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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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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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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做的越剧

水做的越剧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

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

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

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每当耳畔响起越剧《红楼梦》的旋律,那水样委婉的唱腔、云般妩媚的娇嗔,就会在我的记忆之河里回旋流淌。

我虽出生在新昌,但在嵊州黄泽(1958年前属新昌)度过了童年,因为那里不仅是我的外婆家,也是越剧名家范瑞娟和王文娟的故乡。

黄泽是个古镇,常在大庙做戏,演的多是越剧。因为买不起票,就拣“戏尾巴”看,在每场戏结束前的十多分钟,工作人员会把戏院大门打开,任何人都可以进场观看。这时台上演绎着欢庆场面,拜天地入洞房、中状元归故里等,吹吹打打,十分热闹。

农村不要买票,我就往邻村跑。有的小村没有戏台,戏班一来得临时搭台。演戏多在晚稻收割以后,稻桶派上了新的用场,翻转过来覆在地上,下面垫实上面铺些木板,戏台就算搭成。暮色里的清板散板和嚣板,像轻盈的风,又如舒捷的水,在大街漫卷,在小巷流淌。行云流水般的水袖一甩,夜幕就被徐徐拉开,星月都为之惊艳。

越剧情节简单,多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常团圆结尾,喜剧收场。但最先吸引我的,是那华美的服饰:珠花凤钗在云鬓间颤动,云肩罗裙在舞台上飞扬,再伴以委婉缠绵的唱腔,童年便绚烂得像片霞锦。那把小小的折扇或开或合,文生以扇展其潇洒,旦角用扇饰其娇羞,花脸持扇平添威武,丑角挥扇更加滑稽。挥、转、托、夹,合、遮、扑、抛,配合身段衍化出各种舞姿,表达着情感表演着性格。

特别是那潇洒飘逸的水袖——害羞时举袖,生气时甩袖,情急时绞袖,高兴时舞袖……投、掷、抛、拂,荡、抖、回、捧等,演尽了才子的风流倜傥,道尽了佳人的哀怨柔肠。如《碧玉簪》中的“三回头”,在一浪高过一浪的伴奏中,李秀英背朝观众,不发一语,或左或右的挥舞水袖,恰似奋飞的泪,又如无边的苦,随着水袖挥洒,表达出欲哭无泪、欲告无门的无奈。

越剧“手能言,眼能语,满台风雅;舞水袖,摇折扇,含情脉脉”,唱词更是古典优美,唱腔更加婉转低回,特别是那《红楼梦》,常常听得如痴如醉。林黛玉读西厢时“那张生,一封书敢于退贼寇;那莺莺,八行笺人约黄昏后;那红娘,三寸舌降服老夫人;那惠明,五千兵馅作肉馒头。我以为你也胆如斗,呸!…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珠玑似的文字,排沓式的语调,俏皮中展才华,玩笑里露志向。这样的白璧无瑕,绝世芳华,显然难容于封建社会的当下,最终落得个葬花自洁的下场。一曲葬花词,多少辛酸泪。弹动着一个少年的情弦,叩击着一扇青春的心扉。我恍惚置身于那个年代,与剧中人物同喜同悲。

那几个蓬门碧玉,农家姑娘,昨天还手握镰刀,肩挑柴担,今夜就站在舞台上一咏三叹,水袖翻转,那唱功,那做派,那仪态--有的似娇花照水,有的如玉树临风。她们的翩翩风姿,一颦一笑,将角色演绎得浑然天成。像绿色春雨,像金色阳光,晒向少年的心空,滋润青春的情怀。

这时的我对越剧,已不再是单纯的爱慕,更是一种心底的依恋。如果母亲喂我以生命的乳汁,那么越剧供我以精神的甘泉,那哀婉如许的曲调,那凄美如斯的唱词,直抵我幼小的心灵,滋养我孱弱的精神。对于我这个江南少年,既是爱情的启蒙,文学的启蒙,更是美学的启蒙,道德的启蒙。

“吴侬生长湖山曲,呼吸湖光饮山绿。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儿贩妇皆冰玉。”苏轼此诗说明个人气质养成与所处环境的息息相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种戏剧更浓缩着一地风情。越剧的唱腔、唱词、舞美等等,无不打上了江南的烙印,对应着当地的风土人情、生活方式和生命习惯。

江南是阴柔的,烟雨迷蒙,春水绕花。幽长的小巷子曲折盘旋,濡湿的石板路泛着幽光,凄清的卖花声近了又远。越剧也是阴柔的,雅淡的衣妆,慢按的云板,慢打的鼓点,悠扬的丝管,袅袅娜娜,拂过脸颊,绕上指间,进入心田。

越剧的曲调源自当地的民间小调,前身“落地唱书”就是吸收了当地民歌、佛曲音调。就剧目内容而言,因为艺人都是农民,少受基本功训练,尤其缺乏武功底子,就扬长避短,向“文”发展,即向家庭伦理、爱情婚姻方面拓展。

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3月27日,嵊县东王村的一个打谷场上,民间艺人第一次把“落地唱书”搬上戏台,伴奏的只是一些“的笃”轻敲的木器,唱的也仅是佛经宣卷和民间小调。演唱过程中需要“过门”时,就以后台人声合唱帮忙。因此当时就称它为“的笃班”或“小歌班”。

“的笃班”从剡溪启航,辗转杭嘉湖。“呤哦调”吸收了杭嘉湖地区的“湖调”发展而来,后来创造的“四工调”不仅适合女性发声特点,而且风格清新、活泼、跳跃,显得更加柔美。1917年越剧登陆上海后,这里昆剧、京剧等戏剧,繁花似锦;电影、话剧等艺术,异彩纷呈。越剧如饥似渴,学习借鉴,迎来了一批新剧目的诞生。最早的宣卷调不够用了,单一的四工调也不够用了,于是尺调、弦下调应运而生。三种不同的调式构成一个和谐的腔系,极大地丰富了越剧的唱腔和音乐表现能力。

越剧发端于嵊县,发祥于上海。“它的观众主要是中下文化程度的普通市民,其中又以妇女观众为多,因此它的剧目大多重情感少哲理,在情感中又特别偏重悲剧情感,在悲剧情感中又特别偏重悲怨而不偏重悲壮,在悲怨中又特别擅长表现少男少女的恋爱坎坷。与此相应,在情节处置上,越剧大多不追求奇险型、震撼型的惊人铺排,喜欢磨研一个简明故事中的情感性波荡。由于思想和情节都不复杂,大多数越剧演员对唱腔的重视超过表演,以便让观众悠悠然地面对一种平易的抒情演唱艺术获得一种情感享受。”(来自余秋雨对戏曲的论述)

是的,越剧采取的是一种娓娓道来的推进方式,一切如贤淑女子在诉说着离合悲欢。越剧的唱腔如剡溪之水,琮琮琤琤,曲折蜿蜒;如江南美景,日丽花影,鸟声风暖。明媚而不刺眼,含蓄而不张扬。越剧的曲调也委婉柔美、深沉哀怨,淋漓尽致地演绎着江南水一样的本质:四工调的明快恰似春天里的桃花汛,幽怨的弦下调仿佛深秋的芭蕉雨,而尺调的洒脱和柔美更似初夏荷塘的涟漪荡开。

如果说越剧的曲调和唱腔打着江南的印记,那么越剧的器乐无疑是江南的天籁。它的主要伴奏乐器是主胡、副胡和琵琶,越剧为什么如此钟情胡琴,因拉弦乐器的弓,能拉出动听、婉转的曲调;尤其是在慢板的时候,更加悲哀而抒情。

唯美的布景,雅美的妆扮,柔美的唱腔,凄美的伴奏,都以一种江南风味氤氲着剧场,吸引着视线,调动着感官,滋生着情感。“概括地说,越剧的风格是细腻抒情,富有诗情画意。从美学形态上说,属于柔美、秀美、优美的范畴。”(高义龙《越剧风格论》)

所以,观看越剧最好是晚上,场地更适合江南水边。聆听荷花深处飘来的漫天芳香,欣赏星辉波光中的翩跹舞姿,你的心也会羽化成蝶,或静立枝头,拈花而笑;或翩翩起舞,萦绕花间。

和京剧里喜用男人来反串女角相反,越剧几乎全是女角来反串,小生、老生,甚至丑角,仿佛越剧舞台天生属于女人。

而越剧之美就美在女人,花谢花飞中的林妹妹,十八相送的祝英台,多义痴情的鲤鱼精。她们水袖轻舒,檀口慢启,眼波微转。一举手,一抬足,一掩面,一回首,江南的灵秀就全都流露出来。

如果说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前越剧“落地”时,男女混演的“绍兴文戏”已具阴柔之美的话。那么到了1938年以后诸角色都由女子出演的新越剧,更是一条女性的河流,一个粉黛的世界,那顾盼流转似星月生辉,那千娇百媚如莺歌燕语,将女子的阴柔之美、江南的阴柔之美,演绎铺张到了极致。

所以,越剧的深婉之美,就是女性之美。你看,她们的动作是优美的,青衣水袖,招招式式,细入巅毫,秘而不宣,柔媚相济,灵慧照人;她们的服装是鲜亮的,翠绿、湖蓝、绛紫、粉红、橙黄……一个多么绚丽的世界;她们的走步是迷人的,云一般飘逸,风一般轻盈——抬起宽大水袖里柔黄的兰花指,挡住眉梢,轻移脚尖如蝴蝶……

越剧的声腔温柔缱绻,更加符合女性的审美。尽管文革时曾被批为“靡靡之音”,但塑造了许多温文尔雅、情深意长的男子形象。每到尹派一句温柔起板“娘子啊”,台下必然会掌声雷动,这是女性观众对理想男性的深度契合。

所以,女小生诠释的不是生活中的男人,而是女人眼中的男人,是通过女人的理解来呈现的理想化、艺术化的男人,在观众眼中才更加诗意、空灵、梦幻和飘逸。

越剧以女性形象来塑造,在越剧的大量故事中,我们都可以明显地看到,推动故事发展、决定故事走向的多是女性。女主角往往要比男性成熟得多,甚至扮演着亦母亦姐和人生导师的角色。

因此,越剧看重家庭,就不足为奇。《盘夫索夫》是早在越剧初创时就有的剧目,1918年由男班艺人在上海演出,当时称为《十美图》,《盘夫索夫》只是其中一个片段。《十美图》的故事发生在明嘉靖年间,三边总制曾铣受大奸臣严嵩陷害,全家问斩,二子曾荣、曾贵幸得逃脱,最后经历种种磨难,不仅沉冤得雪,兄弟俩还娶了10个美妻,《十美图》之名由此而来。在后来的越剧舞台上,不仅删除了曾贵,更删去了“九美”,只剩严兰贞一人。

如果按照传统故事走向,《盘夫索夫》应围绕为父报仇这条主线,但剧中的父仇只是为了造成夫妻之间的隔阂,小夫妻的团圆和谐便是故事的结局。曾荣父仇未报,就开始与爱妻卿卿我我;严兰贞明知丈夫与祖父、父亲不共戴天,依然陶醉于二人世界。“只要我们夫妻和,哪怕天翻地覆我都不顾。”在越剧的理解中,家庭和美是第一位的,在家庭夫妻面前,什么国仇家恨,不共戴天,都会化于无形,迎刃而解。

《孟丽君》同样将拨乱反正、平定外患等宏大叙事放在了次要地位,凸显了皇甫少华和孟丽君的爱情传奇。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编剧吴兆芬更是将孟家遭难、少华出征等统统处理成前史。大幕一拉开,就是得胜归来的皇甫少华对女扮男装的宰相郦君玉的身份产生怀疑。相对于朝堂的起落,甚至朝代的更迭,越剧更关注的是由血缘、婚姻关系构建起来的家庭,更关注朴素的道德品质。“家和万事兴”的观念在越剧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女性,几千年以来,经受了太多的蹂躏,经历了太久的欺压,挥洒了太多的泪水,承受了太多的苦难,直到越剧为其代言,瞬间就焕发出异彩,让那个时代的宿命在今世的舞台上闪耀着悲剧的美,让那份永恒的痴情继续闪耀着令人艳羡的爱。因此,他们虽然化蝶而去仍飞翔在山山水水,虽然随花而逝却香飘于世世代代。

越剧是女人做的,而女人是水做的,所以越剧是水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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