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猪
外婆家黄泽镇就在剡溪之滨,四明山麓。一湾碧水源自东面的群山,自东向西,汤汤而来;穿花拂柳,绕镇而过。大概是恋旧和怀乡,隔三差五地要回去走走。一是寻找小时烂漫的足迹,二是聊解儿时味蕾的蛊惑。
因此一回到外婆家,那些薄如蝉翼的春饼,大如铜锣的麦镬;鲜嫩老稠的豆浆,一咬粉碎的油条;剔骨透鲜的鲜肉包子,皮薄如纸的豆腐馒头。还有那鸡蛋笋丝炒麻糍,猪肠肺头卷饼筒,紫菜虾皮放芋饺,椒盐酱油蘸羊肉,姜蒜酒盐炖螺蛳……我都要细细品尝,样样不落。
满足味蕾之余,也心生丝丝遗憾:为什么农村的猪肉,味道也日益寡淡。要不是味精帮忙,真有点味同嚼蜡?朋友介绍,如今都讲环境卫生,农村也已少养畜生。随便走进哪个村庄,很少听到猪的嗷嗷待哺,看到兔的活蹦乱跳。就是那些鸡鸭鹅,也已村头难觅踪迹,池塘少见身影。干净是比以前干净了,乡味也比以前少了,更不用说“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意境。
因此,现在的猪肉,都来自企业化的养殖,标准化的车间。喂养的是混合饲料,添加的有化学激素。“三十天养出一笼鸡,九十天催肥一头猪。”这些养出来的猪鸭鸡鹅,已成为每个家庭的美味佳肴!
“欢迎下次再来,给你们吃土猪肉。”朋友神秘地笑笑。我当她在开玩笑,只报以一丝苦笑。
今春的一个傍晚,我们又走进黄泽镇,来到朋友家。还没有进门,就闻到一股肉香,那是儿时灶台上曾经的味道,家乡过年时飘散的肉香,激活着我的记忆,搅动起我的味蕾。一进家门,朋友就揭开柴灶上的锅盖,锅中蒸着半个猪头,和一刀猪肉。她告诉我们,半个猪头六公斤重,已经蒸了几个钟头,现在要趁热拆出里面的骨头。
大概是猪头太大,或是力气太小,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掰不下猪嘴上的两块大骨。这时走进一个妇女,朋友喊了一声,“杏珍姐,快帮忙。”这个妇女嘴巴一咧,答应一声。只见她下身一沉,双手一掰,咔嚓一声,猪头的骨肉立即拆开。
朋友介绍,这就是猪的主人,姓王名杏珍。这时我重新抬头打量,王杏珍中等身材,六十多岁年纪;短发灰白,面色红黑;身着便装,脚蹬雨鞋,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这时我割下一块猪肉,轻蘸一点椒盐,放进嘴里咀嚼。一种筋道,在唇齿之间流连;一股醇香,在口舌之中弥漫。每个味蕾像花儿一样绽放,整个喉咙像悟空翻着筋斗。啊,我已好久没有闻到如此的肉香,尝到这样的肉味。我边嚼边问,“这是你家养的,养了多长时间。”我想猪头有二十多斤重,猪肯定长得像头小牛。
“养了两年零六个月,活猪毛重六百多斤。”
“你家的猪真幸福,比别的猪长命了八倍。家里还有几头?我想全部收购。”我同杏珍开着玩笑
“好啊,大小两百多头!”杏珍笑笑。
“啊,那不是个猪场吗。”我瞪大眼睛。
“对啊,我老公叫竺千云,就叫千云猪场。”
杏珍告诉我们,他们是猪场的规模,土猪的养法。不,比土猪还土。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草和粮;呼吸在大山里,漫步在白云间。对前几句,还好理解;最后一句,不是很懂。杏珍比划着说,山头围个大操场,大猪小猪放着养。这样,天然食品保证了肉质,不断运动锻炼了体质,长期饲养芳香了肉味。所以猪的幸福指数不同,猪肉味道也就不同。
“不喂任何饲料,也没半点添加?”我有些半信半疑。
“以前因为猪崽难养,用点混合饲料。一旦健康长大,就用玉米青草。如今从小到大,全用天然饲料。”杏珍回答得干脆利落。
“猪肉多少一斤?”
“二十元上下。”
我又打量着眼前这个妇女,养的时间比别的要长得多,喂的又是玉米青草,卖价只比一般猪肉高出几元,这岂不要亏损?疑问在杏珍的答案中得到印证,她家养猪已十年,真还没有赚过钱。我对眼前这位女人,由好奇到惊奇。于是提出想去猪场看看,杏珍表示欢迎。
我们的车像条黑鱼,游进浓重的夜色,向着四明山方向进发。车上杏珍继续介绍,本来她们只养不卖,坐等客户收购。吃的玉米青草,相貌不甚看好。收购者常常故意刁难,屡屡杀价,导致严重亏损。肉质要比人家好,价格却比人家低!杏珍夫妻咽不下这口气,宁可养着也不出售。但栏猪越养越大,耗时越来越长,资金出现困难。眼看就要倒闭,何不自产自销?于是叫回在外打工的小儿槐良,在嵊州城里开起两爿肉店,每周杀个一到两头,不想一卖引起轰动,市民都说多年没吃过这样的猪肉。这样几年下来,肉店日益红火,猪肉供不应求。而用粮草喂猪、长期养猪的做法,一直坚持了下来。用杏珍的话说,这叫“逼上梁山,歪打正着”。
车子往北不久,驶上一片台地,停在一个叫黄芝塘的小村,然后走向村后的一个猪场。这时天上不见明月,却有星光指引。路边的桃花李花,豆花菜花,若隐若现,漫山遍野,在朦胧的星光下,似乎都做着一个迷离的梦。我们绕过一口池塘,塘中突然传来一记声响,大概是鱼儿提出了抗议,是我们打破了它们的宁静。
千云猪场,就隐身在竹林后;四五排猪舍,蹲伏在山坡上。迎接我们的是一阵狗吠,几只狗的后面,闪出了竺千云的身影。千云佝偻着腰背,那是被岁月的重担压弯;大概七十来岁年纪,每条皱纹都流动着善良。听说我们想看猪,他热情地打开猪舍,揿亮电灯。霎时,本来安静的猪圈,引起了一阵骚动。本来躺着的大猪小猪,都纷纷地扇动耳朵,站起身来,看着我们,噘着嘴巴,摇着尾巴,呶呶叫着,神情幸福而安详。
这时我发现,没走进猪舍以前,没有闻到什么臭味;走进猪舍以后,没有看到什么猪粪;转了一圈下来,居然没遇到一只蚊子。千云看出我的疑惑,笑笑带我们走出猪舍,摸黑来到一个池边,指指池中一个硕大的皮囊说,猪场内几百头猪的尿和屎,一滴不漏一颗不落地接进这个皮囊,处理后变成肥料,再用来种菜种粮;种出的粮食蔬菜,再用来喂猪喂鸭。单单这只皮囊,就化了一万多元;整套环保设施,投资十多万元。噢,这时我才懂了,这里的猪们,表情为什么这么幸福,神态为什么这样安祥。
等到第二次走进千云猪场,已是一个绿肥红瘦的下午。这时我才看清了猪场的环境,就在巍峨的四明山麓,四周被一片绿色覆盖。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白云悠悠,山冈徘徊。猪场空无一人,猪舍也没一猪。循着嘈杂的猪叫,我们转到猪舍后面,只见一个偌大的场院中,数百头大小猪就散放在蓝天下,生活在美景中:有的嚼着撒在地上的青草,有的用嘴拱着地上的泥土;有的躺在地上晒着太阳,有的摇头摆尾到处闲逛;有的自言自语哼哼唧唧,有的狼奔豕突互相追逐。竺千云正补着围墙的一个缺口,一边和我们打着招呼,说一只猪拱到围墙,带着另一只猪“私奔”。这会杏珍和儿子追猪去了,估计马上就会回来。千云诙谐的话语,逗得我们笑了起来。
这时不远处,传来杏珍和槐良斥猪的声音。草丛中,树林下,先钻出两头小牛似的白猪,只见它俩垂头丧气的样子,像是战场上下来的俘虏。猪后紧跟着杏珍和槐良。两人浑身草屑,满脚污泥,脸孔变成花猫,发尖滴着汗珠。杏珍一看见我们,笑着骄傲地说,“几只死坯,跑起来比野猪还快,跑了几公里后也力脱气乏,现在都被我们赶了回来。”槐良和我们打过招呼后割草去了,杏珍满脸轻松地陪着我们。那两头猪一被赶紧圈场,就左奔右突耀武扬威,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杏珍指指那些撒欢斗泼的猪说:只要天晴,就让它们出来活动,锻炼锻炼身体,品尝品尝青草。由于已成习惯,每到外出时间,猪们就会全体起立,嗷嗷欲出。现在猪都身强体健,很少打针吃药。
我们就在那简陋的小屋里用餐,吃的都是就地取材。同行的儿子一边饕餮着一碗红烧肉,一边感叹已多年没吃到过。还没忘给嵊州城里的丈母娘打电话,告知千云猪场的肉店开在哪弄哪街。并提出可否带着妻子儿子,下次再来看看猪场、吃吃猪肉。千云夫妻热情地邀请了他们。
第三次来到千云猪场,已是仲夏时节。千云猪场笼罩在一片葱茏之中,一些红艳艳的水果已经粲笑于枝头。猪场外塘坎边,几个工人正竖着电杆。迎上前来的杏珍和千云告诉我们,他们准备自己加工饲料。看着我满脸的疑惑,杏珍带着我们走进饲料仓库,随手从两个编织袋中捧出两把饲料,兑水后让其沉淀,沥水后呈现出玉米、豆粕、麦麸等成份。“这不同品牌的两种饲料,配比的原料都说相同的,但洗后一看就有多少。如果自己加工饲料,就能保证产品质量,并无任何化学品的添加。”我问这得多少投入?杏珍说,为了让猪吃得放心,投入最多也值,何况还能降低成本。
千云指指周边的青草,又指指仓库的饲料说,既然大家都知道化学添加对人体不好,短期催肥的猪肉难吃,那为什么不用天然饲料喂养,较长时间豢养,这样既节省了成本,又利用了资源,还提高了肉质,并赢得了顾客,这有什么不好?
“那你的肉价是否低了点?我知道土猪肉要三十多元一斤?” 我有点为他们惋惜,好肉没有卖出好价。
“我们已比一般猪要高了。要让大家吃得好,还要吃得起!” 杏珍这样解释。
“为什么不开家微店,做下电商,进行网上销售?”我提出了疑问。
“我俩年纪大了,槐良也已不小,我们真的不懂,加上都很忙碌,实在没时间弄这个。你如果有熟悉的人,帮我们介绍介绍。”千云眯着眼睛要求。
时已中午,猪舍又开始热闹起来,猪们像喊着饿,又像唱着歌。突然,一首《猪之歌》的乐曲响起,那是槐良播放的音乐,在猪场上空轻轻回荡,猪们纷纷竖起了耳朵,猪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
哦
猪头猪脑猪身猪尾巴
从来不挑食的乖娃娃
每天睡到日晒三杆后
从不刷牙从不打架
猪 你的肚子是那么鼓
一看就知道受不了生活的苦
猪 你的皮肤是那么白
上辈子一定投在了富贵人家
哦
传说你的祖先有八钉耙
算命先生说他命中犯桃花
见到漂亮姑娘就嘻嘻哈哈
不会脸红不会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