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景

每当晨光点亮了树梢，朝霞染红了天际，我就背起背包，沿着运河，向单位出发。

其实住地到单位，交通很方便。公交就在楼下，家里也已买车，还有共享单车、公共自行车等。但我喜欢走路，十年风雨无阻。走路不但健身，而且风景满途。

我心随鸟飞，人跟船走。河水澄澈白云悠悠，水鸥翔集货船穿梭，鲜花明艳柳叶婆娑，夜灯缤纷灿若星河。如果运河是条飘带，两岸花木就是美丽的花边；如果运河是管长笛，两岸花木就是跳动的音符。

春天的运河，无论颜色音色，都是最为斑斓的季节。当你伴随一江寒水，穿行在冰雨冻雪的清晨，蓦地，有股暗香袭来，啊！那是身旁的一丛腊梅，一花报春，先声夺人。梅花蜡涂一样晶莹，玉雕一般剔透，柔得像小鸡的绒毛，嫩得似柳花的圆萼。都像倒挂的金钟玉盏，低调不张扬，高洁又谦逊。那丝丝缕缕的暗香，纯洁着你的精神，芬芳着你的魂魄。

与梅花的矜持不同，茶花显得奔放。它们像群烂漫的姑娘，有一天忍俊不禁，欢笑着向春天绽放。红得像片朝霞，黄得像朵葵花，白得像片云彩，紫得像口深潭。肥硕、富态，重瓣、纯粹，即使只开一朵，也是热烈明艳，像位敢爱敢恨的姑娘。

茶花匍匐而开，玉兰却凌空绽放，如莹雪泡出，玉石雕就。光枝着花，无叶先芳；瓣瓣团结，朵朵向上。有的燃烧如烛，吹奏似号；有的含苞如荷，展翅似蝶。那一个个白色的精灵，一串串紫色的歌声，跳荡在春光中，唱响在春风里。

樱花和海棠，无疑是协奏曲中最华彩的部分。樱花似雪，却比雪还要壮丽；似霞，却比霞还要缤纷。它像满天的繁星，遍山的露珠；似燃烧的火焰，喷薄的霓虹。而海棠既有樱花般热烈，又有茶花般娇艳。“枝间深绿一重重，小蕾深藏一点红。”似少女掩面，娇艳又淡雅，妩媚不妖娆；绰约又羞涩，腼腆而含情。集梅、柳优点于一身。

朝华夕英，更加风情万种。朝花似刚出浴的美人，新出水的芙蓉，发梢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脸颊上则映着朝霞的胭脂。那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娇，“芙蓉泣露香兰笑”的羞。它们在晨露多情的一吻中，都羞答答地绽放出倾城的笑靥；在朝阳的深情一瞥下，都欣欣然地睁开善睐的美眸。

而暮花或夜花，仿佛是一个笼着轻纱的绮梦，隔着薄雾的美人，最让人心动。如果说暮花还有晚霞的映染，风景的衬托，仿佛醉酒后的酡颜，感觉有些落寞。那么夜色下的花，删除了一切背景，黑暗是其底色，只有星月的淡照，灯火的朦胧，更反衬出它的孤独。一次我经过海棠花下，花前华灯璀璨，花后夜色空蒙，仿佛一位舞女，台前的繁华，台后的寂寞。那一朵朵、一枝枝、一树树海棠，像迟暮的丽人，如红湿的绞绡，更似哀婉的夜曲。我徘徊树下，久久不忍离去。

等到荼蘼花开，春花已经纷谢。有人说，荼蘼花开，代表青春已成过去；也有人说，荼蘼花开，表示感情已经结束。但有人不这样悲观，蜀公范镇居许下，屋前有个庞大的荼蘼花架。“……花繁盛时，燕（宴）客于其下。约曰：‘有飞花堕酒中者，为余浮一大白。’或语笑喧哗之际，微风过之，则满座无遗者。当时号为‘飞英会’……”也就是每年荼蘼繁盛时，范镇于花架下广宴宾客。他们约定一个独特的酒令——落花掉在谁的酒杯里，谁就把杯中酒喝干。就这样，微风吹拂，荼蘼似雪，片片飘落杯里、案上、衣中……该是一种多么风雅浪漫的景致！

但荼縻花后，运河还有鲜花盛开，有的花期很长，一直从夏天开到秋冬，木槿花就是其中之一。木槿花出生卑贱，一袭绿裙，素面朝天，又生命短暂，朝开暮落，但它整株的花期极长，这朵甫谢，那朵又开，此消彼长，生生不息，能从初夏开到雪舞，所以唐人又有诗云：“谁道槿花生短促，可怜相计半年红。”

花期同样很长的紫薇，一朵朵，一簇簇，一丛丛，花团锦簇，热烈奔放；风吹树摇，花潮涌动。“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鲜艳的花瓣仿佛用卷笔刀卷出，用娟丝绸扎就。朵朵红花环拱着金黄花蕊，金黄花芯又由一圈曲萼护卫。杨万里有诗赞云：“似痴如醉丽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运河最美的秋景，应属秋阳白云。随着环境的整治，杭州少了灰蒙蒙的天气，多了蓝莹莹的天空。蓝天像片森林，像个海洋，“云鸟”飞来，“云鱼”游归。有的起伏成海中的排排浪花，有的恬静似深谷的簇簇小花；有的绚丽成七彩的锦缎，有的纯朴如冬日的雪花；有的纤嫩成鹅鸭的绒毛，有的粗犷似怒目的金刚；有的美丽得像游泳的锦鳞，有的丑陋得像狰狞的妖怪；有的沸腾如殷红的钢水，有的幽静似无纹的镜泊；有的轻盈得像抹烟波，有的沉重得像座山头。

由于天空的蔚蓝，秋阳就格外灿烂。清晨走在运河边上，西岸已涂金黄，东岸还笼着阴暗。河水也东边黑西边亮，明灭成了一条阴阳河，突突的行船把明暗一次次犁碎搅和。阳光射进树林里，形成一束束光柱；投在草地上，变成一圈圈金黄。照在桥洞一侧，仿佛开了一扇向天的金窗；照在如烟的柳条，似乎笼上一道黄色的帷幔；照着河边石栏，仿佛投影成一排黑白的琴键；照在一级级台阶，似乎错落成高低的音阶；照在青黄的树叶上，好像绘就一幅斑斓的油画；投影在一江河水中，似乎迷离成一道金色的光带；披晒在展翅的鸟翼上，好像点亮了一首晨光的旋律。

运河上的水鸟分为灰白两种。一种通体雪白，曲颈弓背，长喙修腿；一种色似麻鸭，颈短体硕，背灰肚白。它们不起飞时，一般栖息在树梢，缩颈弓背，逆光处一幅水墨的剪影，朝阳面几点灵动的倩影：或者昂首向天，嘹唳声声；或者兀坐枯立，寂然不动。有的也在河边水草觅食，草绿似毯，羽白胜雪。它们或者梳羽理毛，顾盼自如；或者从容悠闲，凌波微步，好像在水一方的洛神，仿佛不食烟火的精灵。它们飞翔时缩紧身体，伸腿展翅，起飞或落下时，一展曼妙的身姿，从尖利的长喙，到优雅的颈项，到腾挪的双翼，到曼妙的身材，再到修长的双腿，刹拿间的展示，会让一切窈窕者惊艳，一切舞蹈家羞愧。当然，水鸟还是飞翔时最美，振翅时的优雅，收翅时的闲适，滑行时的安详，鸟瞰时的从容。那扇动的双翼，驮着朝晖或夕阳，穿越风雨与雷电，飞向诗歌和远方。水鸟，是一首韵在骨子里的诗歌。

秋冬日短，下班已经天黑，所以骑车回家。但骑到运河边，又会被夜景迷住，就还掉自行车，又沿着运河信步。两岸的火树银花，桥上的溢彩流光，千年运河在各色灯光的映照下，仿佛一幅迷离的油画：红色的庭院灯营造出温馨的氛围，蓝绿色光雾带勾勒出运河的轮廓，白色瓦片灯描绘出立体的古屋桥梁，蓝色发光框又镶嵌在沿岸的楼房。白光如简笔，勾勒出几角飞檐、几弯卧波，而桥洞下、飞檐上是一片黑暗，黑暗上下又是星光波光，这既便于景的过渡和延伸，又刻画了桥、檐的飘渺与空灵；而运河氤氲的水汽和岸边营造的“薄雾”，既凸现出运河的朦胧与婀娜，又增添了运河的风情与神秘。而蓝光勾勒出河边的建筑，中间的块块留黑，又像国画中的留白，让人产生无穷的遐想。

偶尔，河面上会驶过几只船，有游船更有货船。船儿开得非常缓慢，七彩的波光随之变幻，让人觉得船不是驶在水中，而是飘在霞上。运河沉淀着太多的文思，随便打开一本古诗选，你就会发现，其中的很多诗篇，都是在夜航中写就，张继的“枫桥夜泊”、杜甫的“旅夜抒怀”，以及戴复古的“月夜舟中”等等。姜夔一首题为“过垂虹桥”的诗是这样写的：“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正想跟随着前人，乘上历史的航船，划动时光的双桨，夜航在生命的河流。不断地奋楫，又不停地吟哦；不停地到达，又不断地出发。

一花一草一闲心，一山一水总关情。从前，我只瞩目远方的壮阔，而忽略身边的风景；只追寻心中的美丽，却无视眼前的花草。其实人生的路并不漫长，路上的风景也很漂亮。景色到处都有，关键你得有个“心景”，“心景”投射到眼睛，看出去皆成风景。即使冰封雪锁、云卷雾罩；即使浊浪滔天、水漫金山。一切风景皆心景，一节景语皆情语。让我们以超迈、洒脱的心态去跋涉、去创造，用诗意、曼妙的方式去追寻、去抵达。只有这样，才算不负一路风景，不负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