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女性,我有一双“天足”,40码的大脚。每每面对橱窗里摆设着精致小巧的女鞋样品,最为适合纤纤玉足,令我在买鞋时总觉得羞赧,索性自我安慰,大脚是因为我个儿高,恰成正比。
以前只要我脱鞋上炕,婆会瞅着我的一双大脚叹气道:“脚是半边人才,放在旧社会,你就嫁不出去。”
印象中,我婆的一双脚,两只大脚趾内侧都有块凸出的骨头,她穿布鞋不好看,透着黑色的条绒鞋面总能看到有个疙瘩。婆经常和我以脚为聊天的话题,她不止一次面露笑容地说,她是一双“被解放了的脚”,就是缠了半截后来不再裹脚。清末民初,在外来文化和先进知识分子不断呼吁声中,缠足的风气才非常缓慢地走向灭亡。特别是辛亥革命后,从城市到乡村缠足逐渐被废除。那些“半裹脚”和不裹脚的妇女告别了缠足,脚被称为“解放脚”。婆的开心,就是来自于她没有继续受那撕心裂肺的皮肉之痛。
大姨婆就有一双三寸金莲,像粽子一样的脚型,她拄着拐杖,走路颤颤微微极不稳当。我见过姨婆晚上解开长长缠足布的样子,那是一双扭曲、变形、丑陋的脚,脚面鼓起较高,脚趾蜷缩在一起,小拇趾藏垫在脚心。试想七八岁小女孩稚嫩的脚骨被狠心窝折,用瓦砾将皮肉划破,直至溃烂,再用布条紧裹……是多么地惨无人道,违背人体正常的生理成长,封建社会畸形的审美观和对女性的残害,伴着血与泪的成长,是旧社会女人身心饱受痛苦的经历。
姨婆的小脚形象,深深刻印在我的记忆里,所以上初中学习《故乡》一课时,鲁迅先生惟妙惟肖地对杨二嫂外形的描写,我赞之为一绝——这个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在中国古代,女子裹脚的历史也很难追查到底了。传说汉时的赵飞燕有一双“小金莲”能在掌心上起舞,舞得汉成帝如痴如醉,以至于忘了天下……有人说最早始于南唐,后主李煜用帛将嫔妃的脚裹起来为自己跳舞,更能展现舞者体态轻盈之美。一无是处的李煜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一念之私竟能影响千古,为后代统治者便于管理女人而做了标榜。
将女人的脚裹起来,不便于行走,这给皇宫里的女人不便于逃跑而上了一道重重的枷锁,农家的女人也只能坐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纺织,毕竟在古代买卖女人是常有的事情,特别是那些童养媳想逃跑都难。时下热播的电视剧清宫戏里,我们仍然看到那些女人的三寸金莲在侍女的扶助之下,踩着高高的花盆底坤鞋扭来扭去。
一双双小脚,一步步挪动。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小脚无法涉足。宽敞的世界在她们脚下也摇晃起来,再以后就变成了一个局囿的笼子。缠过的脚趾已经变得麻木了,她们只能用脚后跟走路。也许时间久了,能习惯一些,可那哆嗦摆动分明是一种痛苦且无奈的使然。或者说,痛苦在持久地延续。
真幸运,我生活在文明自由的年代,我的一双脚在身体茁壮成长的阶段,无拘无碍,没有任何束缚。
我的脚能越过千米高山,去领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的脚能伸进滔滔大海,踩碎水波浪花,像鱼儿似的游弋。我的脚可以随意裸露,可以肆意奔跑。炎热的夏季,我将十个脚趾无所顾忌地都敞亮出来,凉凉快快地,自由自在地。
只要鞋码合适,高跟的、坡跟的、平跟的、皮质的、绣花的、黑的、彩的……我的脚都乐意试穿。清晨,我喜欢踩着高跟鞋去步行上班,因为我的一双大脚是那样地动感有力,鞋跟敲打着地面的“咔噔”声铿锵飞扬。高跟鞋把握着这双脚,这双大脚顶撑着我,敲打出与日子共鸣的回声,走出了每天生活的忙碌和充实。哦!可爱的高跟鞋,哪怕晚上步行回家时,脚底酸痛,虽有不适感,我却乐于如此。
我曾学过华尔兹,这一双40码的大脚,因舞步生涩,慌乱中踩踏过老师和同伴的脚面;这双脚终于在N多次的刻苦练习中,随着音乐带动着我的身子旋转翩翩,飘逸优美,在起起落落时,我用脚尖在演绎着圆舞曲的典雅和浪漫。
俗话说:鞋子是否合适,只有脚知道。小到鞋里有一粒沙子,脚都会感知灵敏。我的双脚不停地奔波着,走过了四季,追逐着梦想,丈量着目极的视野,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踏踏实实,稳稳重重。
有位名家说:“大地是稿纸,落脚是诗行”。人人都在用自己的双脚,写着自己的人生史诗。
站在这落满脚印的大地上,我听见勤奋的时间老人掀动书页的沙沙声,它就像我笔下书写的文字一样,留有痕迹。我习惯于每天的阅读和写作,对文学的虔诚不允许我停顿与徘徊,我用手密密麻麻地记录许多欢乐与喜悦,我的脚也留下不少倦怠与空虚、迷茫与困惑……
这双大脚走了多少路,没有精准答案,沿途的风景千变万化,纷繁复杂。在经历中,我用手紧紧扶着深耕岁月的犁铧,追寻梦想的双脚呼呼生风,砥砺前行的步履印印留痕。
走下去,路承载着双脚,脚延伸着前路。
走下去,脚会坚定地告诉你——很多所谓的远方,其实真的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