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香
最早对香的认识,是来自祖父的启蒙:每当祭祀那天,不管山上坟边,还是家中堂前,留撮山羊胡、头皮光溜溜的祖父,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先会“嚓”地一声擦亮火柴,点亮了烛台上的一对白色蜡烛,就照亮了亡魂回家的路途。然后抖抖索索地从一封香中抽出三根,借着烛火悠悠点燃,烛光映红了爷爷沧桑的脸庞,昏花的老眼,和眼中的一片晶莹。这时三支香就像三条小青龙,袅袅地轻舞于眼前,淡淡地飘散在空中,一股清香就在周围弥漫,似乎传递着生死两界的万语千言。这时爷爷双手奉香,徐徐下拜,口中喃喃,声声呼唤,吁请亡故的亲人回来享受祭奠。
随着年岁的递增,才知大千世界,遍地燃香:汉人在烧,少数民族也在烧;国人在烧,外国人也在烧。对祖宗烧,对玉皇如来孔子也烧;对动物烧,对奇石神树异洞也烧;庙观在烧,祠堂路廊也在烧;过年在烧,四季八节也在烧。虔敬时要烧,如焚香弹琴,焚香读书;肃杀时也要烧,如辟邪祛妖,去秽除腥。还烧出一种生活情调,不管是皎月繁星,还是鲜花美人,都可焚香致意;甚至烧出一种身份,所谓沉水熏陆,宴客斗香,以显豪奢。
最早焚香,应该与生活有关。原始先民巢居穴住,蚊蝇群舞,虫媒猖獗,瘴疠流行。为了驱逐蚊蝇,清洁环境,常将一些带有特殊香味的植物,晒干后烟熏火燎周围的环境。不仅可以减少蚊虫叮咬,解除疾病传播的困扰,还带来了怡人的芬芳。我小时每年夏天跟着爷爷,去野外割到一片片艾草,挑回晒干一把把缚好,等到夜幕降临群蚊来扰,我就会点燃一个艾把,拿着四处来回熏燎,嘤嗡的蚊子就销声匿迹,大家就可坐在月光下安享晚餐。
烧香过渡到祭祀,应与鬼神崇拜有关。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如何享受到人间的祭祀?根据“火性炎上”的原理,古人认为通过火的焚烧,气味就随烟而上,神明就能享受到祭品,于是就有了“燔柴”的祭祀方式。据载,这种祭祀制始于周文王。《诗·周颂·维清》:“维清缉熙,文王之典,肇禋。”具体祭法是:将牺牲和玉帛置柴上,燃柴升烟,表示告天。
文王祭祀,所用柴草,多带异香。苏轼认为:“古者以芸为香,以兰为芬”。可见古香仅指兰、蕙、椒、桂一类香草。古时香草,不仅可烧,还可佩带,屈原在《离骚》中曾多次提到,他采集香草或以香草为饰,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朝搴吡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掔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诗中提到香草达48次之多,我国至今还保留着端午佩香囊的习俗。
到了汉武帝时代,中国香事才有了长足的发展。武帝为求长生,逢神就敬,打破了以往“香祭祭天”的垄断;并置椒房储宠妃、郎官奏事口衔舌香等,又打破了香必用祭的束缚。特别是武帝大规模开边,产自西域的“香料”传入中国,使得此时的香事开始繁盛起来。
但此时的香非常名贵,从东汉到三国的三百多年间,香的使用仅限于宫廷贵族,很难进入寻常百姓家。直到隋唐以后,“西(域)香”由“南(两广、海南)香”取代,大量的南香降低了香的价格,为香的普及提供了物质条件。加上六朝以来尚香的佛道两教开始盛行,更推动了香事的兴旺与普及。“返魂飞气,出于道家;旃檀枷罗,盛于缁庐。”
佛门尚香,可能缘于印度的地理气候条件。因受暖湿气流侵袭温疫霉病较多,于是人们烧燃香料木材祛除病气净化空气。佛在讲法时,因听者众多,空气污浊,以香播芳,醒智提神。燃香还通佛理,观香烟飘散法界,从有形而至无形,让人证悟色空不二的原理。当然,燃香更是沟通法界诸佛的桥梁……
而道教尚香,一是供养诸神。香云缭绕,腾空而上,供养三界诸神。二是传诚达信。所谓“香自诚心起,烟从信里来。一诚通天界,诸真下瑶阶。”三是召亡返魂。有“一炷明香通信去,五方童子引魂归”之说。四是清静身心。《受持诸品咒》中有“上香时咒:常焚心香得大清静”的说法。再就是辟秽除邪、与人祈福等。
在佛门弟子的眼里,香是佛与芸芸众生间的通达之衢;而道教中人觉得,烧香才能让人与神鬼结下善缘。因此有“九天之上,惟道独尊,万法之中,焚香为先”的说法。人们受此启发,认为祭祖烧香就是捎信,燃烧的香烟袅袅向上,升天的魂魄就能收到。
北宋陈与义在《焚香》一诗中写道:“明窗延静书,默坐消尘缘。即将无限意,寓此一炷烟。当时戒定慧,妙供均人天。我岂不清友,于今心醒然。炉香袅孤碧,云缕霏数千。悠然凌空去,缥缈随风还。世事有过现,熏性无变迁。应是水中月,波定还自圆。”无限心意情怀,寓寄一炷烟中;人生喜怒哀乐,化作一缕袅娜;甚至形而上的追问,也在此中探求。香已经渗透内化到国人的精神之中。
因此,从宫廷到民间,都有焚香净气、焚香抚琴、吟诗作画和焚香静坐健身的习俗。皇帝上朝要焚香,君不见太和殿前陛的四只香几,上置三足香炉,皇帝升殿时炉内焚起檀香,金銮殿内香烟缭绕,神秘庄严。
诸葛亮退敌时焚香。司马懿“果见孔明坐于城楼之上,笑容可掬,焚香操琴。左有一童子,手捧宝剑;右有一童子,手执麈(zhǔ)尾。城门内外,有二十余百姓,低头洒扫,傍若无人,懿看毕大疑,便到中军,教后军作前军,前军作后军,望北山路而退”。
陆游观书时常要焚香,“官身常欠读书债,禄米不供沽酒资,剩喜今朝寂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苏东坡更喜欢焚香静坐,修身养性。虽一贬再贬到海南儋州,途中仍不忘购买十多斤檀香,建“息轩”而焚香静坐。现代国画大师齐白石常焚香作画:“观画,在香雾飘动中可以达到入神境界;作画,我也于香雾中做到似与不似之间,写意而能传神。”
千古文人佳客梦,红袖添香夜读书。素腕秉烛,灯如红豆,一缕暗香,若有若无,流淌浮动,中人欲醉。“修蛾慢脸,不语檀心一点,小山妆。蝉鬓低含绿,罗衣淡拂黄。闷来深院里,闲步落花傍。纤手轻轻整,玉炉香。” 红袖添香已经成为中国一个古典的意象。
因此,明朝屠隆在《考槃余事》中言道:“香之为用,其利最薄。物外高隐,坐语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悦神。四更残月,兴味萧骚,焚之可以畅怀舒啸。晴窗塌帖,挥尘闵吟,温灯夜读,焚以远避睡魔。谓古伴月可也。红袖在侧,秘语谈私,执手拥护,焚以熏心热意。谓士助情可也。尘雨闭窗,午睡初足,就案学书,啜茗味淡,一炉初热,香蔼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醒客。皓月清宵,冰弦曳指,长啸空楼,苍山极目,未残炉热,香雾隐隐绕帘。又可祛邪辟秽,随其所适,无施不可。”真可谓香烟飘飘,无时不在;清香缕缕,无远弗届。
至于烧香时为何要用三支,佛道各有解释。佛教认为三支香既代表“佛、法、僧”三宝,也代表“戒、定、慧”三无漏学。道教三支香烟:一敬三清: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二敬三才:天、地、人;三敬三元:上元,中元,下元;四敬三宝:道、经、师。而平常百姓,祭祖时的三支香,一敬天,二拜地,三祭祖先。就是那对点燃的蜡烛,也象征着日月同光。
那一炷炷香,凝聚着人与天地相交通的愿望;一缕缕蓝色透明的轻烟,带着人的意愿飘飘渺渺升向天空,烟是祈祷者的精神心理,物化表现为向上天送达心愿的使者。燃香就是借助缭绕的香云、香烟,促使人心与“天心”(宇宙的根本规律)相融相合、相感相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