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的温暖
金色的稻浪常常起伏在我的梦中,芬芳的稻草常常温暖着我的身心。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段艰难贫瘠的岁月,稻草与我有着不解之缘。如果说稻谷被乡亲们看成珍珠,稻草则被当作金条。
稻草幼时是秧苗,长大以后变稻杆。田畈从嫩绿到翠绿到碧绿到黄绿到金黄,自然之手,曾经如此神奇地描绘出家乡的美丽。家乡水稻原来一年两熟,还没等布谷催春,乡亲们就播谷下田,繁种育苗。秧田的周围,则是紫云英的海洋。紫云英挨挨挤挤,连绵起伏,紫中带白的小花,犹如无数繁星,荡漾在碧波之上;又如万颗流萤,明灭在湛蓝的星空。
春雨如丝,燕子穿梭,乡亲们穿蓑戴笠,背犁驱牛,开始耕田。紫云英除了用做猪食,另一用途就是肥田。水牛款款地行进在花海碧波之中,牛后翻起乌黑发亮的滚滚泥浪。几天时间,一片碧草花海就变成明镜似的水田。
等到把一担担的猪栏牛粪送进水田,等到把一垄垄的泥块耙碎荡平,我们就忙着插秧种田。我们边种边退,整齐的秧苗在眼前伸延。半个月下来,一块块亮汪汪的水田就被我们绣成了一方方绿毯。
这时的秧苗仿佛进入了自然生长状态,当然也要送几次追肥,灭几次虫害,拔几次稗草,更多时候是静静地伫立,悄悄地生长,享受着阳光的朗照,春风的轻抚,雨露的滋润,清流的灌溉。禾苗开始分蘖,拔节,孕穗,抽穗,开花,最后灌浆结实,从幼小变高大,由单薄而粗壮,它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一齐向着天空生长,一起笑对风雨艳阳。在它们森林似的脚下,流动着浅浅的清水,鲫鱼游弋,泥鳅出没,田螺散步,黄蟮也扭动着曼妙的身躯。等到孕育出了晶莹如珠的后代,稻杆稻叶也就变得肌瘦面黄。这个时候,恰恰是生离死别的时刻,稻谷收割,颗粒归仓;稻草晒干,用作猪栏。
那时的稻草可是个宝贝,乡亲舍不得当作柴火,而是用来垫猪圈牛栏。养猪,差不多是家庭唯一的经济收入;猪栏,是庄稼最主要的肥料来源。所以不管多累多忙,家家户户都会冒着中午的毒日,把分在田里的稻草挑到山间地边晾晒,干燥后再挑回家里码在猪舍的搁栅上面,等到猪圈内的稻草烂了,就扯下几把撒在栏内。对猪来说,每次铺草都是铺床换被;对家庭来说,每次铺草就是积累肥料。
早稻草必须立刻清场,主要是为了下午的抢种,而晚稻收割后就会从容得多。晚稻田是干燥的,收割后稻草就晒在田里。远看,它们庄严肃立,成排成行;俯看,恰似孔雀开屏,成团成片。像一支支整装待发的军队,又像一束束金黄明艳的花朵。麻雀从这束稻草飞到那束稻草,啄食着稻草上没有打尽的谷粒;鸡鸭从这束稻草钻过那束稻草,寻觅着遗落在田里的稻穗。这时的稻草像位慈祥的老者,任凭小鸟的亲吻,鸡鸭的戏谑。风雨来袭,稻草敞开温暖的怀抱,默默为它们遮风挡雨。
队里的水牛用的都是晚稻草。晚稻草不仅是牛们过冬的棉被,也是过冬的粮食。所以生产队保存稻草更是别具匠心,把稻草叠满牛栏的上方后,再蓬到树上。在我们家乡,村头溪边,常常能看见一棵棵树杆的中央,蓬着一个个形如胖肚花瓶的草蓬。草蓬距地两米左右,蓬时稻草头尖朝里,根头向外倾斜,这样的稻草蓬,雨飘不进,风吹不散。既给树们穿上了过冬的棉袄,又给麻雀营造了筑窝的地方。
等到牛舍内稻草用完,就把蓬着的稻草往牛舍搬。外面北风呼啸,牛舍暖意盎然,随手扯下一捆稻草,撒在牛栏里。蹲卧一隅的老牛,目光和蔼而温顺,不紧不慢地咀嚼着芳香的稻草。更多的时候,会用铡刀把稻草铡得细细的一段一段,并拌上香喷喷的菜饼,撒在木槽里面,这时牛会立起身低下头,晃着牛尾津津有味地享受它们的美餐。牛吃饱了,弯曲前蹄,就势卧倒,开始反刍。这时,牛嘴的唾沫像刚刚磨出的豆浆,牛舍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芳香。
乡亲们夏秋收割回稻草,冬闲就编织草鞋床荐之类。先用木榔头把稻草敲扁锤软,再把草叶捋清摔净,放上镶有五个耙齿似的草鞋耙在长凳的那头,编草鞋的人骑坐在长凳的这头,腰系一个带齿的弯弯的木把,然后以麻绳为经,稻草为纬,开始编织。先编后跟,再编耳朵,最后编鞋鼻,不用多长时间,一只形如脚板,两头尖翘,色泽明黄的草鞋呈现眼前,最后用麻绳串起鞋鼻鞋耳和后跟,草鞋就算做成。做得好的草鞋,硬朗,结实,匀称,光洁,乡亲们穿着它常年跋山涉水挑粪担柴。砍柴挑柴,路途遥远,我们尖尖的冲担上挂着干粮,也挂着几双草鞋。
床荐就是床垫。那时家乡贫穷,弹簧床海绵垫只是传说,旧棉絮当垫被也是奢侈,很多人家使用的就是稻草编成的床荐。二三寸厚,与床同宽,铺的时间长了,太阳底下摊晒,晚上睡在上面不仅身下暖洋洋,还散发着稻草的芬芳。如果没做床荐,就直接用稻草垫床,选一些干净、细长的稻草放在太阳下晒白,然后把稻草铺摊在木板床上,再铺上棉被。躺在厚厚的稻草上面,稻草会发出吱咕的呼吸,发出悉索的轻笑,散发出阳光的气息,土地的芬芳,熨贴着你的精神和肉体,很快送你进入甜蜜的梦乡。
北风呼啸,雪花飘飘,我们来到空旷的溪滩上挑大寨田,身着单薄的衣裳,赤脚穿着草鞋。只有在歇工的时候,我们从稻草蓬抽几把稻草,在背风处捂裹在脚上,不一会儿,一股暖流从脚底升起,一直暖到心上。
气象预报下雪,父母就会吩咐我去盖菜。自留地里有包菜、菠菜等,我挟着一捆稻草往地里跑,把金黄的稻草均匀地摊在菜的上面。过几天再去割菜,皑皑白雪下青葱一片,青菜一点也没有冻怀。
家乡虽有砖墙瓦房,也有一些土墙茅屋。茅屋所盖并非茅草,用的都是稻草。年复一年,层加一层,随着每年的维修翻新,所盖的稻草也就越来越厚,远远望去像一朵朵又圆又白的“蘑菇”。走进屋里,泥墙泥地泥灶,顶和墙都已熏黑。房子虽然简陋,但隔音防潮,冬暖夏凉。一到冬夏,我们就会往茅草屋人家钻。夏天一走进里面,就会收住如珠的汗水;冬天踏进门槛,一股热浪会扑面而来。听着男人的插科打诨,女人的打情骂俏,茅草屋内充满着一片欢笑。
稻草温暖着我们的方方面面:用稻草窠焐菜焐饭焐脚,甚至放养刚会站立的小孩。用稻草、糯米和黄泥拌和筑成土墙,这样的墙几百年也不会倒塌。稻草啊稻草,你用柔弱的身躯为人们抵御风雨寒潮,营造温馨家园,直至烧成草灰,也要化作营养庄稼的肥料。
每次回到家乡,我就会看到稻草,想起曾经给予的温暖,就会油然而生一种感激。稻草是那样朴素而卑微,但又那样无私而伟大。
我想起了莫奈20多幅《干草垛》组画。这些干草垛,在旭日下、正午太阳下、夕阳下、月光下……呈现出不同的光彩变化。不变的是,那田野中矗立着的干草垛,既像历经沧桑的老人,在淡定地观望,静静地思索,又仿佛一位健硕的壮士,充满着蓬勃的激情,浪漫的想象,给人生命的厚重与心灵的震撼,折射出最本质、最实在、最温暖的生命之光!
“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听着周杰伦的《稻香》,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仿佛回到稻香中间!看见那些久违的稻草,犹如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心头总会涌起阵阵暖意。但我知道,我的身虽然回去了,但心已经回不去了,走不进难忘的岁月,回不到最初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