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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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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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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毕业照

不久前才加入了高中同学的微信群,看着曾经熟悉的一个个名字,读着温馨俏皮的一句句话语,我的身心变得年轻,思维变得活跃。我一句“谁保存着毕业照”的问话,一位同学立刻晒出了我们当年的高中毕业照片。

点开这张黑白照片之前,我阖上了干涩的双眼,怕到来得太快,穿越得突然,努力克制着感情的巨澜,平静着起伏的心潮。我轻轻地点了两下屏幕,已经分开40年的同学重现眼前,一段尘封40年的故事涌上心头。照片有点发黄,仍然清晰可辨:一片草地上,10位女生盘腿坐成一排,后面12名女生蹲成一排,中间18位老师坐成一排,后面21名男生站成一排,最后面15个男生又在凳子上立成一排……

久久地久久地,我寻找着一个个青春的身影,注视着一张张青涩的笑脸;静静地静静地,我回忆着一桩桩如烟的往事,打捞着一件件记忆的碎片。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如今,银釭能照到什么?满头风霜,满脸沟壑,满眼沧桑,满身伤痕,满怀疲惫,满腹牢骚?还是满脸春色,满眼风光,满心欢喜,满腔热忱,满腹珠玑,满怀希望……滴溚一声,一颗泪珠滴在屏幕上。我在泪眼朦胧中,看着毕业照,轻轻地发声问:老同学,你好吗……老照片像滴显影液,随着感情的升温,逐渐显示出那段时光,从朦胧到轮廓,从轮廓到清晰……高中时的往事,渐渐显得清爽起来;照片中的同学,慢慢变得生动起来。

我们从小学到高中的求学十年,正是史无前例的“文革”十年。这十年,历史的航道出现偏离,我们的命运开始逆转。我们这批1966年走进小学的孩子,正好成为祭坛上的牺牲,运动中的冤魂。小学语录当课本,初中教室作战场,“轰轰烈烈”地走过了童年,懵懵懂懂地告别了少年。1972年,历史似乎出现了转机,周总理开始整顿教育秩序,迎来了十年文革的第一次中考,我们的命运出现峰回路转——通过考试就能升上高中。

记得参加中考是在1972年的冬天,我们冒雨赶到乡政府所在地胡卜,教室里是沙沙有声的答题,屋瓦上是叮咚作响的雪子。那年我村初中两个班级,录取到完中的只有我和另外两名男生。

其实当年我并不具备继续升学的条件,爸爸刚从关着的祠堂里放回,妈妈又张罗着要造新屋,家里穷得只能吃玉米糊番薯饭,但父母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咬着牙借米借钱地供我上高中。

求学的地方就在家乡的南面,一个相距十五里路叫大市聚的地方,也是新昌东向最繁华的集镇。大市聚中学的前身叫知新学校,创办于清朝光绪年间,算得上一所百年老校。但这里是红壤台地,土质细腻,土性粘乎,晴天还好,仿佛铺着一张巨大的红毡,光秃秃,平展展。如果洒上一阵小雨,穿着鞋走上几步,粘鞋的烂泥就会高成木屐;淋上一场大雨,一不小心会跌个四脚朝天。当地有首民谣:天晴红砖铺地,落雨桐油泼地。倒去昏天黑地,站起蹬娘日毴。路实在难走,鞋只有一双,于是脱鞋赤脚,滑溜而行。时值隆冬,冰冷的泥浆麻木了双脚,泥中的碎石印剌着脚底,等到走上管家岭那条石板路,感觉是那么平坦和舒服。坑边洗净冻得发红的双脚,穿上那双干净的球鞋,温暖从脚底油然而生,幸福充满整个身心。

大市聚中学坐落在集镇西南,住宿、教学、食堂分成三个地方,构成一个三角形。宿舍楼坐北朝南,呈角尺形,走进大门,就是一个院落,院落北面走上十来级台阶,是一排厕所。院落西边一排朝东的平房,院落东首朝南一排平房,平房后面是个大会堂。穿过平房与大会堂中间的甬道,东面呈现一个操场,操场东面是排二层的教师宿舍,操场北面是幢二层的走马楼。走马楼楼板廊柱,四面相通,中间围成一个长方形天井,这里是我们学生的宿舍,也住着几位老师。

宿舍楼大门外是个大操场,操场上竖立着几个木头篮球架,围绕着球架是几圈跑道。操场西南一条四五百米的沙石路,一直通向一个小山头,路左是些菜地,路右上下两口池塘。小山头上是我们的教学区——两排教室,第一排六间是高中部,第二排六间是初中部。小山北坡,是片翠绿的毛竹;小山南坡,是个学校的食堂。

班主任是位女性英语老师,大约三十多岁年纪,大眼睛占了脸部的三分之一;娇小的身材,第一天潇洒挥臂,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邱玮。一张玲珑的小嘴吐出如此流利的英语,一双精致的小手书写出如此漂亮的英文,这让一个从未接触过外语的农村孩子呆若木鸡。

还有已经谢顶的数学老师王义谨,每次都把负的两次方念成负的难次方;四方脸的语文老师唐大溪,每讲一句话都要眨巴好几次眼睛;凸颧骨的物理老师吕加紧,讲课时总有丰富的表情和舞蹈似的动作;剪着短发的政治老师吕梅珍,总是一边讲课一边仰头看着后面的墙壁;带着实验仪器的化学老师梁德豪,国字脸上是那眯眼咧嘴的亲切笑容;习惯两只手扶着讲台的农业老师赵守根,讲课总用一种近乎女性的柔语轻音;捏截粉笔在手上的物理老师赵红安,总是表情严肃讲话慢条斯理……

高一分成三个班,我们编在二班,60多名同学,分别来自新林、红旗、立新、大市聚、城关五个乡镇。教室很是拥挤,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同学中有比我大几岁的,更多的是同岁。当时男女生之间的感情,纯净得像天上的白云,清澈得似山间的清泉。但那个少女不怀春,那个少男不钟情,那时我们相遇一生最美丽的青春,滋生一世最美妙的情感。土衣布衫下正雕琢出一个个凹凸有致的少女,粗菜淡饭中正发育成一个个健壮有力的青年。对某位女生,说不出倾慕,谈不上爱恋,但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种爱慕,一种暗恋,像千万只小鹿奔过心灵的原野,万千道潮汐涌过感情的海洋:那一对摆动的粗辫,那一圈齐颈的秀发;那一张俊俏的笑脸,那一排神秘的刘海;那一双澄澈的明眸,那两弯动人的柳眉;那一片隐现的红晕,那一颗迷人的酒窝,甚至一个不经意的举手投足,很随便的一笑一颦,都会像石投春水,溅起内心的一圈圈涟漪。

如今,当年那位羞涩的美少女,脸上开遍了菊花瓣;那个腼腆的愣头青,头上飞满了雪和霜。但我的心底,总保留着一方校园的天空,供奉着一个圣洁的女神,那无瑕的笑容,那纯真的歌声,那火热的眼神,那清丽的背影;甚至那衣服上的一朵花,头发上的一个结;相遇时落花似的一声叹息,离去时惊鸿般的深深一瞥。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如一坛陈酿,永远在心底珍藏,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学校的生活是艰苦的,不要说整星期吃着炒酱咸菜,吃得口吐清水喉咙生疼。天气一热就菜酱长毛,只好剔掉表层继续吃。最麻烦的是宿舍楼没装自来水,开水桶里也常没开水,洗刷饮用的水都要到校外去端。每天晚自习后,敲着脸盆去端水,就成为当年的一道风景。或踏着融融的月光,或冒着蒙蒙的细雨,我们来到水井旁。闻着馥郁的稻香,听着如鼓的蛙鸣,享受月华的爱抚,接受露水的亲吻。趴在井台上一舀,就能舀上半盆水,也能舀起井中月。先是喝上一气,再是刷洗一通,然后端着脸盆回转。有时玩得迟了点,宿舍区大门已关,我们就端着脸盆从铁栅门爬上爬下,大半盆水也变成了小半盆。有了这半脸盆水,口渴了就可当茶喝,第二天可用来洗刷。

学校的生活也是快乐的,最快乐的地方在图书室。我一有空就往图书室跑,帮王桂华老师整理图书修补破页,很快赢得了她的信任。我可以走进图书室内,享受那满室的书香,亲近那无数的圣贤。虽只一个教室大的藏书,但对我来说拥有了整个世界。这里有当年的畅销书,如《金光大道》、《艳阳天》、《春潮急》等;也有经典作品,如《战争与和平》、《红与黑》、《三国演义》、《红楼梦》等,甚至有《诗经》、《楚辞》、《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中国文学史》等等。把名著列为禁书的当年,我突然与它们不期而遇,那份狂喜,那种惊艳,那阵迷醉,真是无以言表。可惜那些书束之高阁严禁外借,王老师对借阅这些慎之又慎。每天看着满架的名著,却不能相借相看,相亲相悦,真有一种美食隔窗饿汉饥的痛苦,美人如花在云端的遗憾。王老师偶尔也会借我几本,如《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妮娜》、《西游记》等,我都是偷偷看完,悄悄归还。

我们开始的学习生活是紧张的,一周一小考,一月一大考,直把我们“拷”得五体投地、七窃升天,学校恨不得把七年没学的知识让我们一口吞下,已荒芜七年的稻田给我们一朝种全。记得物理老师陈振荣布置的一道题目,我翻来覆去地做了好几天;记得为了催唐大溪老师早点改好我的作文,他的办公室我一天要跑好几遍;记得为了探讨一些难解的数学物理题目,我一次次向同学们请教。如给我们这样的两年光阴,我们的前景何愁不会灿烂!

我们仿佛看到金色阳光下那地平线上升起的根根桅杆,仿佛听到躁动于母腹中那个理想婴儿的低吟浅唱。我们就是未来的天之骄子,我们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我们常常三人一群,五人一伙,课余饭后,或披满身彩霞,或沐满天星辉,在小路上踯躅,在校园里徜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一派舍我其谁的年少轻狂。

一九七三年恢复高考,张铁生在白卷上写的一封信引起轩然大波,招生考试制度又被取消,并把其视作“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回潮”,教育领域“斗、批、改”运动又掀新的高潮。雪上加霜的是,这年七月又发生了马振扶事件,1974年初四人帮把这件事称作“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进行复辟”的典型,全国一大批忠于职守、热心教育工作的中小学教师被打成“复辟典型”。一个狂潮接着又一巨澜,把我们彻底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1973年下半年开始,老师遁形,学生星散,校园萧瑟,教室无人,我们不以为忧,反以为乐!进入1974年,马振扶事件加一个批林批孔运动,我们刷战斗标语,写批判檄文,学生停课革命,学校鸡犬不宁。等到1975年1月高中毕业,我们成了没有扬花抽穗的稻杆,未经冶炼淬火的废铁,只见满园狼藉一地鸡毛,只剩胸中草莽空空行囊。

就这样,我们为文革殉葬,为无知买单,一代人才毁于十年灾难!

国家的不幸,历史的厄运,使我们这批人来不及开花,更不要说结果;来不及展叶,更不用说参天。与高等教育失之交臂早早地上山下乡,与专家学者擦肩而过久久地引车卖浆。我们年幼的心灵过早地遭遇了政治的风刀霜剑,稚嫩的双肩过早地承受起历史的千钧重担。我们的缺憾谁来弥补?我们的损失谁来承担?我们的幸福谁来归还?

习总一句话让我感慨万千:“历史告诉我们,每个人的前途命运都与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紧密相连。国家好,民族好,大家才会好……”

我默默地注视着毕业照上那一张张笑脸,如今这些历经坎坷的同学日渐老去。他们的青春理想没有任何闪光,他们的人生价值没有什么体现。但是每个同学都用壮志豪情书写着无悔人生,每位同窗都用勤劳智慧品味着苦乐年华。共和国不应忘记他们,历史应该铭记他们,铭记他们的历史担当,铭记他们的巨大牺牲。

其实,我手里岂止是一张普通的毕业照片,而是一个民族转折的标志,一次国运盛衰的折射。

老同学,想念你们,更祝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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