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杆子

重庆：刘明康

一

“少来这一套，你要给，有本事当到全班的人给！”二杆子把h班长送来的200元现金往门外一摔，请他立马出去。然后，只听见大门“哐”的一声响，老h灰头土脸地被挡在门外。

h班长那张小白脸顿时紫一堂红一堂，涨得像两块猪肝，仿佛欠下了二杆子一辈子人情债。他后悔那天不该上主席台领奖，这次班组被评为全厂质量先进班组，厂里为打芯班班长连升两级。其实全班员工都明白，这功劳该归二杆子“大胆改革传统合芯操作顺序”，将合好平放的车桥砂芯采用竖起来喷刷涂料的方法，才彻底破解了湖南汽车车桥砂芯长期因涂料堆积断裂停产的难题。班长老h因此截留了全班当月的质量奖送到二杆子家，本想借机拉拢表扬他一下，没想到反碰了一鼻子灰，这二杆子真他妈的二，真是给脸不要脸。

二杆子姓彭，是年初从七二一工大分到101车间打芯班的，来之前就听说他这人性格倔，干啥事喜欢钻牛角尖认死理，一根筋犟到底，是个敢做敢当敢想敢干的“二杆子”。

早在毕业分配前，他的事在厂里就传得沸沸扬扬，说他人还没有下到车间就向党委厂部车间处室提了几十条建议，可惜各部门一条都没有采纳。101车间打芯班帮派问题严重，车间领导拿起没法，才将他分到打芯班以毒攻毒。他一到班组，班组的人欺生，立马有人给他下马威夹他的“毛矩”，他才不管你是什么“八大金刚”或是那路帮派，一律神来降神鬼来打鬼，全部冲翻。谁要是工作上不服，他大声叫嚷你们尽管放马过来，咱两个一人一个件号手上过，外号人称“彭大爷”。

一天，班长和几个门徒在合箱工地的地坑造型刮齿轮，让彭二杆子打盖板芯和浇口芯，打盖板芯和浇口芯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体力活，他把几块盖板芯打完就背起手悠哉游哉到处逛，这边指指、那边划划，那派头俨然像一个工程师。

临到快要合箱浇注了，班长发现他的浇口芯还没有打，十分着急过来理麻他，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把上一班打废扔在下沙口的09-2铁模浇口芯吊过来往地坑造型浇口上一安，再搬来几块生铁压在上面，浇口四周塞紧耐火绳和型芯砂完事。班长见状担心浇注时跑火，要他抓紧时间推倒重做，他拍着胸口说出问题他负责。

铸型浇注完工后，主任路过发现这样干既为车间节约了耐火砖、型芯砂等原材料，还比原来班长要求用两层沙箱撞浇口省事，一打听原来是二杆子废砂芯利用，偷懒耍小聪明干的。主任心想这小子倔是倔，但是干活胆大心细，肯动脑筋这点还是好。

生产科在101车间办公室开生产进度协调会，各车间处室的头头聚在一起交流经验，作为车间东道主的z主任在会上正讲的来劲，突然听到门外一声吼：“你们光鸡巴知道关起门来讲什么管理经验，上工序配制的芯砂夹有废砂质量问题，啷个没人管？！”话没落音，只见办公室大门外一道身影一闪，急匆匆撞进来一个人，来者不是别人，来人正是号称“彭大爷”的彭二杆子。只见他把一大铁锹夹有废砂的芯砂，“哐”的一声全倒在主任办公桌上，喊主任检查有没有问题？旁边办事员暗示他领导在开会，他不管不顾一个人在主任办公室嚷，弄得主任很没面子，急忙派人把他打发走完事。

新厂长上任，为调动生产工人积极性，厂里制定了一线工人连升三个序号的调资新政策，并要求各工序开展考工晋级活动，借此促进大家钻业务学技术。二杆子抓住机会考级上调了两个序号，加上新厂长往一线倾斜的调资政策，合起来他该上调5个序号。可是因为他这人性格“二”，不合群，就好比是一个三角形搁在那里都搁不平。车间领导对他是既爱又恨，爱他工作上认真负责肯动脑筋，恨他执行工艺纪律对事不对人，不留情面不分场合不知进退，喜欢较真一根筋。

班组常常是脏活累活难干的活有他，就是评先进“背靠背”打分、涨工资没有他。调资活动一结束，车间主任听信班组某些人的挑拨找到他说，本来这次你该上调5个序号，可是班组有人说你不是厂劳模，凭啥二杆子连升5个序号，只有厂劳模按规定才有资格升5个序号，所以这次车间给你升4个序号，希望你下次争取当厂劳模。他闷起不说话，他知道这是车间领导在借机警告他：有理还得饶人，做事不能太“二”。

二

年底，班组评选先进生产工作者，按车间四舍五入的规定每班评20％，并明确规定评班长。打芯班27个人划拨了六个名额，先进生产工作者要发奖金。班长还真叫民主，特意绘制了一张先进分子提名表，发了27张选票，要求大家“背靠背”打分，在同意当先进的名字下面打勾，不同意的就打叉或弃权。然后安排专人计分，班组职工谁的打勾多谁就上，取全班打勾最多的前六名。

大家按车间规定评选了班长，然后准备打勾投票，选票发给二杆子的时候，问他这样评有没有意见？班长以为他经过上次车间领导的警告，“一根筋”的脾气会有所收敛，可是班长失望了。

只见二杆子气冲冲地从板凳上站起来，拿出一张表“啪”的一声往桌子上一拍。“班组年年评先进都‘背靠背’打分，先进都被你们几个轮流霸占完啦。今年换个方法可以不？我也绘制了一张考核表，请大家看看究竟谁该当先进？”二杆子说。

“评先进没人提他的名，真不要脸，自己啷个好意思跳出来争先进哟？脏班子，我呸——”有人在他背后吐口水。

“我看没啥要不要脸的，这回当先进要发钱了嘛，是钱那个不想，关键是这笔奖金该谁拿？该怎样拿？”有人附和提出新看法。

“某科长的儿子这回要是在班组评不上先进的话，打芯班今年评先进班组可能要泡汤了。”有人在下面说风凉话。

“对，早该摆在桌面上评，先进是干出来的，又不是吃吃喝喝凭人情关系拉票拉出来的。”有人小声嘀咕。

……

打芯班炸开了锅，人们在底下分成了几大派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有人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现场吵得一塌糊涂不可开交。

只见二杆子跳上凳子吼了一声：“吼啥子吼？现在提倡公开公平公正地评选，我们班也要跟上形势，开展量化考核，对先进事迹要用数据说话，比如：全员出勤率，任务数量、质量完成情况，职业道德、工艺纪律遵守情况等等，谁贡献大、出勤率高，创造的效益多，分门别类一目了然，只有这样公开评出来的先进，才让人心服口服，大家说对不对！”

那些长期在班组受郁憋气的组员，现在见有人替他出头，一起跟着起哄叫好。

班长傻眼了，按二杆子考核表上公布的名单，他预定选拔的六个先进中就有三个不及格，还有一个待定，待定原因是职业道德问题。职业道德这一栏中写到：该职工“吃家饭拉野屎”，每月领着工厂的工资却参与私设车间小金库，先后在车间私自接外单位的铸钢件产品六次，从中牟利30余万元，有违职业道德。

分析缘由，1.工人用车间圆钢为自家晾衣服方便焊了一根小叉棍，被门岗抓住叫小偷小摸；2.那么，该职工动用车间设备和各班组结余原材料，未报经厂生产计划科备案批准，在某领导授意下私自与外单位揽活签合同牟取私利，为贪污腐败创造经济条件，严重侵害了全车间乃至全厂职工利益。

“你算老几？车间领导的事你都敢叫板！小心新提的迟主任知道了，给你娃小鞋穿！”班长威吓警告他。

“我怕他个屌！老子干一件得一件，干两件得一双，凭技术吃饭遵纪守法，他能把我咋的！老子早看不惯那个请吃请喝凭关系爬上去的迟（吃）主任！”二杆子说。

“大战三季度，我老汉牛不累战高温夺高产，累得耳道流血躺在医院病床上等着动手术开刀切除耳脂瘤，打电报给车间领导，叫我向小金库借2000元手术费应急，迟主任说车间生产备用资金，一分都不能借！”牛二娃愤愤地说。

“大路不平众人铲，我只认天理，这样的领导哪还有一点人性，在我们车间老老实实遵纪守法，干了几十年的老职工有难不帮，他们却隔三岔五地用车间小金库的钱包车接送某些班长和生产骨干到桥溪口吃喝玩乐赌博消遣，星期天把我们留在车间累死累活的加班，一分钱加班费不给，你是班头，你给全班解释一下，这样做算不算假公济私？”二杆子撸起袖子挥着拳头，额头上青筋鼓起，一根根要爆似的，一对牛卵子眼睛布满血丝胀得血红，活像斗牛场上一头斗红了眼的大牯牛跟班长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班长知道二杆子牛脾气上来了，那是八头牛都拉不转的，一时半会又找不出恰当的理由反驳他，没办法，只好休战言和，按他说的办。

三

企业转机改制后，产业工人打破铁饭碗，统统转为了股份制合同工，昔日国企工人主人翁地位一落千丈，干部队伍中“甩手掌柜、翘脚老板”越改越多，就连基层一个小班长实权也大得吓人，每天除分一下任务奖金抓下管理外，整天二郎腿翘起逑事不做，二杆子看到以前以身作则冲锋陷阵的领头兵蜕化变质成现在的“二掌柜”，心里鬼火冒。

如何砸烂铁交椅，对组织机构进行深层次的改革，“让一流的贡献获得一流的收入”，把干部职工从“旱涝保收”的观念转变到“收入靠贡献”上来，他忧心如焚奋笔疾书，连夜向五机部和兵工局写了一封长达万言的匿名信。

信中他大声疾呼：各部委领导要敢于改任命制为招聘制。在全社会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让那些真正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的人在选拔中脱颖而出。

信中他大胆提出：全员下岗目标分解法。要求应聘人员针对政府工作报告中制定的目标提出自己的施政方案和就职演说，谁的施政方案和可行性措施最接近党委政府工报告中制定的目标，谁就当该部门的一把手，逐级招聘，层层筛选。在企业实行厂长聘用车间处室领导，车间处室领导聘用班组长，班组长聘用组员，一级聘用一级的办法，让庸者下能者上，将中央部委的目标层层分解，真正做到：万斤重担大家挑，人人肩上有指标。

信中他尖锐地指出：要根除大锅饭年代人情关系网里根深蒂固的顽疾，深化组织机构改革，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破大锅饭、砸烂铁交椅，对干部职工实行动态管理优化组合，建立健全完善各种规章考核制度。要让应聘者树立对党委政府工作总体目标负责，对国家和人民负责的大局观念，彻底清除封建余毒中对任命他的某个官员负责的奴才思想。只有这样的改革，才不会出现领导一人犯错，成员跟着犯错的贪腐窝案现象。

谁知，二杆子这封洋洋洒洒的“万言书”还没寄到兵器工业部就被人查了出来，部领导要求厂党委认真研究严肃处理。这封信如同在平静的林海丢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全厂上下炸开了锅。他在信中提出的这些奇谈怪论和改革措施，遭到了关系网里众多“翘脚老板、甩手掌柜”的一致反对，没人看得惯他一天到晚忧国忧民神戳戳的样子，他这下“二”出了名，全厂哪个班组还敢接受他这样的“刺儿头”，车间老领导没法，只好把他挂靠到试制班当了一名编外人员。

企业军转民开发新品，厂里要求试制班按新工艺限期完成铁道部火车挂钩系列产品。一天，w班长带本班女工小g按新工艺制作车钩钩舌树脂砂芯，两人从早上8点干到中午12点一件也没有干出来，急得w班长满头冒汗。趁中午没人，w班长找到二杆子想办法，他说：“我一个编外人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大学里做过树脂砂高分子化合物的试验，可以试试……”说完他仔细研究好配砂工艺，抬头看了看气温，拿起量杯将量好的固化剂“对甲苯磺酸液”放到天燃气上烤了烤，不一会功夫就严格按新工艺要求把钩舌树脂砂芯的样品干出来了。

事后，厂技术科派人调查询问他有什么配砂诀窍？他说哪有什么诀窍，配砂新工艺规定的添加剂量的多少是随气温变化而变化的，要不违反工艺要求满足生产进度，唯一的诀窍就是改变固化剂水分子化学结构，归纳起来不外乎12个字，那就是“遇冷加热浓缩，遇热加水稀释”。或者在气温变化中按上限下限调整固化剂的加入量来满足树脂砂制作的硬化时间就行了。w班长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攻下了难关，领导从厂长生产技术专用基金中申请了一笔钱，奖励试制班的生产骨干。不过让全班职工不理解的是，厂部文件第一条规定“核心技术创新攻关奖只能奖励在编职工，编外人员没有份。”

第二天试制班发攻关奖，全班乃至全车间职工都在津津乐道谈论这件事，二杆子却穿了一件皱巴巴，汗涔涔的工作服来找班长，十分庄重的递上一份辞职报告，在场职工惊异不已。“二杆子，你是不是脑壳发卡哟？别人都害怕下岗，你咋主动要求下岗呢，究竟是咋回事？”女工小g问。

“二杆子，有话好好说，何必呢？别的班不要你，我要。”w班长说，“我知道真正该奖励的是你，而不是我们这些拿起工艺图纸、头就冒汗的大老粗，我去给厂长说。”二杆子真的要跳槽走了，w班长内心真的还有些舍不得。

二杆子一把拉住w班长：“你晓得啥子？你以为我是为这点吃不饱饿不死的工资奖金么？我……不，不是……”

“那是为什么？”w班长问。“究竟是为什么？”好像大家都在问。

四

二杆子、林某某、王某某几个递交辞职申请后未经上级领导批准，私自跳槽应聘到铁道部梅山车辆厂去了，这事在厂里引起一阵轩然大波。特别是像二杆子这样的实干家，像林女士这样外出参观看一下外单位的产品，回厂就能为工厂设计出新工艺的技术员真是难得啊，人才啊，职工心里留下一片唏嘘惋惜声。

厂劳资科为了工厂脸面，稳定职工队伍，党科长故作姿态在厂大门贴了一张通告，勒令他们限期返厂，如果逾期不归，将全部按旷工处理，并全厂通报批评，开除厂籍。几个炒老板鱿鱼的人都走了几个月了，劳资科才贴出这张带着恐吓性语言的通告，意图压住职工阵脚，真是蛇走过去了再来打棒——笑死个人，那不是幺哥哥吓麻雀，吓唬三岁小孩么？

改革的春风已经吹进三线桃子沟，吹醒了人们封闭僵化的思想。企业“皇帝女儿不愁嫁”的美梦彻底破灭了，风雨飘摇的下班途中，看见这张被风卷起沾满灰尘的通告剩下半张挂在厂大门外墙上，一飘一飘、要落不落的样子……，一时间，这张通告成了全厂职工们茶余饭后三班倒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