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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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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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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老去

优雅老去

衰老我的不仅是容颜,不仅是白发苍苍,不仅是掉了牙齿,而且是放慢了步履,佝偻了脊背,酥脆了骨头……只有这时,我才慢下脚步打量起衰老的狰狞面目,耐下心来品味衰老的恐怖内涵。

衰老是指机体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的组织结构、生理功能和心理行为上的退行性改变,即所谓生理性老化,表现在老年人身上的共同特征就是:颌骨萎缩,牙龈退化,皮肤松弛,骨质疏松,血管堵塞,头发灰白,视觉变弱,记忆变差,脏器变坏……生命就像根抛物线,从左边线上一步一步上升时叫做成长,而从右边线上一步一步下降时叫做老去。这是造物的规律,也是生命的轨迹。

现在,原先陌生的一些词语,或者回避的一些字眼,其实早已为我预备:如风烛残年、垂暮之年、鸡皮鹤发、老态龙钟、老眼昏花、两鬓苍苍、步履维艰、踽踽独行、七老八十,如苟且偷生、苟延残喘、忍辱负重、忍气吞声、老气横秋、日落西山、垂垂老矣、老不死的,甚至臭烘烘、脏兮兮、鼻涕、眼泪、痴呆、保守、佝偻、嶙峋、沧桑、暮年……

宋代张师锡《老儿诗》,是在写他自己,也在写着后人:“鬓发尽皤然,眉分白雪鲜。无病常供粥,非寒亦衣绵。貌比三峰客,年过四皓仙。唤方离枕上,扶始到门前。耳聋如塞纩,眼暗似笼烟。头摇如转旋,唇动若抽牵。骨冷愁离火,牙疼怯漱泉。胶睫干眵缀,黏髭冷涕悬。披裘腰懒系,濯手袖慵揎。看经嫌字小,敲磬喜声圆。食罢羹流袂,杯馀酒带涎。观瞻多目眩,举动即头旋。拘急将风夜,昏沉欲雨天。既感桑榆日,常嗟蒲柳年。”

元代赵孟頫写有一首《老态》诗:“老态年来日日添,黑花飞眼雪生髯。扶衰每借齐眉杖,食肉先寻剔齿签。右臂拘挛巾不裹,中肠惨戚泪常淹。移床独坐南窗下,畏冷思亲爱日檐。”明代魏骥也写过一首“老态诗”:“渐觉年来老病磨,两肩酸痛脊梁驼,耳聋眼暗牙根蛀,腿软腰疼鼻泪多。脏毒头风时又举,痔疮疝气不能和。更兼酒积微微发,三岁孩童长若何。”前诗记述了飞蚊症、驼背、楔状齿、肩周炎、溢出泪症、老年低体温症等多种常见老年病症;后诗记有痔疮、疝气和听力减退等,两诗加起来老年病共有十种之多。

陈丹青记下了木心的最后时刻:“终于,到那一刻,他很乖,被扶起后,凛然危坐,伸出手,签名有如婴儿的笔画,‘木’与‘心’落在分开的可笑的位置,接着,由人轻握他的手指,沾染印泥——先生从来一笔好字啊,人散了,我失声哭泣……”衰老竟如此地让人百病缠身,狼狈不堪,毫无尊严。

但衰老是一个过程,一个谁也无法逆转的过程。从生物学上讲,衰老是生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发的必然过程,它是复杂的自然现象,表现为结构的退行性改变和机能的衰退,适应性和抵抗力减退。从生理学上讲,衰老是从受精卵开始一直进行到老年的个体发育史。从病理学上讲,衰老是应激和劳损,损伤和感染,免疫反应衰退,营养失调,代谢障碍以及疏忽和滥用药物积累的结果。

米兰·昆德拉说:“面对生命那无可挽回的溃败,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理解它。”浩渺宇宙间,任何一个生灵的降生都是偶然的,离去却是必然的;一个生灵与另一个生灵的相遇,总是千载一瞬,分别却是万劫不复。说到底,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已如秋,虽不至步履蹒跚,却也到一日的黄昏,生命的秋天。也许从未成熟,却已渐渐老去。王国维有词云:“人生最是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衰老虽然不是死亡,但比死亡更加残酷。它是上帝对你的凌迟审判,用一把锋利无比的光阴之刀,用一条蛀心蚀骨的岁月之虫,一刀刀地宰割着你的青春红颜,一口口地蚕食着你的明眸皓齿。甚至弯曲着你的挺拔身姿,侵蚀着你的健康器官,混乱着你的敏捷思维,直到你气息奄奄,孤独离去。

是的,我们已到了老眼昏花的时候,看不清书上的文字,穿不了缝衣的针线,认不出熟悉的亲朋;我们都有体力不支的时候,走不远短短的路途,跨不过窄窄的浅沟,爬不上低低的台阶。我们都有听觉衰退的时候,听不清亲朋的呼唤,听不到鸟儿的呢喃,听不出流水的潺湲。还会牙齿脱落,啃不动骨头,嚼不碎食物,咬不开水果……这些年少时看似遥远的事情,年青时觉得可笑的景头,正一天天朝我们逼近,有的已经降临。随着自己一步步进入老境,时间会加速拿掉你的一个个感观,删除你的一个个功能,损坏你的一个个器官,直到你悲哀地离世。我忽然明白了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内涵。

我分明看到衰老的自己,坐在家乡的屋檐下面,守着一轮夕阳,等着一片月光,歪着头流着口水,迷着眼打着瞌睡。夕阳照着我苍老的容颜,狗猫蜷缩在我的脚边。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白天的终点黑夜的门坎;炊烟将我的梦境拉得很远很远,远到晚霞之上星星旁边。这时的我与其说睡着,不如说醒着,就这样半梦半醒似睡非睡,回忆的丝线从少年牵到老年,在暮色里看着那个年少的我,年轻的我,中年的我,一个个走进我苍老的身影。那个少年没有懂得的事情,已经非常明白;那个青年没有想通的道理,已经恍然大悟;那个中年没有看淡的东西,已经看穿看透。

三毛说:“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我成长在天灾人祸的春天,工作在改革开放的夏天,退休在国力强盛的秋天,转眼将迈进冬的门槛。我要趁着满眼秋色,一边赶路赏景,一边阅读写作。只是要读的书越来越厚,而自己的生命越来越薄;想写的东西越来越多,而自己的精力越来越少。担心我的心灵之鸟赶不上时间的年轻!生命之翼追不上璀璨的梦境!我只能骑着跛足的老驴,快马加鞭,风雨兼程;只能吹旺微弱的炭火,温暖余生,照亮归程!

我想,“老”,就应该是深秋的一片红叶,每一条叶脉都写满了传奇,每一点斑斓都充满着诗意。“老”,更应该是一湖秋水,满湖宁静通体澄明,曾随春潮澎湃的内心终归平静,曾随夏雨激荡的感情变得安宁。

林语堂说:“优雅地老去,不失为一种美感。” 优雅的老去,像秋日里的枫叶,剔透而飘逸;像灿烂的晚霞,流光而溢彩;如百年的普洱,历久而弥芳;如成熟的果香,由内而外散发。优雅,是迷人的气质,别人会心生敬畏与尊重;是迷人的秋天,别人会把你当成风景。

作家毛姆的老年是优雅的。八十寿辰时,摄影记者觉得相片上的寿星过于苍老,建议作点技术处理,毛姆断然拒绝:“我花了80年时间才有了这些皱纹,怎许你在两分钟之内把它抹掉呢!”

“愿你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我将用冰心的话自勉。我希望在生命的黄昏,利用金色的晚霞,点亮满天的星辉。

我将在衰老开始的时候,再次迎来新的挑战,继续完成我的使命。我希望经历荒凉,走向辉煌;历经曲折,走向辽阔。尽管这种辉煌,已经留在我的身后;这种辽阔,已在完成了生命的泅渡。

最后我以两位伟人的话结束这篇文章:“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象河水一样——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稳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而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罗素)

“写完了这一切,我如释重负,我将活在当下,不被衰老和死亡干扰情绪,一天天去体会生命的美好和圆满。我的肉体会越来越衰老、病弱,但我的尊严会令我的灵魂更加坚强、饱满。所谓人生,就是一刻不停地变化着的,就是肉体生命的衰弱和灵魂生命的强大,扩大。”(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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