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的寻找

八十年的寻找

又是一年清明节，我们专程赶赴浙江上虞龙山烈士墓陵园，祭奠一位1931年突然消失，80年以后才被找到的英雄，他的名字叫连德生……

烈士陵园松柏环绕，鲜花馥郁，杜鹃声声，春意正浓。陵园前稽山巍巍，娥江滔滔，田畴似织，江山如画。

三代人的寻找

连德生，1893年出生于浙江上虞的崧厦镇，很小失去了父亲，10多岁随母赴沪谋生。先在几家小商店当学徒，后到英商电车公司做售票员，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和陈三发结婚后生下两儿一女，老大连仁保，老二连信保，小女儿连梅倩。

1931年4月的一天，连德生与家人短暂团聚后，就与家里中断了联系。1931年底，陈三发收到一封寄自香港的来信，拆开一看原来是丈夫所写，信中寥寥数语：他一切都好，不知道家人是否都好，很想念孩子们。“请家里放心，自己去了别的地方。”用词含糊，语焉不详。从此，连德生就彻底消失。

在没有丈夫的日子里，坚强的陈三发当过保姆，做过生意，摆过书摊，含辛茹苦把3个儿女拉扯长大，培养成人。

上世纪四十年代，连信保和顾忠意结婚，生下连光荣。连光荣随父母从上海辗转兰州，最后在苏州安了家。1965年连信保曾写信给中组部，要求查找连德生的下落。因不能提供详细线索，中组部回函查无此人。接着是十年文革，寻亲之事也就搁起。1969年9月10日，陈三发自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紧握着连光荣的手颤声地说：“到如今，你爷爷已失踪了近40年，生死不明。你一定要找到爷爷……”时年20岁的连光荣眼含热泪，使劲点头。老人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后因客观条件所限，连光荣几次寻找都告失败，但心中对爷爷的思念，恰似大海的潮汐，从来没有断绝。

日历翻到2008年，已经退休的连光荣，7月下旬一天忽发奇想：何不通过互联网来寻找爷爷？于是在百度上输入连德生三字，想不到网页上跳出连德生的名字。这是贴在“铁血社区”论坛里的一篇名叫《全能卫士》的历史纪实小说，第十四回“弄钱买枪”中写到“上海中共秘密组织的成员，为了凑钱购买武器，去‘搞’了一个大户”，最关键的是，这个章节中出现了“连德生”的名字。而且这个连德生是“上海英商电车公司的售票员”。

“连德生”，“上海英商电车公司售票员”？连光荣夫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和奶奶生前对爷爷的描述十分吻合！

从此，连光荣夫妇迷上了中共早期的秘密工作历史，他们第一次知道：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周恩来化名“伍豪”在上海建立了情报组织“中共中央特科”，陈赓化名“王庸”担任特科二科的科长……连光荣夫妇俩有一种感觉：身为“地下党”的连德生，极有可能是“特科”的成员，与周恩来、陈赓等人关系密切。

为了掌握更多的情况，连光荣买来一本介绍特科的书——《伍豪之剑》，书中陈赓领导的“特科”二科，连德生之名赫然列在16位成员之中。于是连光荣写信给该书的作者王铁群，向其询问连德生的情况。王铁群回信说：“有关连德生的史料记载确实很少，你们可以去看《隐蔽战线统帅——周恩来》《陈赓大将在上海》两本书。”果然，连光荣在《隐蔽战线统帅——周恩来》的101页，看到这样一段记载：“连德生是浙江上虞县人……虽然家中贫苦，但很乐于助人。朋友有难，也都热情慷慨帮助，在英商电车公司很受工人尊敬，提起‘222’号售票员来，无不称赞……”看到这段文字，连光荣就认定，书中的连德生，就是自己千寻万找的爷爷。

连光荣夫妇继续在网上搜集资料。他们看到，《近代风云——浅说顾顺章叛变》一文中，饶卫华这样回忆：“1931年4月24日顾顺章的叛变，使我党长江线的交通联系受到完全破坏。中央交通局的人员（包括吴德峰，连德生，刘蜀夫等同志）凡是顾顺章熟悉的都作了调动，并废止过去的秘密工作方法。”连光荣由此知道了爷爷离开上海的原因。

“我们知道了爷爷因为顾顺章的叛变而被迫离开上海，但仍不知道他之后去了哪儿。”于是，连光荣联系上了《隐蔽战线统帅周恩来》的作者穆欣。但穆欣也不知详情，建议连光荣找国家安全部打听。

2008年10月、11月，连光荣给国家安全部寄去两封信。12月22日，连光荣的手机突然响了，国家安全部的一位同志，来电告知连光荣：“你们写的两封信都收到了，确有连德生此人。他在红军长征期间牺牲了。”有了爷爷的确切消息，连光荣夫妇悲喜交加，喜的是寻找多年的爷爷终于有了结果，悲的是爷爷早已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2009年2月24日，连光荣在网上抗日英烈纪念馆英名永存中，点开第9 页中的连得胜烈士，看到照片中的连得胜惊呆了，因为长得和自己实在太像了。简介中写道——连得胜……1931年到中央革命根据地工作，曾任红军医院管理员，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办事处交通科科长，负责递送中央重要文件。1935年3月6日，随赣南军区在会昌，信丰交界处与敌作战时被俘。21日被害于大余县。

爷爷牺牲真相终于大白，连光荣连忙和赣州市委党史办联系，原党史办副主任凌步机告知，连德生苏区时改名连得胜，是1935年3月6日与敌作战时被俘，3月21日被国民党粤军杀害。同时被害的有刘伯坚、陆如龙、廖昔昆、王志楷。赣州市档案馆还保存着国民党杀害五人的《绥靖公报》。连光荣夫妇立即赶往赣州，当看到《绥靖公报》原件上连德生等五人被害前后的照片，两人不禁潸然泪下。

随后连光荣夫妇来到大余金莲山上的烈士陵园，祭拜“3·21”五位英烈，在“革命烈士之墓”碑前，连光荣向连德生（连得胜）敬献了花圈。并捧起爷爷坟边的一些黄土，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口袋，带回故乡上虞。2010年3月21日，连光荣将这袋黄土和一面党旗、一套红军服和一双鞋子，一起埋进了龙山烈士陵园的连德生烈士墓下。这一天，恰好是连德生为革命英勇献身76周年的日子。

连德生其人

轻轻地翻阅史料，悄悄地搜集史实，八十多年前的连德生逐渐鲜活起来……

《上海工运志》和《上海英电工人运动史》记载：连德生是上海英商电车公司的售票员。曾组织电车公司工人参加“五卅”工人运动，是当时上海总工会公共租界电车工会第一分会的会长。

《隐蔽战线统帅周恩来》一书中提到：“有一次上海电车工人全部罢工，全市电车停驶，只有一辆无轨电车上的司机和售票员为资本家所收买，拒绝罢工，继续行驶。一天晚上，连德生和顾顺章等4人持枪跳上这辆电车，立即强令它停止行驶。”

1925年8月10日、11日和14日，上海《申报》上刊登的三篇文章，都写到电车总工会代表满宠、第一分会代表连德胜、第二分会代表朱相朝和吴长年，一起到公署交涉，要求对方承认复工条件、释放被押工友，否则决不复工。我们仿佛看到他们沉稳的脚步和坚毅的面容，听到他们铿锵的声音和慷慨的陈述。

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连德生被派往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1928年回国后调中央特科，再“由党组织派到杨登瀛身边当联络员。”

杨登瀛，是国民党上海特务组织的筹建者，与共产党人也很有交情。早在1925年，中共党员陈养山在国民党中央交通局任职时（秘密设于上海公共租界，局长是中共早期党员恽代英），就与杨登瀛相识，并向其灌输了不少共产主义思想，杨本人也向往进步，并结识了沈雁冰、赵子昂、陈望道等共产党员。陈赓调陈养山到中央特科情报科，改派连德生与杨登瀛联系。就这样，连德生就成为这位“特派员”的“保镖”，一个在国民党特务机关内“潜伏”的卧底。

1929年8月24日，法租界巡捕逮捕了正在开会的共产党员彭湃、杨殷、颜昌颐、邢士贞、张际春。周恩来因临时有事没有参加，才躲过了这场劫难。

杨登瀛打听到告密者就是共产党的叛徒白鑫，连德生立即将这个消息通过陈赓向周恩来汇报。周恩来决定设法铲除叛徒，积极营救被捕的同志，但最终没能营救成功，彭湃、杨殷、颜昌颐、邢士贞被杀害。11月11日深夜11点，白鑫出逃前也倒在了正义的枪口之下。而击毙白鑫的那支柯尔特左轮手枪，就是连德生从张道藩保镖那里搞到。

1930年9月上旬，连德生又送出了叛徒黄第洪企图出卖周恩来的绝密情报，周恩来再次化险为夷……

1931年4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被捕叛变，上海的党中央秘密机关和中央领导人包括中央特科许多同志的安全受到严重威胁，被迫紧急转移疏散。连德生也奉命离开上海，秘密转道香港再往苏区。

到达苏区后，连德胜改名连得胜，期间极少他的记载，只知道他担任过红军医院管理员，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办事处交通科科长，中央军区司令部交通科科长。

中央红军主力转移后，连德生奉命留守中央苏区。1935年3月4日，连德生等人随中央政府办事处副主任梁柏台、赣南省军区政治部主任刘伯坚，率领赣南省委党政军机关人员和一部分地方武装力量，突围到达信丰、大庾境内的马岭附近时，遭到五倍于我军的国民党粤军余汉谋部的阻击。连德生带领机关人员和部队战士奋勇杀敌，打垮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围攻。

到3月6日，部队在信丰、会昌交界的金沙、罗坑、石寮、鸭婆坑一带，被粤军余汉谋部之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重重包围。大部分战士壮烈牺牲，连德生及梁柏台、刘伯坚，还有独立第十六团参谋长陆如龙、政治部秘书廖昔昆、贸易局会昌分局采办处营业部主任王志楷等6人不幸受伤被俘。

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连德生等坚贞不屈，表现出共产党人的英雄气概。当敌人把一同被俘的中央执行委员、中华苦力运输总会委员长王贤选与他们当庭对质时，连德生等人装作不认识王贤选，最终使其死里逃生。

敌人为了从连德生口中挖出党和政府的秘密，以及红军游击队的活动情况，对其软硬兼施，机关用尽。连德生用他那戴着沉重手铐的手，毅然挥笔写下：“我之加入共产党，一切服从党支配。”敌人最后以“危害民国，扰乱治安”之罪，将连德生判处死刑。

1935年3月21日，从绥靖公署通往城北门金莲山的一段两里多的公路上，敌人五步一兵，十步一岗，左右两旁，荷枪鹄立。上午10时许，一群刽子手将带铐拖镣的刘伯坚、连德生等5人推上刑车，押往金莲山刑场。面对死亡，连德生等人不停地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激昂的呼声，响彻章水两岸，震荡大庾县城。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为了心中的理想信念，连德生献出了42岁的生命。

英灵应笑慰

2010年2月，连光荣接到了国家安全部的电话通知：民政部已追认连德生为革命烈士。这年的6月1日上午，在上虞市民政局，连光荣夫妇第一次看到了那份追认通知书，两位老人的眼眶红了。

2011年3月29日清晨。连德生烈士墓揭碑仪式，在上虞龙山烈士墓陵园举行。连德生，浙江现实版的“余则成”，在沉寂了75年之后，终以烈士身份载入了中国革命的光辉史册。

面对爷爷迟到了75年的烈士名分，连光荣感慨地说：“虽然迟到了，但毕竟还是有了，了却了两代人的心愿，和无数的无名先烈们相比，爷爷也算是含笑九泉了。非常感谢国家对历史负责，对烈士和烈士的后人负责。我们要让后人知道，家族里有一位叫连德生的先辈，为了建立新中国献出了一腔热血。”

连德胜等人，已永远和留在长征路上的战友们一道，光荣地和所有人民英雄一起，走上了人民英雄纪念碑这一中国革命的神圣祭坛。革命之魂哟，飘荡在云水间，长亘在历史里，沉睡在山野里，醒着在奋斗不止的这块土地上。

他们的热血洒遍漫漫征程，他们的忠骨埋入绵绵青山，他们的英名光耀浩浩史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墓志铭——为了祖国的安宁和人民的幸福；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英雄谱——“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他们短暂而辉煌的革命人生路，早已凝结成坚硬如铁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