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和小偷
外姜村像幅灰色的画,从山腰挂到山脚。那一堵堵明黄的土墙,给山村增添了几分妩媚。一条玉带似的公路,伴随着一条汤汤的溪涧,柔柔地绕村而过,潇洒地飘向远方。村的前面,一拦拦大山,由黛转青,由青变灰,由灰化烟。
一个秋晨,山村还没有醒来,就已热闹起来。既不是狗吠,也不是鸡鸣,而是刘嫂的骂声。她家的鸡昨夜不翼而“飞”,还是一只正在生蛋的母鸡,刘嫂心尖都在生疼。要知道,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只蛋鸡就是个钱罐,一家生活拴在鸡屁股后面。
刘嫂蓬松着头发,穿件有补丁的布衫,蹬一双方口布鞋。一边用菜刀剁着砧板,一边尖着嗓子叫骂:“谁偷了我家的鸡要断宗十代,吃了我家鸡肉就千刀万剐……”声声拖腔响遏行云,句句叫唤气冲霄汉,盖过了喇叭中京剧样板戏的唱段,惹得全村男女端着饭碗,或抽着旱烟,出门观看。
刘嫂家住上村,已是村边。丈夫亡故,儿女还小,公婆已老。生活苦得像山上的黄莲,负担重得如石底的竹笋。几只母鸡是全家的希望,平时卖斤蛋换油盐,炒个蛋待贵宾,炖个蛋养儿女。想不到昨天后半夜,鸡窝传来嘎嘎的尖叫,等到她披衣起床,开门操棍去追贼,只见一个黑影,飞快地蹿过茶园,消失在后门山上。刘嫂点亮油灯清点,少了只生蛋最旺的鸡婆,心痛得呜呜地哭到天亮,给孩子煮好早饭后,人还气得腿麻手抖,三个孩子离家上学,她就开始在村里骂街。
和刘嫂一样,住在下村的庆忠,也一宿未睡,梳个分头,身材颀长,脸色黝黑,眼布红丝,只要打扮修饰一番,就是相貌堂堂的美男。此时喝着啤酒,啃着鸡腿,外面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骂,弄得他吃兴全无。他用手抹抹嘴,一头倒在破棕棚上,压得床架咯吱叫唤,变黑的蚊帐随着摇晃。床里码着几叠书,有《春潮急》《艳阳天》《金光大道》等。他点上一支烟,一个个烟圈,似一个个问号,在他的头顶盘旋。他那空落落的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一个土灶,一口水缸,一只菜橱,一张破床,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几条棉被,放在一个破箩筐中;几件衣裤,菜干似地晾在竹竿上面。他昨晚从刘嫂家逃脱后,绕回家里,烧了水,把鸡褪毛,剖肚,蒸煮。
其实,庆忠这次不想偷鸡,而想偷人,那个暗恋了几十年的刘嫂。到了刘嫂屋前却犹豫了,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他与刘嫂是小学初中同学,单思暗恋到了今天。庆忠从小爱好文学,养成作笔记的习惯,在一个个笔记本里,描写着刘嫂的美丽,记录着自己的欢喜。但又生性胆小,从不曾有暗示,更不用说表达。二十岁那年,庆忠曾央求老母去刘嫂家说媒,在她母亲处碰了一鼻子灰。她母亲早替女儿物色好同村一个后生,后生家条件比庆忠家要好几倍。刘嫂结婚后按理应该死心,庆忠却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介绍的对象都难入他的法眼,婚事就拖延下来。更可悲的是,庆忠从此自暴自弃一蹶不振,好吃懒做偷鸡摸狗,还因偷盗被判了三年。出来后也积习难改,偶尔还小偷小摸,年纪一晃四十临近,还是光棍一条无赖一名。刘嫂丈夫采石摔死以后,重新燃起庆忠心底的希望,再次托人向刘嫂提亲,终因自己名声狼藉,行径无良,遭到了她的断然拒绝。庆忠也就彻底心灰意冷,本有肝病还天天买醉。本来是英俊潇洒的小伙,沦落成人人讨厌的小偷。
昨天后半夜,他徘徊在黑暗中,流连在房门前,始终没敢敲刘嫂的门,离去前是故态复萌,还是报复心重?顺手牵羊把鸡偷走。本想抓只公鸡,却抓了只母鸡,剖开后发现满肚是蛋,他真后悔不已,自责半天。
从那以后,他想为刘嫂做点补偿?闲逛时发现,刘嫂家有块地未翻,于是趁着一个月夜,背着铁耙来到后山,脱掉外衣穿件背心,往手心吐口唾沫举起铁耙,嚓嚓地翻起地来。月光照着闪亮的耙齿,山风轻抚着发达的肌肤,耳听着唧唧的虫鸣,抬头看眼远山剪影,他仿佛找回了年轻的自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两个小时不到,那块地就翻好。他看看西斜的月亮,又看看新翻的土地,吹着口哨回家到家中,梦里都出现了刘嫂的欢容。
的确,家中缺少劳力,刘嫂割完菜后,再没精力翻地,就直接划行种麦,谁知麦苗还没探头,就被谁翻了个底朝天,气得她从地里开骂,一直骂到村里,骂得躲在家里的庆忠,恰似热锅上的蚂蚁。他在日记中写道,“哎,诚心想帮她掏地,哪知好心办坏事……”
刘嫂隔几天得到溪边担水,挑到家里要爬一段上坡。一天庆忠趁着刘嫂外出,偷偷地往她家里挑水。第二次再去挑水时,被刘嫂逮个正着。一边骂他死不要脸,一边抄起他的水桶,哐啷地摔出门外。气得庆忠牙齿痒痒,于是有了第二只鸡失窃。
这次刘嫂锁定了偷鸡对象,听说庆忠去医院看病,就溜进庆忠家侦察,果然发现桌上一个陶罐,罐内盛着她家那只鸡,只是被吃掉了一半。她气得浑身乱抖,正想端着陶罐去派出所报案,不想碰落了一个笔记本,她俯下身去拾取,看见写有自己的名字。她好奇地打开一看,不想里面记着自己的岁月行踪,更有庆忠对她数十年的苦恋。刘嫂的心跳由慢变快,脸色由红变白,看到后来竟抽泣起来。没有看完就夺门而逃,自己倒像做贼似的。
刘嫂虽没读完笔记,但已知道个大概,日记写满了对她的深情,对她的爱恋。刘嫂一回到家,人像散了架似的,什么活都懒得干,和衣躺在床上,在茫茫的记忆深处,努力搜寻着一个人的身影——暗恋了自己一辈子的庆忠。年轻时庆忠来提婚,她不知道;丈夫死后来提亲,她没答应。既顾忌到庆忠的名声,更不想对他拖累。现在庆忠的篇篇笔记,似电光石火,把她的记忆激活,把他的形象照亮。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那样富含深意,包含深情:同学少年庆忠神情的腼腆,刘嫂婚后庆忠目光的哀怨,丈夫死后庆忠眼中的同情……这天夜里,她辗转反侧,愁思难眠,甚至有一种内疚感,好像是她毁掉了庆忠的生活,人生的前程。这个书呆子如果再托人来说媒,不管他是三只手还是劳改犯,自己都会满口答应下来。
庆忠在区卫生院检查后,很快被转到了县人民医院。经过几天的检查,医生确诊其已是肝癌晚期,悄悄吩咐庆忠的亲朋,赶快回家去准备后事。看着大家悲戚的脸色,庆忠早就心知肚明:当初糟蹋作践自己,就想早点死了干净。当他被抬回熟悉的村庄,抬进自己的家门,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外窗明地净,屋内焕然一新。邻居告诉他,是刘嫂忙碌了两天两夜,才把房屋收拾干净。
庆忠以为是邻居为他编笑解闷,他只是感到非常疲惫,希望一觉睡去不再醒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朦胧中听见有人进来,啊,果然是刘嫂!只见她端着一只陶罐,朝着忠庆盈盈一笑。庆忠以为是在做梦,揉揉眼睛再看,真的是刘嫂。只见刘嫂揭开盖子,一阵鸡香扑鼻而来,她操起筷子夹了一块,往庆忠的嘴巴送了过来。庆忠一边翕动着嘴巴,咀嚼着,五味俱全;一边滚下了热泪,流进嘴,苦辣酸甜。“这是你家最后一只鸡呀……你也把它杀了……”庆忠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鸡可再养,人最要紧。”刘嫂舀了口鸡汤,送进了庆忠嘴里。
这一夜,刘嫂陪在庆忠身边,一直没有离开。他们回忆着同学时光,互诉着生活艰难。庆忠想告诉刘嫂,自己一生的苦恋。刘嫂指指几个本子,说所有的笔记都看了,“为啥不直接说呢?读书时我对你印象不错呀。”刘嫂直视着庆忠,但脸已在发烧。庆忠叹了口气说,“自己生性自卑,从来不敢表白。现在一切已晚!”刘嫂斩钉截铁地说,“不晚,一切刚刚开始,我们登记结婚吧,日子就是明天!”庆忠一下子撑起身体,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刘嫂的神态是平静的,语气是坚决的。“我什么都没有,甚至这条命。”庆忠已经涕泗滂沱,热泪纵横。“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这个人!以前我们失去太多,今后不会再失去什么。”这一夜,庆忠房间里,有哭声,更有笑声;有痛苦,更有甜蜜。他们向往着幸福,憧憬着明天,直到朝霞燃红了东方。
第二天一早,刘嫂请来剃头师傅,为庆忠理发刮胡修脸,然后换了套干净衣衫。刘嫂也穿了身新衣,烫了头发。然后让庆忠坐上一辆手拉车,拉到乡政府去登记结婚。庆忠本来无神的眼睛,焕发着熠熠的光彩;本来紧闭的双唇,笑成了美丽的花朵。结婚证上的照片,两人是那样的精神,那样的年轻。
从此,村民们常常看见,刘嫂背着个竹篓,跋涉在群山之中,出没在白云深处,按照民间郎中的奇药妙方,攀崖登岩地采来一篓篓草药,洗净晒干后让庆忠煎服。一个月过去了,庆忠的脸上有了点血色;两个月过去了,庆忠的脸孔变得饱满,三个月过去了,庆忠已能行走自若。半年过去了,刘嫂陪着庆忠去城里复查,各项指标恢复正常。医生连连惊叹“奇迹”“奇迹”。
已为庆忠挖好坟墓、准备后事的亲朋,已知庆忠短则一月、长则数月生命的村民,感到不可思议,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刘嫂用药治好的,有的说是刘嫂用爱医好的,有的说是两者兼而有之。更有人说,刘嫂就是位仙女,是上天派来救庆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