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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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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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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

屋檐

故乡的屋檐,常剪下一角天空,构成我思乡的梦境!

屋檐分布在山墙两侧,分为前檐和后檐,仿佛“人”字两撇,又像鸟儿双翼,沧桑而灵动,轻盈而厚重。

如果是楼房,前檐分为上下两重,楼窗就开在上下檐间。下檐只有两米多宽,不仅承接着上檐的雨水,更为主人摊晒提供了方便。下檐之下就是檐头,屋有多长檐头有多宽,宽度大约两米左右。檐下是阳光最先照临的地方,也是儿时最温暖的记忆。

每一重檐口的青瓦,像弯弯新月紧扣,如片片蛾眉蝉联,波折成一条灰黑的项链,荡漾成一抹流动的波纹。每一道屋檐,一片青瓦抱着一片青瓦,一排青瓦挽着一排青瓦,互为表里,唇齿相依,栉风沐雨,翼然千年!屋檐与蓝天相切割,与屋墙相依托,与屋脊相呼应,构成一个家的轮廓。最后勾连出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房屋,描绘成一个个粉墙黛瓦的村落。

如果站在城市的高楼望故乡,那屋檐是寒酸的,甚至是颓败的。雷电震翻了鱼鳞般的瓦片,风雨吹歪了菜畦似的瓦楞;凋零的落叶飘满了嶙峋的瓦沟,枯萎的野草瑟缩在青灰的瓦间。檐上没有流光溢彩,只有人间烟火;檐外没有车水马龙,只有巷深似梦;檐下没有霓虹明灭,只有一灯似豆。但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屋檐下无疑是心灵的港湾,精神的家园。

因为在每个游子的心中,都有一处青瓦覆盖的屋檐,以及屋檐下温馨的场景:檐头板壁上挂着沙尖柴刀、蓑衣笠帽、大蒜辣椒,檐头靠壁竖立着长簟团匾、搭柱冲担、箩筐篰篮。屋檐下的外婆,白发如霜涂雪染,皱纹似錾凿刀刻,戴着一幅老花镜,或在穿针引线,或在择菜纺棉。一只小花猫匍匐在她脚边,温暖的阳光迷蒙了双眼。檐前道地(天井)上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觅食,调皮的小狗常搅得小鸡喳喳惊叫,老母鸡就扑愣着翅膀对小狗怒目而视。每当中午或黄昏,屋檐外的炊烟袅袅升起,劳作的乡亲迤逦归来。台门吱呀一声响起,披蓑戴笠的父母,挑着满担粮食,也挑着一肩风雨,停歇在屋檐下面……这些朴实的记忆,不仅沉淀成家的记忆,也沉淀成故乡的底蕴,融入每一个游子的血液里面。

屋檐下最美的春天,是那翩飞的燕子。我家新房建成的那个春天,父亲在檐下钉上两枚钉子,并在钉上编了几道篾爿,就等着燕子前来做窝。过不了几天,果然有两只燕子飞来,它们在堂屋间穿梭,檐内外出没,叽叽喳喳讨论,手舞足蹈交流。做出安家决定以后,它俩开始垒巢筑窝。两只勤劳的燕子,不知穿过了多少风帘,剪破了多少雨幕;叼来了多少泥土,衔来了多少柴草,经过十天半月的构筑,疙里疙瘩的土巢,凹凸不平的燕窝,像口泥碗或陶壶,悬挂在屋檐下面。新巢刚刚筑就,它们又忙着装修,不时坐进窝里,用腹部将内壁磨光,再衔来片片羽毛,叼来根根干草,垫在新窝里面。外婆说这不为自己享受,而是为宝宝出生准备!

果然,没过几天,呢喃温存,呼唤声声,引出一堆叽叽喳喳黑脑壳,数了一下共有六只,它们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它们的身体来不及长毛,但它们的小黄嘴尖尖地张着,叽叽地叫着,这可忙坏了燕爸燕妈。燕妈连月子也顾不得坐,就与丈夫裁风剪雨,衔来一条条虫子,饲进一张张小嘴。这多像劳碌奔波的父母!而我们不正是那些燕雏?

有一次,一只乳燕跌落下来,飞翔的本能让它扑棱了几下,还是栽倒在地上站不起来。窝内的五只小燕不知如何是好,声音凄厉地呼唤着它们的爸妈。两只大燕闻讯赶来,绕着挣扎的小燕蹦跳乱飞,发出一声声悲惨的叫唤。这时我急忙喊来外婆,她小心地逮住那只受伤的乳燕,轻抚着绒毛细察着腿脚,经过检查没见什么大碍,然后搬来一把梯子,让我把乳燕放回窝中。瞬间,两只大燕的叫声柔和明媚起来,五只乳燕叫得更是轻盈欢快。那天我感到阳光特别灿烂,檐下特别温暖。

大燕来来回回地采食,井然有序地喂饲。每一次燕爸燕妈衔食回来,乳燕们都欢呼雀跃,六张黄嘴齐刷刷地张开,我小小的心中充满感动!

乳燕慢慢变成小燕,也像它们爸妈一样,穿身燕尾服,打个蝴蝶结。开始走出燕窝,学习飞翔。开始,它们或栖在檐下的晾竿间,或立在檐外的电线上。我抬头看着初出茅庐的小燕们,它们也歪头眨眼地看我。等到小燕子变成了大燕,等到六个子女先后离去,燕窝中只剩下两只老燕,檐下又恢复了宁静。这多像人生的宿命!但我想,它们即使老眼昏花飞姿蹒跚,一看到蓝天上飞翔的子女,就会无怨无悔幸福满满。

屋檐下,如果说春天最美丽的是燕子,那么夏天最难忘的是雨点。雨用它灵巧无比的银指,轻弹曼拨着千姿百态的乐器。这时屋檐齐挂银帘,恰似吐之不尽的银丝,老屋像颗灰白的老蚕,被包裹在千丝万缕里面。檐下接水的木盆、水缸,叮叮咚咚,噼里啪啦,应和着风声雨声,合奏着神曲天籁。

每当这时,总会看见老母鸡和小鸡们在檐下避雨,老母鸡用蓬松的翅膀护佑着毛绒绒的小鸡。每当小鸡的圆眼内划过一道闪电,就会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这时老母鸡就咯咯咯地回应,声音里充满安慰透着慈爱。这时的外婆也把我抱在怀里,当霹雳闪后响起炸雷,外婆会把我的耳朵捂上,把我的身体抱得更紧。而我偏偏挣扎着跳到地上,奔到檐下的雨帘前,左右平举两只臂膊,摊开手掌承受檐滴的敲击,掌上水花飞溅在衣上脸上。这时的外婆颠着小脚跑来,一把拉我到屋檐里面。

檐外朦胧的远山,田中劳作的乡亲,披着蓑、戴着笠。有的驱着牛、耕着田;有的撅着腚、插着秧,一幅《夏雨耕种图》。夜幕降临,屋檐下的傍晚,雨幕中的村庄,一支支炊烟在暮雨中氤氲,一户户人家在夜幕下亮灯,一派宁静平和的气氛。这时父母披着雨幕,踏着夜色,挑担归来,下巴挂着的是汗水,还是雨水?真像檐口那闪亮的滴水。

夏雨初歇,明月在天,我们在檐下开始晚餐。屋檐下有如水的月光,摇曳的竹影,浮动的花香,交流的家常。话语在月光下荡漾,笑声在屋檐外翩飞。吃好晚饭的邻居聚拢到屋檐下面,父亲烧一把艾叶驱赶蚊子,母亲沏一壶茶水招待乡亲。与大家沐一身月华,摆一阵龙门,话一会桑麻。这时的屋檐下面,艾烟袅袅,茶香幽幽,笑语阵阵,月色溶溶,还夹杂几声鸟儿的啁啾。等到人凉了,兴尽了,夜深了,大家趿拉着鞋子,从屋檐下起身离开,圆月打着灯笼,照着他们回家。这时的屋檐下杯盘狼藉、人去楼空,唯有一轮圆月还挂在檐外。

如果说屋檐下的夏天最为热闹,那么秋天里的屋檐最为亮丽。开始,屋檐外的秋天,田野一片金黄,山上色彩斑斓,处处瓜果飘香。后来,山野单调了,檐间丰富了;田里消瘦了,檐头丰满了。那黄橙橙的玉米,金灿灿的稻谷;鞭炮似的椒串,土鼠般的番薯;美人样的白菜,灯笼似的柿子……加上扁豆、豇豆、萝卜、青菜之类的种子,挨挨挤挤地占去了檐下所有空地,檐上所有铁钩,壁上所有钉子,甚至堆进堂屋里面。五彩的粮食蔬果,竞赛似地展示着风采。特别是在黄昏中、夕阳下,屋檐下更红得着火,黄得流金,白得胜雪,像打翻了颜料瓶,像块多彩的调色板,仿佛把春光夏花都聚拢到檐下,把田园景色制作成标本。“野旷天低树。”秋天的屋檐本来比平时低,堆挂庄稼后越发显得低矮。但“窗小能留月,檐低不碍容”。若问为什么把种子也挂在檐下?因为檐下通风好、接地气、有人气,鸟雀望檐兴叹,种子一粒不少。从这个意义上说,檐下不仅是堆放丰收的所在,更是孕育希望的地方。

相比秋天屋檐的色彩斑斓,冬天的屋檐更是活色生香。为了迎接春节,就是寡妇光棍家的檐头,也要挂刀猪肉,吊只鸡鸭,系条鲢鱼。更多人家在檐下刮起了番薯干,晒起番薯粉,裹起粽子,包起芋茭,钳起蛋卷。富庶的人家,屋檐下还挂着腊鱼、腊肉、香鸡、香肠等等,在冬阳下油油地闪亮。而我更喜欢屋檐下垂挂的冰凌,上下两排蔚为壮观,像祭天的银烛,更像房屋的佩剑。它们在阳光的亲吻下一寸寸变小,那顺着冰挂滴落的雪水,在阳光下闪着七彩。滴着滴着冰挂突然地坠落,地上瞬间珠玉一片。

告别家乡那年,我已二十多岁。一个雨雪霏霏的清晨,我已经走出了村口,忍不住再次回头望望,看到母亲依然站在屋檐下,不断地向我挥手。我突然明白,虽然自己将要告别父母,离开家乡,但永远走不出老家的屋檐,母亲的目光。

离开家乡,走进城里,城里的楼越来越高,却与大地越来越远,连那链接屋内外的屋檐,也已消失不见。就是自己的故乡,那些古色古香的屋檐,也越来越稀罕。取而代之的是小楼房,小洋房。

我怀恋故乡的屋檐,其实是在怀恋屋檐下那段平淡、静好的生活,那个纯真、质朴的年代。屋檐如乐,弹动着沧桑的旋律;屋檐如波,涌动着心海的潮汐。

几爿青瓦,几支歪椽,一盏燕窝,再配之屋檐上一片皎洁的月光,屋瓦上几缕袅娜的炊烟,便构成了故乡的屋檐意境。多少次缭绕心中,多少年经久不散。

我想,作为一名游子,即使有再矫健的翅膀,也飞不过那道屋檐;即使有再结实的鳍尾,也跃不上那道屋檐。

今天晚上,我又会化身一只燕子,栖进温暖的屋檐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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