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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19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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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经典小说《戴姥姥“省亲”儒学巷》



/作者 麻城  罗茂林


     沉寂麻城文坛十年,忽一日听到文坛老将老作家金仕善老师的一声“你好”!这声温暖的问候将我从浮躁的市井中唤醒,十年坎坷崎岖的人生,总想寻一片柔软碧绿的草地歇息,看紫燕翻飞彩蝶款款百花绽放,听泉水叮咚秋虫唧唧百鸟争鸣,这种理想的生活成为一种奢侈的人生享受或偶尔出现在记忆的梦中。现在金老师的问候安慰期待像看不见的无线电波,来得巧妙及时,我现在的状况似乎也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了,我想寻觅旧梦。

      几年前金老师就送给我一套自选文集,囿于眼疾和难以沉静,没有及时写出读后的文字,他那些众多的长篇中篇短篇戏剧报告文学作品,我之前大多在各类报刊拜读,若用综述的文字恐难驾驭和准确把握,今天干脆认真品读他的短篇小说精品力作《戴姥姥“省亲”儒学巷》(原发《芳草》1992年第8期),以便观小流而见沧海。

    这篇不到一万字的小说,写一位生活在理想梦幻中的城市贵妇戴姥姥,回到本是她祖上故居的儒学巷“省亲”,经历普通的会见宴请,从她反复悲叹讲述和作家精巧的叙事中,读者看到了一个昔日风光无限的大家族的背影,一场“诗案”让这个大家族轰然倒塌,世态炎凉翻云覆雨,从富贵到贫穷,三百多年的辛酸泪亦如三百年孤独,与谁凭说?一个强权政治上的失误,能让多少百姓无家可归甚至人头落地,小说读来令人柔肠寸断悲愤交加无限怜惜。“文学作品注重的是境界、思想,超越的空间有多大,作品的内涵价值就有多高”(格非语录)。这部小说写出了一位诗意人生对传统古典的美好过去极度依恋痴迷向往,写出了人生道路的不确定性,以及人性的内在与外在真与假灵与肉复杂的多重组合。小说写得含蓄厚重,很有历史的沧桑感纵深感,篇幅虽短容量却非常巨大,令人非常震撼,处处可见艺术之光闪耀。

     这篇小说人物虽多,但主次分明。主要人物戴姥姥,从头至尾自始至终,全部叙事对话围绕着她展开。次要人物十几人,他们是:“我”和守节的母亲、知书达理的罗二伯和有点花故事的老婆——罗二娘、温文尔雅的熊二姨、卖鸦片抽鸦片的年爹以及吃斋念佛的老伴、单身汉蔑匠、杀鳖偷鸡的光棍汉才哥、好听故事的华奶、磨豆腐的邹九爹、做裁缝的玉爷、卖苦力又有一妻一妾的唐八爷、商会任会长、鼓楼街把头郑介山、开破汽车的赵大车,还有二苕、黑子等几位儿时玩伴,这么多人物如同舞台话剧频频出场,需要很多笔墨才能完美地刻画出来,对一个作家的写作功力是一种考验和挑战。

     显然, 熟悉底层生活和多种写作技巧的金仕善老师,能裁剪有度主次有别,或浓妆或淡抹,有的次要人物一笔带过,有的随故事向前推进次第登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借鉴了国画的留白手法和古诗词的含蓄诗意表达。比如:罗二娘与单身汉蔑匠就大有故事、杀鳖偷鸡又开“青楼”的才哥就大有文章、能说出“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罗二爷就大有学问、靠卖苦力又有一妻一妾的唐八爷就属千古奇观……等等这些都一笔带过,故意吊起读者胃口提振读者阅读兴趣,他们的出现就明显加大加重了小说的现场感背景音乐感及文化意蕴,扩充了小说的维度,远别了线性叙事与速写素描,成功完成了短篇小说写作中的高难度动作。

    戴姥姥为何要来没有亲朋故旧的儒学巷“省亲”?这是读懂小说的关键。儒学巷是女主人公的先祖大儒巨富戴溪如在明万历年间所造,它紧邻(先祖戴溪如捐资修建的)儒学——如今的县立小学,九重八十一间房子,到清朝乾隆年间,七世孙戴兆铭因写了一首反诗——“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而获罪,之后家道中落,其后人渐渐变卖典当全部家产离乡别土去沙市作米市生意。

      作为戴氏家族的后裔,戴姥姥从小听惯了流传下来的神奇传说,那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钟鸣鼎食的富贵繁华景象时时浮现在主人公的脑海。故她“隔年要来缅怀先祖业绩,叙叙旧日旧情”,每每看到三百多年后依然“一色的青砖风火墙,雕花门窗,飞拱流檐”,怎不伤情动感?其实这样落寞的旧知识女性很多,金老师的长篇小说《词坛女杰李清照》的主人公即是一位,戴姥姥这个形象就有李清照的影子,她虽然写不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悲情词句,她的内心必是诗意崇高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这位六十多岁面目慈祥恰如一尊弥勒佛的戴姥姥,作家这样写她出场:“尖脚,两鬓花白,面色红润,身体富态,衣着考究,提着一根雕花竹节手杖”,一个康健祥和又从容淡定的城市贵妇走来了。小说的本质就是写人,“细节的失真会瓦解对小说的信任。小说是在和真实的生活竞赛”。先看戴姥姥与人会见时如何叙旧:“嗳哟,你们不晓得哟,明朝时候,先祖溪如公在世时,儒学巷哪像如今……那时候整条巷子住着我们戴氏一家人,钟鸣鼎食,气派得很啦!”不用勾画眼睛,年轻时必是位绝色佳人大家闺秀上过洋学堂的千金小姐,“若不是祖公的曾祖戴兆铭作了一首反诗,惹下大祸,戴家一定还住在儒学巷,绝不会流落到沙市做米市生意。”很有点瞧不起自己为商之道,足见她是真正的贵族血统大家之后,她不厌其烦叹老屋易主,叹今不如昔,叹物是人非,你看她拉着众人手说:“你们真有福气,真好福气呀——昔年不能进巷的,如今都住进儒学巷了。真好福气哇!”面对儒学巷居住的极普通市井小民,悲叹儒学巷合理合法真正的继承者——自己,却流落异乡靠做买卖为生,鸠占鹊巢白天不懂夜的黑,这种抱怨老天不公命运多舛是作家特设的机关埋伏,为小说结尾她的自缢而亡作了铺垫。

    一篇好小说必须具备四要素:一,立意好;二,故事(情节)妙;三,人物活;四,语言美。立意考验作家的思想站位格调高低,故事(情节)妙是考验作家的想像力、人物活动结构的组织能力,人物活是考验作家的生活积累阅历高低,语言美考验的是作家驾驭语言文字的功底。

    用这种审美的尺度来观照文本,再看小说后半部分如何推进。既来之则安之,戴姥姥住在姿色秀美被达官显贵艳羡的熊二姨家,先被罗二娘家请吃。罗二娘是儒学巷最有学问“灌园叟”罗二爷的老婆,因与上屋的单身汉王蔑匠明进暗出,一度被戴姥姥小瞧。罗二娘做了很多名菜热情款待戴姥姥,却不为戴姥姥夹菜,只想乘机套出外面世界的奇闻异事,戴姥姥顺势而为有问必答:“都市人吃对虾,吃螃蟹,吃热干面,冬穿皮袄夏穿绸,走路不用脚,坐洋车和有轨电车。”一席话撩拨得罗二娘直打啧啧,自叹平生活得不值。看似轻描淡写平淡无奇,实则体现戴姥姥见人说人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微妙人生智慧。

       再看戴姥姥到杀鳖偷鸡的才哥家吃请,因她吃了一整只肥鳖大餐,便面露喜色,亲热地与才哥交谈,谈汉口的花楼街,谈“窑姐儿”,还告诉才哥“这回送自已回汉口,不用带别的,就带云雾茶、板栗、鳖鱼,带上三二百斤,包你能在花楼街住上十天半月”。谢有顺说“文学的语言应是带有个人体温的独特语言”。戴姥姥这番话是不是见鬼说鬼话?投其所好,吃人嘴短,高调拍马,有别刘姥姥一进大观园时智慧献媚。又再看她到抽大烟的年爹家赴宴,她与年爹畅叙烟土生意,劝说年爹戒掉鸦片,说自已的公公抽鸦片背了一身的债。这种海阔天空云里雾里间接的自我吹嘘忽悠,又体现出一种老辣的人生智慧人性中的另一面,其实她早已是无儿无女孤单一人(小说结尾交待),正如评论家阎纲戏谑作家王蒙“越老越成妖精”。

      最后到“我”家吃饭,“我”因父亲早逝,家境贫穷,戴姥姥却称赞“母亲”是守节有志气的人,“三娘呀,你真了不起呀,守着三个孩子真有志气呀!”……“依我看啦,这左邻右舍十三家,只你一家配得上住儒学巷。”一个有价值取向的独立人格出现在眼前,至此作家写出了主人公性格的多样性复杂性,遵从儒家的传统美德,看重理性的人生,又褪不去人间俗世的烟火味,唯美的个性特点跃然纸上。如果作家就此结束全文如何?那只能给人这样的感觉——一个城市来的贵妇故地重游,谁能证明她的祖上是不是儒学巷真正的主人?也许她是高超的骗子,市侩小人,那样写就陷入故事层面了。但作家显然有更高的立意追求,对人生社会有更深刻的思考,这便是小说结尾神奇的一笔,作家让戴姥姥在下回来“省亲”之前上吊自杀了,小说立马从故事层面上升到精神情感层面,小说的主题就云开日出超凡脱俗了。前面所有的铺垫都是奔主题而来,表面看外因是贫病交加,无儿无女,而真正的内因是:她对传统古典的美的追求失落失意失联,这便给小说赋予更深刻更沉重厚重的主题——是对传统文化价值取向的反思拷问,是继承发扬还是全盘否定?“文学到底是精神情感的事业、艺术,作家应对灾难创伤记忆进行反思(谢有顺语)”“文学抒写和表达的是道义之死,自然的死亡没有多少文学上值得抒写的意义(谢有顺语)”戴姥姥自绝于人世是此部小说最有想象力最有价值最闪光的地方。“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我们看,死亡是一种最大的对人的撕裂”(谢有顺语),主人公的自绝人世是对强权政治荒谬的反抗斗争宣战,也是主动献身——为一个荒诞的旧世界荒谬的政府行为提供笑谈,为后世今生提供历史社会人生的无尽思考。未到凋败的繁花,却像春天被寒风扯落的青叶,至此那古巷古风古貌从此走进历史的深处,“我”这位少年也时时被深夜的狗吠吓醒”。

       著名作家汪曾祺曾写文章说,“写小说主要是写语言”。他这话只说对了四分之一,试问主题、故事、人物且不成了不主要的追求?一生从没写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且公认为废名的第二代传人的作家汪曾祺,这只能代表他散文化小说创作成功的一家之言,他忽略了马尔克斯式语言(《百年孤独》一百余年的风云变幻)、王蒙式语言(格调高雅崇高的主题)、金庸式语言(惊险的故事深刻的人性)、当代流行的网络化语言(海阔天空奇幻的人生),作家汪曾祺这种剑走偏锋只取一端的小说艺术观,造成他的写作难以向纵深突破难以写出大时代大场景。小说语言只是作家表达思想观念人生看法的外在形式,言之无物再美的语言只能是一纸废话。如何讲好中国故事是很考验作家的综合实力,街上美女如云大多乔装打扮。刘醒龙说“中国当年的地主阶层不是我们想像的那么坏。中国农业社会的富人不是一代人二代人能积攒下来的,他们对土地的感情更深”,戴姥姥祖先的大儒大富不是掠夺而来,而是经年累月点点滴滴的知识与财富的凝聚,这三百多年的家族荣衰史,单靠小桥流水式的语言难以表达,而是靠这种诗意的想象故事来完成。

       最后来欣赏《戴姥姥“省亲”儒学巷》的写作语言,它既有《红楼梦》《金瓶梅》等古典小说的叙事痕迹、韵味,又有《百年孤独》里的时空交错颠来倒去上下翻飞诗意纵横的匠心唇印,又掺杂着鄂东地域文化口语风情,给人带来美好的视觉听觉知觉的艺术享受,现各举一例:“儒学巷是衰老破败了,如同一位两鬓花白腰勾背驼的老妪,然而即使如此,也不难从残存的古风与威仪中想见她夕年的高墙深宅的青春风采,她也曾有过少妇般风姿绰约的年华”!(马尔克斯式的诗意语言)又:我母亲忙说“还有上屋的熊二姨配住儒学巷哩”。戴姥姥瘪瘪嘴,显出一副不屑的神情,似乎又觉不妥,轻声说:“熊二姨自然也配,只有一宗,她自已不能生育,是借来的香火,哪有亲生血脉好……”多么地道的《红楼梦》式的对话语言。再来简述小说中鄂东地域风情语言:“左邻右舍十三家,皆是五坊八作之人”;“才哥,寡汉条”;“熊二姨是个风月场中女子,虽独居,却极正经”;“灌园叟是种菜或兴花的老农”;“成天粪桶扁担,扁担粪桶,浑身屎臭”;“世上的事哪里有个准头呢?——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话可真是万古不磨呀”;“好像真的开了洋荤,见了洋广”;“她们哪里知道‘反诗’‘顺诗’”;“哪个不晓得鱼和熊掌都是肉”;“我母亲说沾你金言,又说不晓得这孩子能不能成器”;“人们恍然明白她为什么从来绝口不提子孙之事——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这些简短的叙述对话细节描写,针脚细密,既符合人物个性特征,又展现鄂东地域风土人情,如同真人真事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越是地域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如此,小说便具有长久的巨大的生命力和艺术冲击力。

      真正的艺术精品经得住时间淘洗,经得住审美的尺度全方位多角度地精准丈量。三十年来,小说作品浩如烟海,大浪淘沙,今天重新品读金仕善老师的这篇亦如《城南旧事》姊妹篇的陈年经典力作,就是要将它从沉埋的江底打捞上岸然后轻轻拂去它身上久淀的淤泥,让它重归本应属于它的尊位,再放异彩。所谓浪花淘尽英雄,这不正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吗?(2019年6月5日第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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