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汶川

一次川西之行，目的地是稻城，不想经过了汶川。

当路旁闪过映秀的名字，我的内心一阵刺痛。啊，我正进入10多年前的震中。我多想下去看上一眼，但导游婉拒了我的要求。

只能用哀伤的目光，去轻抚那片曾经遍体鳞伤的土地，疮痍满目的山川；用悲悯的情怀，去慰安那些瞬间消失的生命，劫后余生的亲人。

车窗外的映秀无疑是美丽和安宁的，崭新的楼房，整洁的街道，美丽的公园，安逸的人们，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但两边祼露的山体，溪边断裂的路桥，镇内保留的废墟，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次国殇……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一场8级强震袭击汶川：突然，山峰移位、河水断流、路裂桥塌、房倒墙垮、尘烟蔽日；瞬间，地动山摇、泥石横流、黑雨倾盆、满目狼藉、尸横遍野……原本相安无事的巍巍群山，突如狮王争霸，你咬我撕搏击腾挪；原本平和宁静的溪谷盆地，忽似神牛转身，天翻地覆沧海桑田。原本鸡犬相闻的村落，倏忽颓圯覆没，再也飘不出袅袅炊烟；原本言笑晏晏的生灵，顷刻没顶葬身，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一刻，多少生命阴阳两隔，多少幼儿双亲俱逝，多少父母痛失子女，多少家庭残缺不全……

汶川，多么优雅的地名，羌人美丽的家园，英雄大禹的故乡，成了废墟的代名词，地狱的魔鬼符……截至2009年5月25日10时，69227人（实际应该为八万多人）遇难，374643人受伤，17923人失踪。其中四川有68712名同胞遇难，17921名同胞失踪。

这时，路边闪过一方巨石，镌刻着“‘5·12震中映秀”几个红字。据说地震发生时，这块巨石滚落于此，后来刻字以作纪念，见证坚不可摧的汶川精神。

我知道，地震后的映秀，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这块巨石，而是那座破钟。漩口中学遗址上，断裂倾斜的楼体、永远定格的时钟、高高飘扬的红旗，给人以巨大的震撼！破钟原型是从教室里挖出的一口时钟，钟面已经破碎不堪，时针停在了2点28分，刚好是地震发生的时间。这钟上面的时间和裂痕，都是按照那只时钟做成，代表大地撕裂、山河改观的惨像。

我多想去看看那只破钟，轻抚那个让人悲痛的时点。

如今，映秀通往汶川的公路两边，地震遗址已经长满灌木青草，盛开着缤纷花朵。它们试图覆盖废墟的每一寸肌理，抚平当年留下的巨大伤疤。

十二年前，地震改变了这里的一切；十二年后，这里的一切得以改变。新城更加繁华，人们重归平静，一切似乎淡忘。然而有些事，不应被遗忘，尤其是汶川地震。我们记住汶川，不是为了记住伤痛，而是为了记住废墟上矗立着的崇高，创痛中孕育成的伟大，并以此为动力创造更加美好的明天……

母爱是永恒的主题，越是天崩地裂，愈加可歌可泣。正在吃饭的一位母亲，就在地震来袭的瞬间，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身旁的女儿，连手中的筷子都来不及放下，无情的地震就夺走了她俩的生命；喂奶的妈妈在房屋坍塌之际，双腿跪地伏在地上，即使楼板砸着自己，也要护住身下的孩子；躺在救护病床上的母亲，已经死去还在给孩子喂奶；女警蒋小娟用自己的乳汁哺育灾区的儿童，却把自己6个月大的孩子留给父母照看……

抢救人员透过废墟的的空隙，看到一位母亲赴死的姿态：双膝跪地，躬背俯首；双臂杵地，强撑身躯，仿佛搭建成钢铁壁垒，支撑起爱的脊梁；好像在护卫着什么，又似乎向谁跪别?尽管她的身体已被压得变形，但她的面容痛苦而坚毅，嘴角正在用力使劲，肌肉迸发着活力，眼中燃烧着希望。救援人员清理干净她的周围，果然发现她身下护着个婴儿，三四个月大的样子，裹着一条红底黄花的小被。由于母亲的庇护，婴儿毫发未损，睡得还很香甜。随行医生想给婴儿做下检查，解开被子时摸到一部手机，屏幕上面有条写好的短信：“宝贝，我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生命之灯行将熄灭，母爱之光骤然闪亮，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写下大爱遗言，然后把乳头再次塞进孩子的小嘴。难怪孩子没有了饥寒，梦都做得很暖很甜。看惯了生死的医生落下泪，读到短信的人们在哭泣……

地震中的老师，舍己救人的壮举，赴汤蹈火的场景，更让大地动容，苍天泪崩。5月12日当天。“快跑，危险，快，快……”一位老师一边大声呼吼，一边迅速抱起两名孩子直冲楼下，清醒的十余名孩子紧随其后。到了楼下，连口气都来不及喘，他返身冲向三楼，又抱起两名学生向楼下冲。刚到一楼的最后一级楼梯，顶楼轰然坍塌下来，砖块、混凝土、门窗，一齐砸下同时袭来。他本能地将两个孩子护在怀中，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一切……他的双腿被无情地砸断，胸部、头部均受重创，顿时扑倒在血泊之中，抢救途中终因伤势过重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就是通江县洪口镇永安坝村小学老师苟晓超。

德阳市东汽中学政治老师谭千秋，讲完“人生的价值”一课准备下课，教室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他向学生大喊一声：赶紧趴到桌子下面……5月13日22时12分，救援人员找到谭千秋时，他正张开双臂趴在桌上，死死地护着身下四名学生。学生们得救了，他却不幸遇难，他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人生的价值。这天深夜，他的妻子张关蓉一边为丈夫擦拭着身体，一边向着丈夫泣诉：我的爱人，让我为你轻轻擦去脸上的污泥吧，就像你曾经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我的爱人，你宽阔的臂膀是我栖息的港湾，更给了四个孩子生命的新岸。男子汉也会累吗，你怎么躺下了就不再起来？让我跪下来，紧紧地抓着你的手，温暖一下你冰凉的手指……张关蓉一次次地深情呼唤，却唤不醒永远睡去的丈夫。

5月14日10时，在平武县南坝小学，掀开一根水泥横梁时，看到一位女教师趴在瓦砾里，头朝着门的方向，双手各拉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胸前还护着三个幼小的学生。她是学前班中班代课老师杜正香。“看得出她是要把这些孩子，带出即将倒塌的教学楼。”参与搜救的解放军战士说。杜老师以生命守护的五个孩子，最终都未能生还。她的同事杨树兰老师说，杜老师要不是为了救学生，自己肯定能跑出逃生。地震发生时，她正好看见杜正香，一把将送孙子上学的严明君老太太祖孙俩推出了摇晃中的教学楼，转身冲进一楼教室连抱带拉救出几个孩子，之后又冲进了已是烟尘滚滚、不停摆动的教学楼，这是杨树兰看到杜正香最后的背影……

而映秀小学老师张米亚留给世界最后一个身影，像只展翅欲飞的雄鹰。他跪扑在废墟中，双臂紧紧搂着两个孩子。被救时两个孩子还有生命体征，而“雄鹰”已经翅折气绝。因为紧抱孩子的手臂已经僵硬，救援人员只得含泪将他的手臂锯掉，才把他怀中的两个孩子救出。

残垣断壁中，滑泥巨石下，有5335名学生失踪遇难，有5335朵祖国之花凋零。北川县的景家山在地震时崩塌，巨大的山石将北川中学新区茅坝中学整体掩埋，仅剩一支国旗杆和一个篮球架，上千名师生同时遇难……

那些更小的孩子。你看，石板下那个小男孩，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小手，手中紧攥着一支铅笔，是在构思着一篇作文，还是正做着数学作业?是在描绘着家乡的美景，还是涂抹着可爱的动物?从此，他再也画不出灿烂的未来。你看，废墟中那个小女孩，那双惊恐而纯真的眼睛，清澈的眸子辉映过鲜艳的五星红旗，升起过壮丽的杲杲红日，闪耀过瑰丽的的五彩梦想，憧憬过灿烂的美好未来。从次，她再也看不到鲜花的盛开。

而那些幸免于难的逃生者，也上演了一幕幕感人至深的画面：虽然失去亲人，撕心裂肺，伤心欲绝，但他们众志成城，不离不弃,同舟共济。

26岁的贺晨曦被埋102个小时，她的男友日夜守侯，求婚废墟前，生死不相离，这是一场真爱的盛典。有人就没有那么荣幸，地震那年，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说，“等你28岁的时候我娶你！”女孩高兴地答应了，那年他们都是18，如今12年过去了，男孩已经30，可那个女孩还是18。多情的摩托车男把亡妻绑在身后，要给她最后的尊严和温暖：“回家吧，咱们回家吧。你一定很累了吧，石板肯定把你压疼，回家让我给你捶捶背、揉揉肩。”那位“最坚强的女民警”蒋敏，地震中失去了包括母亲、两岁女儿在内的10位亲人，但她始终坚持在救灾一线，直至晕倒在救灾现场；那位“吊瓶男孩”，为压在楼板夹缝中受难的同学，举了一天一夜的吊瓶，并一直鼓励着同学，不要睡着要醒着活着；因劳累过度而倒下的钢铁战士武文斌，一直奔跑在救灾最前线，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为了救助某校小学生，在必经的河上拉起了几条铁索，解放军战士趴在铁索上做成桥面，让孩子们踩着肩背走向新生……

还有那位瘫痪的乞丐，他将四次乞讨来的185元钱，全部投入了捐款箱。他和灾区人民一样，本身也需大家的救援。但面对这场大灾大难，他为爱乞讨倾情奉献，他的善行传遍大江南北，他的名字叫作龚忠诚。

地震中，有一种痛，令人感同身受；有一种爱，叫作情不自禁；有一种情，让人泪流满面；有一种歌，让人可泣可叹。

十多年前，地震中的那些好人，曾被当做抗震典型站在聚光灯下：“敬礼娃娃”郎铮，“可乐男孩”薛枭，“芭蕾女孩”李月，“最牛校长”叶志平，被埋废墟124小时生还的女子卞刚芬，“最美志愿者”廖智……

灾难面前，被遮蔽的人性之美，倾国倾城。扶老携幼的捐款，挽起袖管的献血，国旗为平民而降的震撼，蜡烛为逝者而燃的守夜，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热忱，总理哽咽而下的泪水，师生相拥而亡的情景，都触及人性最为柔软的地方。

泪眼之间，良知复苏；废墟之上，人性挺立。大地震震掉了我们心灵的尘垢，震碎了我们虚伪的面具。所有的冷漠，所有的矜持，所有的轻狂，在大爱面前雪消冰融。

所谓震撼，源自心灵；所谓坚挺，立于苦难。十多年的时间，我们无法抹去灾难的伤痕；十多年的时间，我们无法抚平心里的创伤；十多年的时间，我们无法停止对逝者的思念。十多年风雨，历经沧桑，我们忘记了很多往事，但忘不掉那些催人泪下的瞬间！从当年的汶川到后来的玉树，再到今天的武汉……

汽车向前驶去，汶川已在身后，我不禁一次次地回望，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