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办公桌上有块石头。
石头不大,长不过9厘米,宽只有5厘米,高仅3厘米。底稍平,背扁圆,像一只伏着的河蚌。连纹路都有些像,一轮一轮地荡漾,一层层地叠加,一圈一圈地收缩。像个奉化的千层饼,像圈湖面的细波纹。自下而上,白黑叠加,但每圈波纹又有变化,数圈细纹后夹一圈粗纹,使整块石头富有层次。即使那些细纹,也是有粗有细,有浓有淡,有断有连,充满变化。当初为什么看中这块石头,大概缘于这些花纹的吸引。
这块灰白相间的石头,就静静地卧在办公桌上,陪我度过了十多个春秋。我大多时候忘了它的存在,我俩目光偶然的相遇,它的微笑便波纹般地漾开,但我的目光不会作过多的停留,心里觉得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我有时偶尔也会拿起把玩,它没有和田玉那样温润光洁,没有雨花石那样色彩斑斓,更没有金刚石那样异彩纷呈。表面粗糙甚至粗粝,颜色古拙甚至笨拙,实在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已。
更要命的是我忘了它的出处。是在遥远的北方,还是荒凉的西部?是雄浑的高原,还是碧蓝的海边?但肯定是某段旅途随手偶得,或在祁连山下,昆仑山麓;或在大渡河边,黄河源头;或在戈壁滩上,大草原中。当时看它可能像茫茫沙海中的一滴水珠,巍巍天山上的一朵雪莲;或者江河源头的一枚圆蚌,雨后草原的一朵蘑菇。一次偶然的邂逅,一种随意的拾取。
石头就成为我最沉默的一个伴侣。它听着我键盘的嘀嗒,电话的呢喃;看着我坐立的身影,喜怒的神情。我忧愁时它会双眉紧皱,我喜乐时它会笑成花朵。它对我敲出的每个文字静观默察,对我写出的每篇文章品味再三。而我总鄙视它的低贱,忽略它的存在,擦椅抹桌时轻视它的平淡无奇,整理东西时讨厌它的碍手碍脚,遇事不顺时就把它抹到一边,脾气不好时想把它扔出窗外。茶杯迎受着我双唇的亲吻,椅子承受着我身躯的坐靠,键盘享受着我指尖的触摸,屏幕感受着我目光的关注,而石头则蒙受着我的冷落。
直到从图书馆借来一部《石头记(竖排繁体)》(曹雪芹 / 脂砚斋 / 周汝昌著作、评点),才对石头有了重新的认识。曹雪芹写的这本书,从一开始说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顽石,被丢弃在青埂峰下,后来身入红尘,经历了悲欢离合,炎凉世态,一直到顽石归天,全书结束,写的就是一块顽石的故事。“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做奇传?”
于是对眼前这块石头,好奇心驱使我探究它的前世今生:它可能来自火星外壳,某天被一颗小行星撞上,在太空中漂浮和坠落,游荡和消瘦,终于在某天接近一个星球,被一片美丽的湛蓝吸引,就不顾一切地扑向地球,又偶然地出现在我的案头。它也可能源自地球深处,它的前世是沸腾的岩浆,一次火山的突然喷发,冷却后变成了坚硬的石头。就静静地站在山头,笑看沧海桑田,静观月出日落,这一站一看,亿万年风云匆匆飘过,现在又静静地看着我。
我与它相比,渺小得像粒微尘,短暂得像颗露珠。每一块石头,都是时间与自然共同创作的雕塑!每一块石头上,都孕育着亿万年中天地的梦想,凝聚着亿万年前蓝天的笑容,储存着亿万年间太阳的温度。我眼前这块石头,虽然沉默似金但深情似海,外表冷默但内心似火。每一条细纹都镌刻着亿万岁的年轮,每一个斑点储藏着亿万年的密码。
“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石头虽然沉默无语,但它以沉默的方式言说着世界的奥秘……海德格尔认为,石头是在讲述属于它自己的力量和品性,“石头的外观投射出来它那来自太空破晓的寂静之光的远古本源,以作为开端的最早的破晓渐渐投向那正在形成的万物,使万物的本质存在呈现出来。”我想石头就是万物的本质:地上亿万座山,天上亿万颗星,大多由岩石构成。
石头是天地的儿子,而我却把它囚禁于一个斗室!它的家乡不应该在西子湖畔的办公室内,而应该在“高山急峡雷霆斗,枯木苍藤日月昏”的长江三峡,应该在“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戈壁大漠,应该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敕勒川下,应该在“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古道旁边。它应该接受烈日的曝晒,霜雪的冻馁;暴雨的鞭抽,风沙的打磨。它应该沐浴着星光月辉,应该陪伴着苍松翠柏,应该埋没在厚土沙丘,应该蛰伏在岩边洞口。
石头是自然的精灵,就应该让它回归自然。我想把它投放在西子湖畔,让它有个华丽的归宿,但担心西湖山水过于浓艳,素面朝天的它未必合适;我想把它投放到富春江边,让它有个清丽的住处,但担心春江的水过于灵动,沉稳厚重的它未必合意;我想把它投放在浙东天姥,让它居住到神仙世界,又担心仙山过于虚幻,淳厚朴实的它未必欢喜;我想把它投放到东海普陀,让它享受观音的待遇,又担心佛界过于虚无,实心实意的它不会开悟。
那就把它送得更远一些吧,是送到曹雪芹笔下的大荒山青埂峰下,还是吴承恩描绘的傲来国花果山上,或者送到共工怒撞的不周之山,或者送到卞和得玉的荆山,或者送到精卫填海的西山。但通过十几年的了解,我已知道它的脾性,它不想趋炎附势,更不愿欺世盗名。它不要做通灵之玉,也不望做补天之石;它不想石破天惊,也不求君王佩戴。它只想做块普通的石头。
既然找不到合适的归宿,还不如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但觉得它有些孤独,想为它找个伙伴。
我有次去海南三亚,浸在海水里的鹅卵石风情万种,等到我带回宾馆,已没了宝石般的光芒,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连夜把它放回了大海。一次去西藏,相遇那些石头,崇高而孤独,苍凉而圣洁,我始终没有带一块回家的念头。
最近一次出差,爬山时又邂逅一块美丽的石头,我毫不犹豫地将它带回,也算是对前两次失之交臂的补偿,但我的内心并不快乐,夜里辗转反侧没有睡好。最终没有把这块石头带回,而是在次日的黎明,背着它回到原来的地方,悄悄将它放回了荒野,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还是孤独的你,伴着孤独的我,就够。
我亲爱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