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沿着运河,走路上班。相伴两岸烟树,河中碧波,往来船只,还有翔集的水鸟。
水鸟是城市的隐士,也是水上的舞者。栖息时或伫立,或漫步;或凝望,或等待,像位遗世的高士,又如沉思的先哲。飞翔时或展翅,或垂羽;或滑翔,或盘旋,像运河上飘过的云彩,蓝天下盛开的花朵,把运河装点得生机盎然,热闹非凡。
这些水鸟叫作鹭,主要有白、灰、褐三种。一种羽白胜雪,眼黑似漆,灰腿青喙,只有嘴眼间、双爪上呈淡黄颜色,像身着白袍的道长,通体纤尘不染,长得鹤发童颜,站成遗世独立,步履风姿翩翩。一种青背白肚,白翎红眼,黄足青喙,兀立时像位披蓑戴笠的渔翁,弯腰躬背地钓着满川烟雨;飞翔时像片流动的青云,振翮之间很快融入一片苍暝。还有一种色似麻鸭,黑眼黑喙,背褐肚白,穿身大众化的服饰,较前两者显得土气。我把白色的称作白鹭,其它的叫作苍鹭。
它们不起飞时,一般站在树梢,缩颈弓背,逆光处一幅水墨的剪影,朝阳面几点灰白的缩影:或者昂首向天,嘹唳声声;或者兀蹲枯立,寂然不动。有的也栖在水边,有时梳羽理毛,顾盼自如;有时凌波微步,闲雅从容。更多的以金鸡独立的姿态,一脚站立于水中,另一脚曲缩于腹下,头缩至背上呈驼背状,长时间呆立不动,欣赏日出日落,惯看云卷云舒。
它们起飞时,轻踮一下柳梢,或略蹬一下草尖,从前伸的利喙,到优雅的长颈,到扩张的双翼,再到后蹬的修腿,几成三十度的斜角,扇着翅膀向上飞升。它们栖落时,那抖动的双翼,犹如杨丽萍轻舒的柔臂;那细碎的舞步,好像乌兰诺娃灵动的脚尖。优雅的舞姿,曼妙的身材,刹拿间的舒展,花一般的绽放,让一切窈窕者惊艳,所有舞蹈家羞愧。当然,水鸟还是飞翔时最美,它的头往回收缩至肩背处,颈向下弯曲成圆钩状,两脚向后伸直,双翅一起一伏,显得从容不迫,风姿翩翩。风从肋下生出,仿佛一道悠扬的旋律;虹从足尖升起,好像一片流动的霞彩。振翅时的果断,垂翼时的优雅,滑行时的从容,鸟瞰时的安详。特别是那白鹭,起飞时像朵花,飞翔时如方云,落下时似片叶,仿佛婀娜的舞娘,更像曼妙的白雪。那扇动的双翼,驮着朝晖或夕阳,载着风雨和雷电,飞向诗歌和远方。
每天清晨,我总注目那扇动的双翼,追随那潇洒的身影,打开心灵的镜头,按下欢乐的快门,珍藏进手机的图库,以便随时翻阅检索。
我是从一条小河走向运河的。小河两边浮着片片碧草,碧草上常有几只白鹭在觅食。当我悄悄地拿出手机,蹑手蹑脚地走近它们,白鹭早就看出我的把戏,扇扇翅膀徐徐而起,临波自照贴水而飞,几与自己的倒影重叠。但飞不多远,又落到另一片草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你。等我紧追慢赶再次靠近,它又拍拍翅膀再次飞起,仿佛一个与你捉着迷藏的小孩。运河边栖得高高的灰鹭,倒任你怎么拍摄,随你怎么吆喝,铁铸似地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你。相遇飞翔时的水鸟,一般都是双翅翩翩缓缓而来,不急不徐从容而过,大胆的会突然来个回旋,直接朝你扑了过来,把梳理好的柳丝撞乱,这时我的身心来不及调整,手机来不及变焦。而水鸟又一个漂亮的转身,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俯冲向河面的瞬间,张开小嘴吻了吻水面。这时河水一阵激动,漾起一圈涟漪,仿佛是送给水鸟的一枚钻戒。一个顽皮性的动作,刻画出白鹭的童心未泯;一个银色的圆圈,泄露了碧波的爱情语言。
欣赏水鸟,我喜欢它晨曦下的剪影。等到朝霞染红了东方的天际,运河上涂满一片霞锦,西岸的柳枝已染上了金色的霞光,东岸的城际还是片灰暗的轮廓。这时有一只水鸟向我飞来,飞翔成一个流动的剪影,旋舞成一道玄色的花朵。它那尖尖的长喙伸向橘红的朝阳,绷直的脚尖扯起绚丽的彩霞,张开的双翼拥抱着辽阔的蓝天。就这样,水鸟扭着拉丁舞的身姿,踩着华尔兹的节拍,美丽而忧郁,高傲又孤独,向着太阳飞呀飞。
欣赏水鸟,我更喜欢它雨中的英姿。一个雨雪霏霏的冬晨,气温骤降到摄氏零度以下。当我穿着厚衣打着雨伞,沿着运河踽踽独行。啊,我看见白鹭在河边觅食的踪迹,苍鹭在雨中翩飞的身影。其中一棵柳树上站着数十只白鹭苍鹭,仿佛盛开着满树的花朵。烟雨凄迷的河面上,白的、灰的、褐的水鸟,迎风而飞,随雨而翔,比晴日下的飞翔还潇洒,比阳光下的圆舞更奔放。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只见一只飞翔的小鹭被吹得翅偏身斜,它抖擞精神端正身姿又笔直向前。水鸟啊水鸟,难道你瘦弱的身体没觉得彻骨的寒冷?你单薄的翅膀没感到如磐的风雨?
水鸟,你是否从可爱的家乡飞来?它撩起的水花溅湿了我童年的衣衫,它温暖的目光照亮了我青春的天空……潇潇雨幕里,料峭春寒中,冰冷刺骨的水田上,行走着一头弓背的老牛,牛后拉张弓背的木犁,犁后跟着弓背的爷爷。这时老牛呼哧呼哧的负轭前行,啪哒啪哒地水花四溅,道道泥浪随波翻滚,块块黑土如花盛开。不远处的山坡上,还有一位弯腰割草的我。不经意间抬头,我看见一群白鹭正翩翩飞来,从鲜花朦胧的背景前划过,从柳荫模糊的背景前掠过,从烟雨苍茫的背景前穿过,飞向漠漠水田,飞到我们身边。在水田上空左右盘旋,在老牛四周上下翩飞。老牛一边挣扎着负重奋进,一边“哞哞”地声声叫唤:“来!来!来!这地我刚刚犁过,翻出了不少虫子泥鳅。”白鹭下俯上冲毫不客气,边啄边叫忙个不停。这时爷爷就会卸下轭,放了牛,走到田畻上,一边叭嗒叭嗒地吸起旱烟,一边欣赏着牛鹭相伴的场景。这时一缕青烟从爷爷头上袅袅升起,一丝微笑在爷爷皱纹间轻轻漾开。我则把牛牵到田角,撒些刚割来的嫩草,牛顺势一躺卧倒休息,歪着头香甜地嚼起草来。几只白鹭看着我已走开,爷爷在旁歇息,就大胆地飞到老牛背上,先是单腿而立引颈而望,然后来回走动左顾右盼,在牛尾和双角之间逡巡,还不时往牛背啄上几口,仿佛一个调皮的小孩。这时的老牛一动不动,嘴角咧开憨憨的微笑,瞳仁流转暖暖的目光,真像一位慈祥的爷爷……牛吃圆了肚子以后,知趣地立起准备耕田,背上白鹭扑愣了几下,闪了闪翅又稳稳站住,好一幅《老牛白鹭图》。等到爷爷在石头上“笃笃”地敲掉烟灰,把烟袋往烟竿上缠了缠插进胸前的衣内,老牛身后又泛起如浪如波的土垡。这时细雨如烟,老牛如船,木犁如舵,白鹭如歌……
水鸟,你或许从遥远的《诗经》中飞来。《毛诗·周颂》中就有“振鹭于飞,于彼西雍”的描写,写出水鸟飞翔时的不凡气势。最重要的是那首《关雎》,竟作为《诗经》的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国五伦中最关键的一伦是“夫妻”,而“关雎”一诗就提出了择偶的原则。因为关雎等鸟儿找了一个伴侣之后,终生不换,非常守节。所以《诗经》一开始就用比喻的方法,告诉你连鸟都知道要忠于自己的伴侣,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更应如此。所以水鸟自古就是有德之鸟。
水鸟,你也许从缤纷的唐诗中飞来。从初唐诗人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开始,唐诗中随处可见水鸟的倩影。如姚合的“日晚山花当马落,天阴水鸟傍船飞”,温庭筠的“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有的诗人直接以“白鹭”为题。有白居易的:“人生四十未全衰,我为愁多白发垂。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有李嘉祐的:“江南渌水多,顾影逗轻波。落日秦云里,山高奈若何。”有刘禹锡的:“白鹭儿,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敌,众禽喧呼独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有陆龟蒙的:“雪然飞下立苍苔,应伴江鸥拒我来。见欲扁舟摇荡去,倩君先作水云媒。”还有杜牧的《鹭鸶》:“雪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唐诗中歌咏水鸟的还有很多。
水鸟,你可能从悠扬的琴声中飞来。据《神奇秘谱》介绍,古琴曲《鸥鹭忘机》取材于《列子•黄帝篇》中的一则寓言:有个渔人喜欢水鸟,每次出海时,总与水鸟一道戏游,常常有上百只水鸟飞来和他玩耍。有一天,他的父亲对他说:“我听说那些水鸟都愿与你游玩,你捉几只带回家给我玩玩。第二天,渔人出海了,可是水鸟只是在他的头顶盘旋、飞舞,并不落下来。《鸥鹭忘机》这首古琴曲,使人仿佛置身一叶扁舟,荡漾于碧波汪洋之间,只觉天光云影,容与徘徊。琴声款款,诉说着自然与人怡然相得的和谐;泛音淡远,演绎出渔翁忘机鸥鸟不飞的意韵。
运河的水鸟,美在仪态万方;家乡的水鸟,美在和谐自然;《诗经》里的水鸟,美在道德芬芳;唐诗中的水鸟,美在诗意盎然;琴声里的水鸟,美在纯洁无邪。
我真想羽化成一只水鸟——一只忘机的鸥鹭,逗波的白鹭,关关的雎鸠。伴着风飞,让温柔的春风梳理我身上的每根羽毛;伴着雨飞,让淋漓的夏雨洗涤我身上的每缕尘埃;伴着霞飞,让绚烂的秋霞映红我瞳仁里的每寸光芒……我将不停地向前飞,飞遍世上的每一个角落,去寻找,寻找心中的梦想;去体悟,体悟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