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心中深处的记忆
母亲,巴中市巴州区三江镇大兴村人,身份证标注1924年,但实际出生年份应该更早些。解放前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小名三女子,大名李张氏,解放后被本生产队文化人取名张少林。幼小的时候,就被外爷外婆以及时代背景的封建思想所束缚,娇嫩的一双脚被缠成了小脚,最大鞋码21.5公分。可以这么说,母亲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代“三寸金莲”的小脚女性。尽管自身的小脚是当时审美女性的标准,可母亲很顾及她的脚,从来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脚过,即使每每让我们家人看见时,她都是很快藏起自己的脚。
父母亲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仅仅认识钞票上的阿拉伯数字,但在老家大兴山一带是有名的乐善好施、乐于助人的人。正是因为她们的善良和友爱,才让我们有了成长和进步。母亲和父亲可以说是,阅览人间无数事,过目眼前许多人,历经苦难,饱尝辛酸。虽然历时较长,仍有很多片段残存母亲心中,尤其让她感受最深的是,当年红军到来时,自己参加儿童团的经历。
1932年12月至1933年2月,红四方面军涉汉水、越巴山,解放了“通南巴”,创建了川陕革命根据地。1933年6月,中共川陕省委和红四方面军军事工作会议在旺苍县木门镇召开,历史上称之为木门会议,会议主要精神是决定扩编军队,从而加强政治、军事、后勤等各项工作。随着扩军工作的有序开展,红军力量不断壮大,苏区的方方面面都得到空前发展。
尽管形势持续向好,但地方乡绅和反动势力仍不甘示弱,无时无刻不打着歪主意,伺机集结力量反盘。在地方乡绅和反动势力的策划和宣传下,有许多群众不明就里,对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没有正面和正确的认识,思想极不稳定。时任甲长的郑永奎、乡绅郑永成(级别较高的袍哥会员)等反动者,大肆抹黑红军第四方面军的种种不是,“红军是‘红匪’、‘红棒老二’,凡是成年男丁都要被抓去当壮丁,见人就杀,见财物就抢,共产共妻……”他们采用攻心计,而且一刻也没有停歇过。在全村的高处陡嘴子,每天都有人用大喇叭宣传,使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于是,不晓真情的大多数人们携带细软银两,带着老少人口和少量食物,赶着家畜、家禽,不分昼夜,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大路小径还是河溪,只管拼了命的漫无目的地往前奔。说漫无目的也并非如此,其实他们心中也有自己的梦想:试图找到好的引路人,试图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可当时他们怎么能够明白,最好的引路人就是中国共产党,安身立命之所就是中国工农红军拯救受苦受难的穷人、以致解放全中国!
时令正值农历8月间,民间俗称“烂八月”,细雨纷纷像是没有停过,雨水特多,致使道路湿滑泥泞就没有干过。阴沉的氛围,压抑着人们的心情,预示着这年的光景根本就不会好的。人们在河岸的陆路上急匆匆地行走,同时赶着仅有的猪牛等家畜家禽,要么水上浮要么随人行。娃哭牛哞鸡鸣狗吠羊咩猪哼之音,交错混杂鼎沸连绵数里,谁都难以分辨。尽管场面悲壮宏大,但没有人更没有心思回望和闲情逸致记录。虽不是一支正规的军队,急行的速度一点都不差,目的是为了逃难、躲劫。逃经铜锣场、天官场、观音井场等地,一连跑了十几天,离家也越来越远。物质上很穷,但对家园故土眷恋的情感很深。有些人舍不得自己家的老屋和没有带走的东西,又安排年轻体壮的人回来打探虚实。年轻体壮的人可以说是,不辞辛劳,欣然受命,不但要走回脚路,还要尽快返回追上逃难的人,还得躲避不知道的危险和伤害。经他们传递的信息,与当初听到的完全不一样,说驻扎在当地的红军从来就不侵占住户的财产,还抓了不少的发财人。大家把信息一汇总,再经过分析判断,大多数人选择了回老家,少部分人仍有疑虑继续逃难,有的直接去了南部、营山等地生活,还在那里安了家。
回到家里边,生活并没有改变多少。有钱有势的人家还不觉得,日子还是安稳地过着,穷人各家各户可遭了殃,将信将疑地熬着日子。在封建社会里,男性较之女性的地位很高,一直被视为耕种田地、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代名词。穷人家也不例外,大人们生怕种田、防老、传宗接代的儿子被抓去当了“红匪”,在他们眼里,那是家中唯一宝贵的财富。于是乎,千方百计、不惜一切探消息、打调换,穷尽主意搞藏匿。当时,除了害怕所谓的“红匪”和当权者,还有地方上无恶不作的土匪铁和尚,生存环境极其恶劣。
那时约莫十一二岁的母亲,俩姐已经出嫁,家里只有父母亲和一小妹、俩哥。听到反宣传的讯息,外爷、外婆判断,俩儿子极有可能被弄去兵营,即所谓的抓壮丁。怎么办?只好求助地方上的官绅和那些知道消息的人,既送礼、给钱,又是帮忙干活,直到双方意见一致:要么自己家人不去;要么实在不行,就安排女儿去抵。看来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要达到这样的共识,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通过外爷外婆的几番努力,俩儿子虽不去当兵,但也不能招摇过市。白天的时候,人要藏在红苕地窖里,蹲在里面不能出来,窖口用蓑衣蒙上,一日三餐得趁无旁人时送进去;到了晚上,待天色黑定之后,人再从苕窖偷偷地转移到粮仓里,铺上被子盖上蓑衣入睡,而且鼾声不能太大。总之,家里要听不到青年男人声音、看不见青年男人的相貌,否则就有可能被人知晓或被揭发,那自然就会穿帮,等于是前功尽弃,还会牵连其他一些人。
由于外爷外婆舍得投入,家里的功课也做得好,凡是要派人当兵,每次都是指派母亲去应付。
清楚地记得,那是1933年农历9月间,母亲第一次被“安排”去加入儿童团。地点在三江镇天马山村的石板店,那里原来是一座气宇轩昂的四合面寺庙,且香火较旺,地势较高,又是当地的中心地点和交通要道,是通往梁永、三星、玉山、鼎山、仪陇、三江、巴中、石城、光辉等处的必经之地,四周有很多十字路口,战略地位特别重要。因此,那里驻扎了红军的大部队,既便于宣传发动,又便于根据地的建立,对敌对势力也构成一种威慑。
母亲跟随男性代表李国和(李大文的爷爷)、张少云(已故张洪如的大爹)等人,走了10多里山路终于到了目的地。红军战士们个个精神抖擞、喜形于色,那种精气神是当地人没有的,也是当地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对新来的人员像是没有一丁点敌意。很快,红军部队的人与带路的人搞了交接,就对人员做了分工。年纪长的张少云等被分到了炊事班,帮忙打理拾柴火、劈柴火、煮饭等工作。年幼的就组成儿童团被安排去站岗放哨,我母亲也因此承担了这项工作。人人分到了一顶载有红五角星的帽子,虽然不是崭新的,给人的印象是极好的,还分到了一把木制红缨枪,上面系着鲜艳的红色布条,像是进入了新的家庭一样。
哨卡处,用谷草、篾条编制的笆子搭成人字形小棚,面对路口开放,背对营房封严。白天,气温升高,站着放哨也就罢了。尤其是晚上,地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谷草,谷草上面放了一床薄薄的被盖。夜深人静,气温骤降,红军战士会送来蓑衣。两个人为一班,每一班值守两柱香的时间,凡是遇到有人通过等情况时,一人值守,另一人赶紧向红军战士报告。
白天,除了值守,更多的是由女红军战士带领着,操练步伐和军姿,练习高唱革命歌曲,接受他们的宣传,当下为什么穷人受欺负、受压迫,加入红军的好处,红军是一只什么样的军队等等。
虽然红军待儿童团员和新招人员很不错,但由于年岁太小,不敢、也不想离开自己衣不蔽体、墙不挡风、屋难遮雨、食不果腹的老家和双亲。心里时不时有一种担忧,生怕不知情就被带走了,因此常常呆在一边暗自哭泣。尽管如此,从没怨过父母,“怨只怨自己不是男儿身”。哪怕是偷偷的流泪、伤心,还是被红军战士发现了。被单独叫到一边,要接受她们的思想劝导,实在说服不了或者听不进去,只好给母亲放两三天假回家,等把衣服换洗了然后又被召来。
就这样往复,为红军值守了半年左右。1934年正月间大部队要开拔了,红军认认真真给母亲等做思想工作,有意愿的可以跟随部队出发,母亲死活不同意,他们只好作罢!正如一位不知名大姐姐唱的那样,“不怨爹,不怨娘,只怨自己不是郎,生来是个女儿身,替天行道又何妨?家里虽然生得穷,人丁兴旺啥都成,再苦再难都不算,不想离开大兴山……”
也就是在那年,我的二姑李林又名李玉和(参加红军以后才有的名字)毅然决然的向受尽折磨和欺凌的童养媳生活作了诀别,成为了一名真正的红军战士。二姑的经历近乎传奇,三过草地、两翻雪山,屡立战功,1991年4月于江西省南昌市去逝;大爹李富和悄无声息地跟随红军部队走了,至今也没有一点音讯,不知其魂魄何在;堂叔李东和也参加了红色革命,屡立战功;我的父亲李珠和在石板店也为红军服务了大半年。跟着红军部队出发的还有张寿清的老婆张何氏、已故张少玉的老婆张鲜氏、已故张耀如的哥哥孬和尚、已故李光秀的二姐翠娃子、已故叔辈李含权的二女圆秀子、已故张早如的妹妹转娃子等等,至今仍下落不明。
随着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庆祝活动一展开,各个电视台都在播放有关红军题材的电视剧和纪录片,母亲看到时就喃喃自语,“想起往年,那简直苦得没法说。我们现在不想去想那些……”“比来比去,还是共产党好、办法多,现在这些人不管是吃的、穿的,还是住的、用的,没得哪个朝代赶得上………”
很少讲起这些的母亲,在我再三追问下,于是有了这样一篇通过口述梳理的文字记述,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把这些鲜为人知的历史片段整理出来,算是为那些当年追随红军出生入死、为了大众获解放勇往直前、没有留下任何实物印记的无名英雄点个赞,表示最崇高的敬意!请相信,新中国不会忘记您们,新中国的人民不会忘记您们!
首发于《巴中文史》2017年第4期总第4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