人，小白水性又不好，急的她只能喊救命，碰巧这时候老雷书记在附近听到了就是赶来，老支书看周围没人，情况又很急，只能自己下水去救人，结果人救上来了，老支书没能上来，不过好在没多久几个村民发现了支书和小白，赶紧打120急救。幸亏救护车也在附近就赶紧来了。”

“我爸一辈子为了别人，关键时候老天也在帮他，他一定会没事的。小白呢，他怎么样？”

“救得及时，没什么大碍，送的卫生站了”

雷小天慢慢冷静下来，想着只要老雷没事就好，也在怪老雷这种情况没很好应对，真的该给他上上课。

很快就到了附近的医院，知道了急救室位置，一众人也是很快就跑了过去。看着灯还亮着，每个人又不由自主的悬了心。

队长走过来，拍拍雷小天的肩膀，给他那顶草帽，上面带着些许泥土，“小天，在岸边我们看见了这个，在草地上面放着，或许就是这个草帽村民才发现老雷书记在水里没上来。”

雷小天接过来草帽，掸掸上面的泥土，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既是急老雷怕他出事，又是想起以前草帽的故事，真的憋不住了。

队长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坐在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安慰他。

………

十多年前，当时雷小天还是一个小孩子，村里没什么玩具，老雷也忙着种地，常常没时间陪他一起，当时老雷就经常戴着草帽在田间劳作，小天就在旁边玩，老雷怕他中暑便把帽子给他带上，他也不戴，就是拿着帽子玩，跑到河里面抓鱼，拿帽子装土玩，还给稻草人带上，害的老雷还找了一气，这么能闹，老雷经常是想打又不舍得，就骂骂他长长记性。后来实在管不住他，只能把帽子洗干净又继续给他玩，闲下来的时候还和他一起拿草帽抓鸟。

那时候，这顶草帽陪他一起度过了童年，也存着他们之间的回忆，再大一点之后，雷小天又经常带着帽子上学去，装着山寨老大的样子和同学们玩，老雷都看着，也不怎么说。

再后来啊，老雷当了支书，小天上了初中高中，这顶帽子老雷就一直带着，从县城里面接回来他的时候老雷也是戴着这顶帽子。

小天也争气，考住了好大学，临去大学的时候，老雷要他把这顶帽子带上，他推脱说爹，城市里面有好帽子呢，带点实用的就行了，不好拿要不然。老雷也知道他嫌土里土气，就没说啥，不过也不十分高兴。上了大学在异地，每当夏天酷暑难耐，或者夜晚一个人深夜孤单总是想起老雷戴着草帽背手的身影，常常后悔没有拿那顶帽子，又无可奈何。其实这次回来看到老雷还戴着草帽，其实他很高兴的，因为又找到了以前的感觉了。

老雷反对他回来，他当然知道为了他好，可他也有自己的原因，他相信软磨硬泡下老雷会同意的，可谁曾想……他雷小天只能在这里等着，希望老雷没事，如果离开老雷，他必然承受不住。

叮～急救室的门开了，好在医生一脸如释重负的摘下口罩，老雷也被推了出来。

他们见状赶紧围了上去。医生却摆摆手，示意他们让开一些，“谁是病人家属？”

雷小天擦擦眼泪，过去和大夫说他就是，问大夫病人怎么样了？医生说，没啥大事，好在送了及时，病人还在昏迷状态，醒来后注意病人休息。众人赶紧点点头。

在病房外面的长廊上，雷小天正靠在靠背上面休息一下，正巧张主任带着小白来看望老雷。

张主任得知老雷没啥大事之后也是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小白这娃娃，说啥也要过来感谢老雷。当时老雷真的够男人，上去就是救小白。”

“嗯，小白你没事就好，其他咱们不说了，都在心里。”雷小天拍拍他的肩膀，又捶捶自己的胸腔。

“孩子，其实你爸那个人就是嘴硬心软的不行，你知道他为啥这么早出来？不是他睡不着了，他睡起来比谁都香，他是提前给你们准备资料去了。他呀，就是都为别人服务了。”张主任说到这也是哽咽了一把，小天也听的很认真。

“那天你们快回来了，老雷火急火燎的到村委会找我，说让我好好给你们接风，他就不来了，说不想看见你。之后要不是陈县长来，他估计也不会来。我知道他那是和你赌气呢，想让你回城市里。可那还不是老小孩吗？说着不想你，平时拿着草帽和你的照片发呆，叫他好几声才回头……”

听着张主任讲，小天哭着哭着就情不自禁的笑了，做他老雷的儿子这辈子不后悔，倒是张主任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好像感动到了自己。

“说实话，你会回去吗？我说回城市里去。”张主任一脸认真问他。

“我……”雷小天也是很纠结，毕竟一边是自己的理想，一边是老雷的愿望。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我可不背这个锅。”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两人一大跳，雷小天还在愣神的时候，张主任反应了过来，推开门进去，病房里的老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自己做了起来。

“你们说话我都听到了，老张啊，话多了。”老雷看看张主任，老张低头嘿嘿一声，挠挠头。

“爸！”雷小天一进来就扑向老雷，“哎哟哟，说是大孩子还这么毛躁。怕我丢了不成？”“就是怕您丢了。”“哈哈，好好。”老雷摸着他的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记着，小天。自己的选择就去做吧。鬼门关上走一遭，我也想通了。人这一辈子，没必要非得大富大贵的，做点实事，获得点你们年轻人说的成就感，是吧。我可等着将来你接我的班带着父老乡亲们一起奔向好生活呢。”

“老雷，你是一点机会都没给我留啊，我还等着这个位子呢。”老张开玩笑说，三个人相视一笑……

三年过去了，旺阳村摘了贫困帽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今天雷小天当选了村支书，老雷也退休了。还是坐在自己家里的门槛上，拿起烟又怕儿子说，就闻了闻味道，还是忍住了，没什么事干，准备去看看村里面新盖的棋牌室，起来拍拍屁股，摸摸头顶有点凉，四下找找，只是笑笑走了，背着手，一个身影愈行愈远。原来草帽正戴在雷小天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