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救瞿秋白蒙冤廿五年
梁孟伟
随着家乡水库的建成,我最牵挂的,是长眠于此的祖先。其中就有梁柏台的妻子周月林。
梁柏台是我的祖辈。曾任中华苏维埃司法部长、内务部代部长等职;红军长征后,他留守赣南,开展游击战争。妻子周月林曾任中央妇女部长、国家医院院长等职,红军长征后,她也留了下来。
从此,他俩的命运发生根本改变。1935年春,梁柏台突围被俘后,被秘密处决于江西大余,至今不知埋骨何处?周月林被俘后,国民党以“共匪坚定分子”罪名,判其十年有期徒刑;新中国成立后,1955年又以叛徒罪名,一直关押到1979年。
2016年一个下雨的冬晨,我们驱车来到查林,走进已成废墟的故乡,登上荒芜的来龙山麓。远远看见梁柏台的半身雕像已经长出了斑驳的青苔,从额头滴到脸颊的雨水仿佛是他流下的眼泪。
梁柏台烈士纪念碑亭旁,就是他夫人周月林的坟墓。一个圆形的坟堆前,竖立着一块淡绿色的墓碑,碑顶上雕刻着一颗红五星,给阴暗潮湿的周围带来几许温暖和明媚。下方刻着“周月林之墓”五个黑漆大字,碑后有周月林的生平介绍。
我在墓前默哀良久,缅怀她为苏维埃妇女事业作出的巨大贡献,感慨她被国民党释放后变身普通百姓的跌宕人生,敬佩她为秋白蒙冤二十五年而不变的忠贞信念。
四人奉命先转移
1934年10月,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开始战略转移。1935年2月,由于敌情紧急,留守苏区的中央分局决定分路突围,同时让重病的瞿秋白、年老体弱的何叔衡、怀孕在身的张亮和周月林等先行撤离苏区,转移到白区工作。同行一程的还有邓子恢,他奉命赶赴福建开展游击战。
一路上,瞿秋白悄悄地向周月林说着这次转移的计划和自己的打算。“我们不管是到了香港,还是到了上海,都要尽快设法找到党组织。”
瞿秋白继续说,“以后,党有事通过你来联系,我有事也通过你与党联系,我和你的住址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身体不好,得抓紧时间治疗!”周月林看着瞿秋白苍白的脸,甚是担心。
连日奔波,过度劳累,使原本身体不好的瞿秋白脸色更加难看,甚至有些浮肿。终日咳嗽不止,还经常吐血。瞿秋白希望自己能挺过这一关,早日平安到达目的地,可以继续为党工作。
两人还谈到,到了上海怎么落脚的问题。周月林觉得,如在上海能找到杨之华就好了。
“我从上海到瑞金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她可能还在老地方(指上海),也可能去苏联了。”瞿秋白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柔情,感慨地说,“能找到她当然好!”
“要是不能很快找到党组织,又找不到之华,你就先在旅馆里住下来吧。”周月林说。
瞿秋白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还能住旅馆?国民党里有我的学生,也有交过锋的对手,还有认识我的叛徒。旅馆里人多而杂,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经瞿秋白这一说,周月林才想起瞿秋白曾是敌人重金买头颅的著名人物,因为他曾两度担任过党的最高领导。
瞿秋白忽然问周月林:“你们家里的人认识梁柏台吗?”
“只有我弟弟认识,别人没见过。那时候我们也不敢回家。”周月林想起和梁柏台一起回国路过上海的情景。
“那好,到上海后,先同你弟商量好,说我是梁柏台,先在你娘家住下来,反正别人也不晓得我是谁。”瞿秋白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因为瞿秋白与梁柏台是同岁。
“我家里穷,住在工人区,条件很差,生活不好。”周月林有些不安。
“工人区更好,更安全。”瞿秋白笑笑说。
要去上海,瞿秋白自然想到好友鲁迅。他对周月林说:“这次要是到了上海,我一定要去找鲁迅。我们在上海‘左联’的时候,合作相处得很好。我心里老是想着他,要是能见到他就好了。”
瞿秋白谈到了毛泽东,谈到了遵义会议。“毛主席是我们中央的领导人啦!”他们出发之时,中央分局已经收到党中央在遵义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的电报,瞿秋白告诉周月林这个消息时,嘴角荡漾着欣慰的微笑。
山路弯弯,命运多舛。
武夷山属典型的丹霞地貌,素有“碧水丹山”、“奇秀甲东南”之美誉,地壳运动使这里的奇峰怪石千姿百态,有的直插云霄,有的横亘数里,有的如屏垂挂,有的傲立雄踞,有的亭亭玉立……
对于瞿秋白等五人来说,赏心悦目的风景,可能是充满危机的陷阱。
瞿秋白一行来到地处武夷山南段的福建长汀四都山区汤屋,见到了福建省委书记、省军区政委万永诚。万永诚与瞿秋白何叔衡等人反复商议后,最终确定了一套方案:将瞿秋白等人乔装成红军的俘虏。为防外人认出,各人戴上不同颜色的面罩,由战士“押送”着,趁机突围。
万永诚抽调了90多名红军战士,组成护送队,于2月21日傍晚,从汤屋向永定方向出发。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瞿秋白身体本就羸弱,糟糕的肺病使他走路也困难,何况所走之路都是崎岖山路,所以他咳嗽不断,吐血不止。有时实在走不动了,就靠在路边的树下休息一会,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不好意思地自嘲:“你看,我这倒霉的身体,越到关键时刻越不争气。”目光中满含着歉意。何叔衡毕竟年事已高,平时忙于工作,根本无暇锻炼,行动起来就比较缓慢。身为中央副主席项英老婆的张亮,当时妊娠反应强烈,一双裹了又放开的“解放脚”,连日赶路早已磨起了血泡,脚痛手痛腰痛加上尿频,不能洗澡有时脸也洗不了。
山路斗折蛇行,曲折盘旋。何叔衡天性幽默,总是谈笑风生,他打趣地对瞿秋白说,这是蛇走的地方,也是你们文人墨客吟诗填词的好地方。
周月林好奇地问何叔衡,“你怎么知道这是蛇走的地方?”
“你看,这路弯弯曲曲,不就像一条长蛇吗?”何老的回答引来了大家的笑声。
瞿秋白环顾了一下四周,感慨地说:“以前这一带都是自己的根据地,大家往来很安全。现在却成了敌人的了,路上处处有危险。”
何叔衡赞成瞿秋白的分析,绝对不能麻痹大意。“我们得有最坏的思想准备,万一突不出去,宁可牺牲,也决不能给敌人活着抓去。能为苏维埃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就满足了。”
1935年2月23日晚,瞿秋白一行来到福建长汀的濯田乡水口村边。
濯田河是汀江的一条支流,从四都而来,两岸郁郁葱葱的森林倒映着河水,河中游弋着各种鱼儿。一座木桥是水口通向村外唯一的通道,因敌保安十四团二营把守而无法通过。护送队伍只能利用夜色的掩护,让瞿秋白一行在下游偷渡过河。
半夜过后,寒风凛冽,滴水成冰。护送队临时搭了一副担架,先抬过瞿秋白,再抬过何叔衡,最后是张亮。水冷石滑,水中三趟来回,花去了大量宝贵的时光。
这样队伍到达离水口村10华里的外小迳村,已是24日拂晓时分。大家冷得浑身打颤,饿得饥肠辘辘。队伍停止前进,烧火做饭,烘烤衣服,准备稍事休息再往前行。却不知这一延误,危险正向他们逼近。
生死危难战友情
“呯”的一声枪响,打破了黎明之前的宁静。这是村口哨兵发出的信号:敌人来了!正在烘烤衣服还没有吃早饭的周月林,和大家一起,冲出了房门。
水口村一带,驻扎着敌保安十团的一个营,营长名叫李玉。这天早晨,李玉得到地主武装的报告,小迳村发现小股红军。探明情况后,李玉立即率领部队对小迳村进行围攻,分两路包抄上来。护送队且战且退,掩护着五人上山。
敌人包围圈越缩越小,把大家逼上了村外的牛子仁岽,才发现是座独头岭,后山坡陡崖峭无退路。不知谁发一声喊“我们滚下去”,五人双手抱头不顾一切地滚了下去。
等到周月林清醒过来,举目四望,只见邓子恢走在前面,身边还跟着几位战士。
“跟着他走不会错,他在这里打过游击。”周月林一边想,一边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枪声渐行渐远,四周寂静下来,周月林暗自庆幸,总算冲出了包围圈。她转身四顾,他们呢?瞿秋白,何叔衡,还有张亮?周月林来不及考虑其它,“返回去!”心中只有一种声音在命令着自己。
凭借着熟悉的地形,邓子恢很快脱离险境,回到四都,相遇陈潭秋和谭震林率领的红24师的一个营。而周月林则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焦急,期盼,周月林一边急走,一边找寻,心里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担心他们病老还孕行路难,恐落敌手遭不测。四周都是敌人,不能声张呼喊。山脚不远处,终于找到跌坐在一片乱草丛中的瞿秋白,苍白的脸上呈现出桃花般的红晕。
“阿妹,你来了,这下可好了!”不知如何是好的瞿秋白,看见周月林时有种说不出的惊喜。瞿秋白此后一直叫周月林为阿妹,直到他们分开。
周月林扶着瞿秋白蹒跚前行,又遇见了张亮,张亮正茫然无措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但没有找到何叔衡。原来何老滚到一丘稻田里,已经身上负伤,敌兵搜完由他携带的转移经费——黄金港币后,为杀人灭口当场开枪打死了他。何叔衡终于实践了“为苏维埃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诺言。
敌人四处搜山,三人隐蔽前行,能清晰地听到敌人的吆喝声。敌兵逼近本该拼命逃离,脱离险境。可瞿秋白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吐血连连;张亮也全身疼痛,寸步难行。看见一间塌顶的破屋,瞿秋白恳求着对周月林说:“阿妹呀,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屋里休息一下再走吧!”周月林万分焦急地看看秋白,又看看张亮,张亮挺着个大肚子,每走一步脚后跟锥心刺骨地疼。她连声说着:“累死了累死了,就是死也走不动了。”周月林实在也想不出另外的办法,但觉得在这样的破屋子里休息不太安全,就只好轻声地嘱咐说:“你们暂时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就在外面的草丛里放哨,千万不要出声,旁边可能埋伏着敌人,出来找我不要叫,轻轻拍两下手就可以了。”
安顿好瞿秋白和张亮后,周月林就来到不远处一片荒草丛边,潜伏下来察看敌人的动静。荒草丛中有一口浅浅的山塘,从外往里看云山雾罩,由里往外看却一清二楚。她屏息凝神,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这时,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得草木也仿佛停止了呼吸。只要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就会引来敌人的注意。正在这时,张亮腆着个大肚子,每走一步脸上一阵抽搐。接着瞿秋白也硬撑着跟了过来。由于身体极度虚弱,瞿秋白跳下时立脚不稳摔了一跤,站起来想就近靠在一棵小树旁坐下,又重重地碰得小树哗哗作响,惊动了山顶上的敌人。敌人一路嚷着向他们包围过来,隔着草丛喊道:里面有没有人?不出来老子开枪了!连喊几次不见应答,就向草丛搜索过来,瞿秋白三人只好“束手就擒”。
这时已是正午过后,敌营长李玉派了4个士兵和1个勤务兵,将他们押往水口村。张亮在前,周月林中间,瞿秋白走在后面。周月林突然听到后面“扑通”一声,一个敌兵嚷了一句,“补他一枪”,说着就端起了枪,拉开了枪栓。周月林猛回头一看,瞿秋白已扑倒地上,一支枪口正对着他的后背。
“不准补枪!不准补枪!”周月林命令似的喊声让敌兵一愣,他们调转了枪口。周月林乘机抢上一步,用身体挡住那黑洞洞的枪口。口里继续大喊:“不准补枪!不准补枪!”
敌兵大声喝问道:“为什么?他是你什么人?他是你丈夫?”
周月林看出敌兵的意图,怕路上遇见红军和游击队,想早点甩掉这个“包袱”,好快点赶回营部。周月林“不准补枪”的断喝创造了瞿秋白醒来的时间,也是大声催促瞿秋白早些醒来的信号。
周月林知道,瞿秋白是因为饿病交加才昏倒在地,只要给他一点时间,肯定会苏醒过来。果然,这时瞿秋白的头动了一下。
“他又活了!”一个敌兵喊了一声。
周月林扭头一看,瞿秋白的身体终于动了起来。周月林想去搀扶,敌兵却不让她靠近。
瞿秋白终于慢慢地苏醒过来,敌兵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往前一推,要他快走。极度虚弱的瞿秋白踉跄了几步,终于站住。
在敌兵的威逼下,瞿秋白拖着沉重的脚步,又艰难地前行。初懂医道的周月林知道,极度虚弱的瞿秋白哪能快走?走得过慢或再次倒下,敌兵真的会补上一枪,那时再怎么劝阻都会无济于事。得想法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周月林故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走快点!”一个敌兵踢了周月林一脚。周月林依然走得很慢,这时冲上来两个敌兵,抓住周月林的两条胳膊,要拽着她向前走。周月林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着,“肚子疼死了,实在走不动了。”
敌兵看到这个阵势也没了辙,只好连连呵斥,让她起来。
“拉我就不走!”周月林提出条件。
“好好,你起来自己走!”敌兵无奈地回答。
周月林一行继续缓慢向前。路过一个小村庄,引来围观的百姓。周月林向一位年轻女子说,“肚饥了,有没有红薯给点吃吃。”那位女的说了声“有”,很快拿来三块红薯。
周月林知道,瞿秋白和大家一样,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还日夜赶路,昏倒是连病带饿的缘故。
周月林示意瞿秋白接过红薯,可是他不为所动。于是提高嗓门说:“这两块红薯你拿去吃,吃了好快点赶路!”瞿秋白明白了周月林的意思,大口吃下两块红薯后,把剩下那块递给了张亮。周月林这时也饥肠辘辘响如鼓,又向那位女子要了碗水,先让瞿秋白和张亮喝了,自己也喝了几口。接着继续赶路。吃了红薯喝了水的瞿秋白,精神好了许多。
傍晚时分,瞿秋白一行被押到水口村敌营部,护送队20多名战士也被关在那里。当晚没有审讯。
怎样应对敌人的审讯?瞿秋白等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问题,继续利用“红军俘虏”的假身份获得大家一致同意。接下来就是统一口供,掩护自己。瞿秋白让周月林先编。
“我叫陈秀英,是被红军抓去的一名护士。”周月林想了想说,自己当国家医院院长时学会打针、换药和接生,懂得一些医务知识,不怕敌人盘查。瞿秋白和张亮都说好。于是瞿秋白目光转向了张亮。
“我就姓周月林的‘周’吧,名叫周莲玉,是位被红军抓走的香菇客老板娘。”一听老板娘,瞿秋白和周月林同时看着张亮,张亮一时犯疑地问道:“怎么,难道我不像吗?”张亮三十出头,皮肤白皙,比较富态,还会抽烟,还真有点老板娘的范儿。瞿秋白和周月林同时点点头,连声说“像,像”。
“我就姓你这个‘林’,名叫林琪祥,原来是上海大学学生,后在上海同济大学学医,来上杭养病,不想被红军俘虏。”
“又是大学生,又学过医。你会看病开方子吗?敌人会相信吗?”瞿秋白所编口供引起了周月林的质疑。
“我要说我是农民或士兵,他们会相信你吗?现在要紧的是让敌人相信你的口供,不引起他们的怀疑。如果怀疑就完了。我们决不能小看敌人,他们难道连找一个人来指认都不懂吗?国民党里就有认识我的,还有投敌的叛徒,要找个人认认我还不容易。”瞿秋白这么一说,周月林也无话可说,瞿秋白确实像学生也像医生,还能像谁呢?
周月林为什么化名陈秀英,早在1931年7月5日,周月林和梁柏台从苏联回到上海,就商定化名陈秀英,梁柏台还以“儿媳陈秀英”的名义给母亲写过一封信。“陈秀英”化名不但梁柏台知道,梁柏台的母亲、大姐,还有周月林大姐、弟弟也知道。所以周月林并非随口所编。
张亮原名“张莲玉”,现在无非只改了一个姓而已,仍用旧名意在透露一种“消息”。
至于瞿秋白化名林琪祥,瞿秋白的“瞿”就是双“目”(木),即“林”,他就多次使用过“双林”、“阿林”的笔名。难怪鲁迅一看到“林琪祥”就知道是瞿秋白的化名。
这时,突然闯进两个敌兵,在人群中架起周月林就往外走。周月林一看不像传讯,似乎另有图谋,就拼命挣扎,一边脚踢牙咬,一边大声叫骂。躺在地上的瞿秋白仿佛也明白了什么,“嚯”地坐了起来,“唰”地一下子站起,握紧拳头,怒视匪兵,大有拼个鱼死网破的模样。敌兵见状,放下周月林,一把推到瞿秋白,悻悻地走了出去。
周月林一下子瘫坐在地,瞿秋白劝慰道:“阿妹,没有被拉走就好!他们是敌人,是野兽,我瞪着他们,倒要看看他们还有没有脸拉你出去!”
瞿秋白感慨地道:“阿妹呀,今天我才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妇女比我们男子还要多一层痛苦。”
一介文弱书生,一个咯血病人,面对周月林惨遭蹂躏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怒眉冷对,极大地震慑了禽兽不如的敌人,保护了自己的阶级姐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品格?周月林对温文尔雅的瞿秋白多了几份认识,添了几分崇敬,心中油然而生一定要保护好他的决心。
第二天,敌人果然对他们进行了审讯,周月林等人按事先编好的口供巧妙应对,敌人问不出什么,就于26日押离水口,沿汀江而下,押解到上杭县保安十四团团部。瞿秋白和战士们关押一处,周月林张亮则关押在另外一个地方,周月林与张亮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瞿秋白。几次审讯,结果相同,敌人信以为真,同意保释。
敌二营营长李玉的伯母,听说有个被红军抓去的护士,会接生又会打针,就去问“陈秀英”,如果真是被红军抓走的,真的当过护士,就愿意保释周月林。因为她的侄媳快要生孩子了。
没几天,李伯母真的出面将“陈秀英”保释,其侄媳在周月林的帮助下得以顺利生产。接生以后,周月林行动较为自由,脱身的机会不是没有,但考虑到瞿秋白和张亮,自己一走肯定会引起敌人警觉,瞿张两人就更加难以脱身。无论如何,一定要让秋白、张亮一起得到保释,一起脱离险境。
可喜的是,上杭县城一家糖果店老板林鸿昌,因无后嗣,得悉张亮有孕,就向张亮提出,只要出生孩子归林家所有,就可将其保释出狱。孩子送人,张亮当然一百个不愿,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后再来找回孩子也不迟。张亮也就同意,因此顺利获释。
周月林找到张亮,悄悄地说:“瞿秋白还没出来,我们还不能逃走,否则要惊动敌人。使秋白陷入更危险的境地,我们要尽快设法把他保释出狱。”她要张亮请林老板或其他商人铺保瞿秋白,自己则请李伯母去里面活动。
瞿秋白也在担心着两位同志的安危,他反复分析着周月林和张亮的假口供,认为并没有什么破绽,于是他顺势做了两件事:
3月9日写成笔供一份,陈述自己被抓原因,提出如能获释,“文书胜任,足可自负,担任医学上士,绝不至于尸位”。以此麻痹敌人。李玉看了“笔供”后让下属捎话:如果所述属实,可以取保释放。并建议林琪祥,可以写信给上海的朋友索取证明或在当地找到铺保。于是瞿秋白以“林琪祥”名义发出两信,通过周建人分别转给好友鲁迅和妻子杨之华。
事情仿佛柳暗花明!
重回监狱失自由
瞿秋白等人的命运,随着万永诚的被捕急转直下。
1935年4月10日,福建省委书记、军区政委万永诚被敌包围不幸牺牲。妻子何氏也被国民党第八师抓获,审讯中泄露了瞿秋白等濯田被俘的消息。
濯田仅是个乡,在那里被俘的正是瞿秋白等20多人。敌人轻而易举地找出文质彬彬的瞿秋白。
1936年6月18日,瞿秋白被枪杀于福建长汀,时年36岁。
这时周月林、张亮保释瞿秋白正在秘密进行中,张亮却告诉周月林一条不好的消息:看守瞿秋白的士兵说,林先生已经押解长汀了。
周月林心头一惊,一起被俘的20多人,为什么单单押解瞿秋白前住长汀?秋白身份可能暴露!她转念一想,护送队由福建省委派出,队员并不认识秋白,更不知道他的身份。既然如此,肯定是另外有人出卖了他们。瞿秋白已经暴露,她俩也万分危险。她对张亮说:“瞿秋白可能出事,我们得赶快离开。”但张亮分娩在即,周月林又不能抛下不管。正当两人筹划脱身之际,敌人却把她俩重新收监,押往龙岩,交予“上峰深究”。这天是5月7日。
由于两名叛徒的指认,周月林与张良也暴露了身份。
一次次的严刑拷打,一次次的威逼利诱,周月林始终没有吐露红军主力突围后的转移方向,没有说出项英、陈毅等领导人的半点活动情况,更没有提及由闽西经广东再到香港上海的那条地下交通路线。张亮也没有供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1935年9月,第二绥靖区以“共匪坚定分子”罪名,判处周月林和张亮各10年有期徒刑。
让两位欣慰的是,张亮腹中的小生命,经过了如此多的磨难,终于选择在监狱中降生,而引领他来到世上的,就是周月林。张亮唤小孩小名为阿毛。孩子的声声婴啼,驱散了寂寞与黑暗,带来了欢乐和希望。她们互相鼓励,革命一定能够胜利,孩子定会过上崭新生活。
1937年7月15日,国共两党达成合作协议,国共第二次合作正式开始。在共产党的一再要求下,国民党开始释放政治犯。周月林和张亮母子,被梁柏台的同学加同乡——陈士明和陈毓鸾两人保释出狱。
出狱后,三人搭乘陈毓鸾回家省亲的便车,来到新昌查林寻找梁柏台的下落。梁柏台家人当然不知道柏台的音信。1938年2月12日(农历一月十三日),周月林和张亮带着阿毛来到阴冷的上海,暂时寄居在周月林大姐家中。她们多方打听,终于得知了项英的消息,就毅然踏上了寻找项英的旅程。
但周月林与张亮母子在一个车站走散。
这时一列火车,冒着乳白色的蒸气,“呼哧呼哧”地开进了车站,蜂拥而上的人流,裹挟着周月林涌上了火车。几经周折,周月林来到武汉,好不容易找到八路军办事处,接待人员问周月林要组织介绍信。此时的周月林既没有组织,何来介绍信。第二天周月林再到办事处,负责接待的另外一个人对她说,凡从监狱出来的,没有介绍信一律不考虑接关系。周月林提出要见办事处领导,被告知领导不在。
凄风苦雨紧锁武汉三镇,薄雾浓云笼罩大江南北。周月林痛苦地徘徊在办事处门外,踯躅在武汉街头,自己千辛万苦来找组织,组织却把自己拒之门外!正像一个流浪儿将要回到自己的家,而家人却不认他了。身上盘缠无几,武汉举目无亲,再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万般无奈的周月林,只好重新返回上海。
上海已成孤岛,组织更加难找,这就是命运吧。周月林只能慢慢安静下来,就在上海找份工作糊口,并改名为周月英。
为了生活,经人撮合,周月林和一个穷苦船工组成了新的家庭,先后生下两女一男。
永远不变是信念
上海终于解放了,周月林真想大哭一场。她一次一次发出心底的呐喊:柏台呀,你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
报纸上老领导、老战友的名字常常映入眼睑,毛泽东、朱德、周恩来、任弼时等已成为新中国的领导人。她的入党介绍人——张琴秋也成为纺织工业部副部长。于是周月林满怀希望地跨进上海总工会的大门,去找1926年一起赴苏的徐大妹,海参崴党校的同学、上海市总工会主席刘长胜,还有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张琴秋,不为高官厚禄,只想早日回到党的怀抱。
他们对周月林的遭遇非常同情,也曾经过多次努力,但在政治运动日盛的情况下,大家感到无能为力。是呀,自己离开组织、离开革命队伍已经15年。15年的曲折经历,15年的坎坷磨难……有谁能够了解,有谁为己作证?
承认既成事实,平静面对生活。但不管自己身在何处,对党的信念不会变,对祖国的忠诚不会变,对人民的热爱不会变。现在,任何工作都已成为壮丽共产主义事业的一部分,任何事情都融入了伟大祖国的建设和复兴。她积极工作,成绩突出,建立吴家厅居委会时,她被推荐为居委会副主任。
1955年上半年,瞿秋白的遗骸从福建长汀罗汉岭的盘龙岗取出,安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同年6月18日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后,于是瞿秋白牺牲原因旧话重提,要求缉拿出卖瞿秋白的元凶。那么元凶是谁呢?瞿秋白被杀害,周月林和张亮为什么活了下来?既然张亮已死,最大的怀疑对象非周月林莫属。
这时肃反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周月林浑然不知命运的飘摇。
1955年8月24日,几名警察突然走进周月林的家,逮捕了正在收拾碗筷的周月林。
28日,上海公安局紧急押解周月林至北京德胜门外的功德林监狱。经过第一次审讯,周月林才知道,说她是出卖瞿秋白的叛徒。审讯时,周月林详细地交代了他们被俘和敌人审讯的经过。
监狱一次次审讯,周月林一次次如实回答。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瞿秋白是周月林出卖,但又不能轻易放了这位唯一的嫌疑犯,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无限期的羁押。1965年12月,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以“出卖党的领导人瞿秋白”的罪名,判处周月林12年有期徒刑。
十二年刑期,1967年6月应该期满,但周月林仍得服刑。从60岁开始,周月林被送往京郊一个劳改农场苹果园服刑。“因祸得福”的是,周月林因此躲过了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果释放出狱,在铺天盖地的“讨瞿”声浪中,周月林肯定首当其冲,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1969年10月,林彪向全军发出命令,把一批被“打倒”的共和国元勋和党政领导干部及其家属“紧急疏散”出北京,周月林也被遣送到山西省榆次市第四监狱,在日用化学厂做了一名产品质量检验员。
周月林之案似乎成了“铁案”,有关瞿秋白牺牲的著述和文学作品,都把张亮和周月林定性为出卖瞿秋白的“两个女人”。身陷囹圄的周月林,知道自己孤立无援,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忍辱负重地等待着生命之火的一点点熄灭!但她渴望清白、要求自由的心未泯。一次次申诉,都泥牛入海无消息。
她一次次地审视自己,一次次地发出疑问:“要是跟着邓子恢突围,自己的命运可能重写;要是不返回寻找秋白他们,不至于一起被捕入狱;要是保释时候设法逃脱,完全可以避免牢狱之灾。机遇一次次给过自己,就是自己压根儿没有想过这些。”
“为寻战友而被俘,我不悔:枪口之下救秋白,我应该;保护秋白遭拳脚,我愿意;仅有红薯让战友,我乐意;保释之际未离开,重回监狱失自由,我不悔;国民党判我十年牢,为了革命为了党,我不怨;爱人柏台献生命,儿子沙洲遭夭折,我自豪。现在受冤屈判重刑,我痛苦。这是自己忠贞不渝一生追求的党呀,怎么好这样冤枉了自己的忠诚儿女。现在,自己衰弱得像秋风中的芦苇,苍老得如树枝上的败叶。但我有这样的信念,乌云终将散去,阳光总会照临;公道自在人心,历史自有公论。”在山西这片黄土地上,周月林以更积极的姿态投入到火热的劳动建设之中。
此案涉及出卖瞿秋白,案情非常重大,历时已经数十年。有关部门再次进行认真核查,一次查阅当年的国民党报纸,发现了“赤共闽省书记之妻投诚,供出匪魁瞿秋白之身份”的报道。这一发现,与党史部门新近掌握的郑大鹏暗中指认的资料结合起来,形成了瞿秋白被何人出卖的有力证据,从而推翻了原先“张亮、周月林出卖瞿秋白”的错误结论。
1979年11月15日,经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复审,终于为周月林、张亮平反昭雪。再次判决:撤销原判,宣告无罪,予以平反。周月林已经度过了长达25年的冤狱生涯。
这时瞿秋白也已平反。
周月林回忆与瞿秋白相处的最后日子,仍然历历在目;谈及瞿秋白之死,她感慨嘘唏:“瞿秋白解长汀不久,凶残的敌人枪杀了他。罪恶的子弹夺去了一位优秀共产党人的生命,扼杀了中国历史上一个难得的人才。他那用鲜血和生命写就的历史,却在‘文革’中被墨写的谎言所任意涂抹。现在被歪曲的历史已被重新纠正过来了。瞿秋白恢复了他应有的历史地位,我也有了今天,能将这一段历史诉诸人民。我没能目睹瞿秋白同志从容就义时的丰姿。但他在突围和被俘前后,那身处危境而坦然自若的态度,对敌人的清醒认识,对可能被俘和牺牲的充分准备,以及对革命同志的真挚感情,我是亲眼目睹,亲身感受的。”
1983年10月,周月林被安置到梁柏台的家乡浙江新昌。
献出了丈夫,献出了儿女;25年的监禁,10年的徒刑;开国功臣,可耻“叛徒”。周月林的人生波澜起伏、峰回路转;周月林的生命五味俱全、色彩斑斓。不知有多少人问过周月林,经过这么多难,吃过这么多苦,受过这么多屈,蒙过这么多冤,为什么还这样坚强不屈,无悔无怨?
“是信念!”周月林回答得平静而坚定。
一朵主义之花,一个信念之果。在周月林心里,永不凋谢,永不陨落!
1997年12月28日上午9点50分,已过完了92岁生日的周月林,永远地合上了眼睛,躺在梁柏台的雕像和纪念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