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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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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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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木匠

如果没有1977年那场高考,我可能还在做着木匠。

1975年1月,当我一脚迈出高中的校门,就知道校门已向我重重关闭。沿着崎岖的山路回家,开始了坎坷的人生。

那个年代,我们回乡知青的希望,比萤火虫的光还要微弱。一是参军,二是代课,三是上学,剩下的就是种田。

参军自然要根正苗红,而我是“特务”“反革命”的后代;代课就那么几个名额,轮到我可能花儿也要谢了;推荐上大学更是痴心妄想,我公社没亲戚大队没靠山。高中毕业回家乡,风里来雨里去,田里滚泥里爬,皮草鞋踩破数双,肩膀皮磨厚几寸,总算把自己摔打成一个十足劳力。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不以为喜,反以为忧,觉得我这样下去,终非长久之计,不如学点技能,有个立身之本。

于是父母求了一位师傅,让我拜其为师。师傅我不陌生,曾为我家造过楼房,是个闻名乡里的大木师傅。大木意指造房架屋,细木则指做装潢打家具。

那时农村有门手艺算是高头,不要说木匠、桶匠、簟匠、漆匠、泥水匠,都匠匠响亮;就是那些锔碗的、补锅的、修伞的、阉猪的、弹花的,也个个吃香。

做木匠也好,学泥水也罢,我总有点疙疙瘩瘩,因为内心想着读书。但当时梦想比云远,前程比夜暗,所以父母一提出让我从师学艺,不管我答应与否就定了下来。

当时,师傅如能答应收徒,算是给你天大面子。所以母亲叮嘱再三,要我恭敬有加,事师如父:譬如干活要比师傅早,收工要比师傅晏;洗脸先为师傅舀好面水,汰脚先为师傅烫好热水;吃饭要比师傅快,夹菜只夹眼前碗;可以吞下万千苦果,不可发出半句怨言;师傅骂是为你好,师傅打是对你爱……

于是我便开始了吃百家饭的木匠生涯。开始做学徒的第一站,是造乡政府的大会堂。我一早赶到工场,师傅递给我一把弯形刮刀,让我把一堆杉树刮皮做椽。开始刮刀拿捏不稳,要么刮破里层树肉,要么外皮没刮干净。好在一天下来掌握了要领,师傅的脸色未再阴沉。

刮完了椽树锯木头。当年还没锯板机,板材方料都得人工锯,最大的锯子有一两人长,每个锯齿比鲸鱼齿宽。师傅先根据各种用途,把树截成一段段木头,然后根据厚薄弹上墨线,再把木头进行固定。长的搭个三角架,支起来像个炮筒,师傅站在木头上面,我站在木头下面,你拉我送地锯了起来。伴着嗞嘎嗞嘎的锯声,细碎的锯末在空中飞扬,像冬天的第一场小雪,落在我的脸上和身上。短的木头就固定在柱子旁,我和师傅分站两边,嗞咕嗞咕地送往迎来,高时站着拉,低时蹲着拉,最低时坐下拉,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随着钢锯的来回拉动,各色的粉末撒金泻银,芬芳的木香弥漫周围。拉锯两手讲求平衡,否则锯子就要溜偏走歪,锯成的木板就会厚此薄彼,既浪费木材又影响工序。师傅感到我运锯不正,就会停下检查,一旦发现锯痕偏离,会问“你看见墨线没”。这时我冷汗热汗迭出,手抖心跳加快,赶紧把走歪的锯齿偏回。

俗话说,做样生活换副骨头。全力推送,拼命回拉;弓腿屈膝,前俯后仰。不到半天,双臂似被撕脱,两手又疼又酸;腿脚开始麻木,头身像要分离。我拉锯时就抬高空转,推送时只蜻蜓点水。这时突然传来师傅的断喝:“做人要有点筋骨!你到底想学不想学。”我猛然惊醒,只见师傅铁青着脸,一边推送一边训斥:“有的师傅会突然压锯,翘起的锯把撞击你的下巴,重则掉几颗牙齿,轻则吐几嘴鲜血,算是对你偷懒的惩罚……”我诚惶诚恐唯唯诺诺,弯腰躬背拼命推拉。

锯后就是刨。刨分长刨短刨,短刨主要光面。譬如用短刨光楼板,楼板一头搁木马一头抵柱础,人就叉步躬腰推刨向下,这时呲呲有声刨花翻卷,刨光一端一气呵成,刨完一头又换一头,刨完一块再接一块。刨得树纹似波板光如镜,但我力脱气乏眼冒金星。短刨凭力气,长刨凭技术。需刨的木条师傅会用线划好,但刨多了接榫宽松,结构不稳;刨少了又套不进,硬敲容易开裂。曾因多刨几下而木头报废,现在想来还内疚惭愧。

有次刨条差点闯祸。因为家里起了楼房,却没做好楼窗。随着寒冬来临,趁空学做窗门。窗条需要刨槽,刨槽要用线刨。第一次用这种工具,大概吃木过深,大概握刨不稳,右手推送线刨起跳,一下刨掉左手腕上一块皮肉,露出了青黑动脉和森森白骨。后来才知道那是手腕动脉,如果刨断就生命堪忧。至今我的左手腕还留着一块月牙形的伤疤。

伤好后我心有余悸。师傅看我畏畏缩缩,他边推刨边对我说:“作为木匠,推起刨来,只管向前,不管多硬,也要推过去!”师傅正刨着一块结满疙瘩的木板。有些木头越老越爱长疙瘩,刨子刨在疙节上,就像推在铁板上,顶得刨铁飞出刨床,五脏六腑生疼。但师傅把刨子推得噌噌地脆响,刨花和木渣从刨口中嗖嗖地窜出,像条条玉龙,在他身边翻飞;像飞舞飘带,又瞬间卷成刨花。那种潇洒之姿,那股英武之气,在我的精神上烙印,脑海中定格。

接着就是凿和削。凿就是凿孔打眼,用来拼接榫头,连成整体。师傅会根据尺寸画出宽窄深浅的榫眼,你侧坐木条上面,依眼打凿即可。随着斧背的击打,凿口的移动,木渣飞溅,榫眼渐深。开始不甚熟练,要么凿刀划破了裤腿,要么斧背敲着了手背,弄得手似剥皮芋艿,腿上裤开肉绽。但我没有停止凿眼,火柴纸一贴创口了事。

而削就是用斧子,大者长者需劈,小的短的就削。那时主要看师傅劈削,师傅劈木时脱掉上衣,光着膀子,露出结实的腹肌和胸大肌。他抡起一把斧子,往手中吐口唾沫,肌肉鼓起,青筋暴突,仿佛一棵老树,布满了木头的纹理,和岁月的年轮。劈到吃力处,他发出嘿嘿的用劲声,像头重轭下的老牛,又像负重前行的纤夫。这时他的汗水便叭哒叭哒地掉了下来,沁进了木纹里面。由于长年握斧掌刨,师傅手上积起一层厚厚的茧子,像层粗糙的树皮;五指粗大有力像把蒲扇,指节突出如节节老树疙瘩……

“嚓嚓嚓嚓刨花飞,刨花飞,沙沙沙沙大锯响,大锯响。我是快乐的小木匠……”在外人看来,我这个小木匠是快乐的。当时主人家即使自己吃糠咽菜,管我们都是大米白面;午餐晚餐还有酒有肉,每天都发一包香烟。但我就是快乐不起来,因还做着读书的梦。

我的不专逃不过师傅的目光。他跟我说起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说起明朝有个叫朱由校的皇帝,放着皇帝不做做木匠;说起木匠的祖师爷鲁班更是如数家珍。师傅的道理我懂,但就是没有激情。高考后逃离木匠也就顺理成章,辜负了师傅对我的深情厚望。

但木匠生涯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它不仅强健了我的体魄,更强大了我的灵魂,锤炼了我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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