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总不在身边,而在红红绿绿的地图上面!
因他常跑外地搞修理,总在路上讨生活,我们只能从他来信的地址上,在地图上按图索骥地找他的行踪。
父亲原是杭州医疗器械厂的一名职工,1962年下放带着家人回到老家。做工没着落,种田不落作(不大入行),只好重操旧业跑起了单干。就这样一根扁担两箱工具,挑着走进一所所中学,担着跑遍一家家医院,修理着仪器设备,收获着全家幸福。
爸爸常跑偏僻山区,因为偏僻才有活儿,但交通就更落后,一天有限的几班客车;那时住宿也不方便,很多地方还没旅馆。他有时错过了班车,就没地方住宿,要在学校医院借宿。医院可以让他躺躺病床,学校只能让他睡在课桌。热天还能勉强应付,涂点清凉油,点支蚊虫香,用来对付那些讨厌的蚊子。冷天就吃苦头,虽然借来被头,终究狭窄单薄,即使和衣而卧,还是冻得发抖。这些事都是父亲年老时候,才有一句没一句地“漏”出。
可以想见当年的父亲,对自由骑行多么向往,对自行车是多么渴望,但那时自行车还很稀罕,弄辆车比登天还难。当他买到公社第一辆自行车,他该是多么自豪和快乐。从此他如虎添翼似龙归海,人跨车上幸福满满,车行路上铃儿叮当。一人千里走单骑,足迹遍布皖闽赣。
父亲总在外面,数月不见踪影。所以最盼那个邮递员,背着绿包匆匆走来;他人还没到我家门口,我就跑着迎了上去。有时他会嗡着鼻音说声“没”,有时会从袋中拣出一封给我。我接过后像举着面小旗,边跑边喊着奔回家中,“爸爸来信了,爸爸来信了!”然后郑重地交给妈妈,妈妈“嘶”地撕开信封,眼睛一眨不眨地读了起来。
妈妈读信,我看信封。看信封上刚劲有力的字体,看落款处所写的各种地址。那时我已经认识了一些文字,省内的地名,父亲会写“本省XX县XX公社XX医院”,或“本省XX县XX公社XX中学”,如在外省就先写省名再写地名。那时家里书籍不多,地图倒有好几本,每本套着塑料封皮,可见爸爸有多重视。爸爸有时轻拍地图册,笑着对我们说,“什么时候想爸爸了,就到地图上找我。”所以收信后我不急于了解信的内容,反正妈妈看后会说个大概。却非常关心爸爸寄信的地址,有的字不认识就问妈妈,然后到地图上东翻西找。开始面对密密麻麻的地名,弯弯曲曲的线路,有种找不着北的感觉,我就央求妈妈帮忙,她有时也会和我一起寻找。先翻那个省份,再找那个地区,再找那个县名,直到那个公社。一旦找着我就无比激动,好像找到了久违的父亲。
爸爸来信妈妈不让我看,我也不去乱摸乱翻。直到妈妈一次读信后告知,爸爸开始从外省返回,已经进入了浙江地界,几天后将出现在哪里,再过几天又会到何地,如果活儿不是很多,预计半个月就可回家。听到父亲即将回来的消息,我们一阵雀跃欢呼。于是又拿来那本交通地图,缠着母亲给我指点线路,直到弄清了父亲的曲折归途,就进入了漫长幸福的等待阶段。
估计父亲快要回家的几天,我的耳朵好像会变长变灵,只要听到弹石路上传来“当啷”“当啷”的响声,就会像只小鸟似地飞向外面。父亲每次回来总是满载而归,车后两侧坐架上面,除了工具箱外,就是好吃的,黑黑的香蕉、滚圆的龙眼、长刺的菠萝,这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南方水果,我小时就能饕餮享受。记得父亲有次半夜回家,我朦胧中睁开眼睛,一筐黄鱼在闪着金光。
父亲的水果大多带自福建,海鲜大多来自本省,也有从福建沿海拉回。有次父亲在温岭海边忙完修理,冬日已到薄暮时分,天上开始下起小雪,父亲买了筐带鱼,连夜驮着回家。新昌温岭相距170公里,现在高速也要两三小时。加上两地乡下路程,实际距离200公里。那时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柏油马路,父亲拉着百多斤货物,黑暗中翻山越岭,砂路上左盘右旋,天亮就赶回了家里。当我们看到雪人一样的父亲,他的笑脸却比朝阳灿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次我也从温岭回到新昌,一路的上山落坡,一路的崎岖坎坷,乘了五六个小时。想起父亲那次的风雪夜归,想起父亲一路的风驰电掣,当年我们品味着水果的香甜或海货的鲜美,却一点也体会不到父亲一路的艰辛和危险!
在家期间,父亲一般不会说旅途上的艰辛,有时也会感慨几句。如说到晚上住宿时遇到的窘况:如同屋内有人鼾声震天床也会抖,吵得坐卧不宁人要发疯(父亲会用哀求的口吻说:“能不能小点声歇一歇嘛”);有人撒尿时朝着粪桶直射,既吵人家又泛恶臭(父亲又会带着哀求的口气说:“顺着桶边尿下该有多好”)。也说到吃饭时遇到的一些难题,父亲因为胆囊不好不能食腥茹荤,所以常常买上饭用开水泡泡,下饭就用随身携带的辣酱腐乳;有次第一口就“嘎嘣”了牙齿,他边吃边数着饭中的石子,一碗饭竟有28粒之多。有时母亲怪父亲过于节约,一只咸蟹脚可下三餐饭,一方霉豆腐能吃一星期,父亲总是笑笑不语。他有时也会说到旅途上的艰辛,一次行进在江西的大山深处,推着沉重的自行车爬坡,一直爬了十五六里上岭,落岭时在一个急弯上摔倒,半个人已在悬崖边上,手仍抓着车子不肯松手,身下就是黑咕隆咚的深谷。说完父亲捋起裤管露出膝盖,上面还有红红的斑疤。
父亲几乎到过省内的所有公社,也到过邻省很多地方,如我儿时向往的井冈山,父亲去过不止一次两次;我游览过的武夷山,父亲更是常来常往。那些我曾经旅游过的黄山、庐山、雁荡山、三清山、龙虎山等风景名胜,父亲都不止一次地路过或呆过,就在山外那个公社搞修理,有活时得住上十天半月,可就是从未进去游过。我问他为什么不顺便进去走走?他说有活时忙着干活,忙完活又急着赶路。他曾跟我讲起龙虎山的“升棺”表演,就是当地悬崖峭壁上一种棺葬仪式,父亲虽然没有进去看过,看表情还是很向往的样子。一次我在龙虎山看到“升棺”表演,想起父亲当年跟我说起此事的情景,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只是有次例外,他在江西瑞金干活,特地抽时间赶到叶坪,去寻找自己的堂叔——梁柏台,梁柏台在中华苏维埃时期担任过司法部长和内务部代部长,还是红军烈士纪念塔等“六大工程”的总指挥。他虽然在1935年就为革命牺牲,但村里从来没人来瑞金寻访过。所以父亲那天抛下所有的“生活”,到沙洲坝走访了中央政府大礼堂,在叶坪村参观了红军烈士纪念塔等。等到他在纪念塔的建筑标志碑上看到“工程总指导者梁柏台”的字样,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流着眼泪颤声呼喊,“柏台叔,我替开钱公(梁柏台父亲)和玉兰婆(梁柏台母亲,那时梁柏台父母都已故去),小芬孃(梁柏台姐姐)和柏台婶(梁柏台元配夫人),来看侬来了!”那天他连夜写信,告知母亲寻访经过,要求转告小芬孃和柏台婶,说他已经找到了梁柏台的足迹。父亲回家后向我讲起寻访经历,还表现出少有的激动。他后来反复地跟我说,做人要做柏台这样的人,做事要做柏台这样的事。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位祖先,永远也不要忘记革命先烈。
文革开始没多久,父亲就被禁止外出。先在生产队务农,后来进了公社农机厂。从此我再也吃不到那样鲜美的水果,再吃到要等改革开放参加工作之后。海鲜家乡倒偶尔还能吃到,因为新昌离海也不太远,但大黄鱼就再也没吃到过,据说现在起码几千元一斤。那几本地图就冷落在桌角,慢慢地积起了灰尘。只有我,还会偶尔去翻翻,好像里面有果香在飘逸,有鱼儿会游出。
现在,和那个地图上找父亲的年代,仿佛已经隔着千山万水,但当我注目于地图上那条条父亲走过的路线时,又好像看见父亲追星赶月虎虎生风的背影。有时我会呆呆地想,以前父亲出差,虽然路途遥远,再远也会回家。如今他一去就不回头,一直杳如黄鹤。以前父亲总说,想他了可以在地图上找他,可如今想他上哪儿找呢?噢,如果妈妈还在,肯定会帮我一起寻找,找回风里来雨里去的父亲,找到驮着水果海鲜的爸爸,可如今妈妈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俩大概相约,一起到一个地图上找不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