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鲧
每当瞻仰会稽山上的大禹铜象,缅怀其创立的千秋伟业,就自然会想到他的父亲——一个叫鲧的人。
对于鲧的评价,历来都是负面的,将其列入“四凶”之一,被儒家学者唾骂了两千多年。鲧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对他评价是否客观公正……
要了解鲧,得先从上古帝位的传承谈起。很多人以为那时是禅让制,其实禅让分“外禅”和“内禅”。“外禅”是将权力让给异姓,这会导致朝代更替;“内禅”则是让给同姓血亲,黄帝家族就是如此:轩辕——高阳(帝颛顼)——高辛(帝喾)——帝挚——放勋(帝尧)。轩辕选中了次子的儿子高阳,高阳选择了侄子高辛,高辛传位于长子挚,又转给挚的弟弟放勋,都在自己的血统内打转转。当然为了江山社稷,对继位者也要选贤任能,比如帝挚因为“不善,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
尧也一样,垂垂老时,自然要考虑谁来接班。当时洪水肆虐,人为鱼鳖。尧曰:“嗟,四岳,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这与其说在选治水者,毋宁说是在选接班人。尧想让儿子丹朱担此重任,以积累为帝的政治资本,但大臣们“皆曰鲧可”。尧却说,“咈哉!方命圯族。”意谓鲧常违反命令,危害同族。
但大臣们不同意尧的观点,认为“异哉”;坚持荐鲧,“试不可用而已。”可见鲧能力很强并被人尊重。鲧是高阳之子,尧的族叔。高阳将帝位传给侄子高辛时,可能鲧尚年幼,到尧老时鲧已成人,是帝位的最佳人选。尧最后同意用鲧,是迫于众人的压力,也预示着鲧的不幸。
鲧禹治水时期,正是黄河改道的活跃期。当水道往北偏移的时候,常在村庄和田园密布的河北平原上冲开新的河道,给这一带部落造成巨大灾难。而淮北平原、苏北平原的老河道,本来就没有居民,让河水沿着老河汹涌入海,才是最稳妥和经济的办法,也是鲧治水的最佳路径。鲧在华北平原上筑堤设防,拦截河水,逼着滔滔洪水流入老河道。可是洪水桀骜不驯,难随人愿,一次次冲决鲧所设立的堤防,在河北平原上横冲直撞,居民一次次蒙受灭顶之灾。一时怨声载道,部落矛盾激化,部落联盟的稳定性受到严重威胁。鲧虽殚精竭虑全力以赴,但“九岁,功用不成”。
因功用不成,鲧继位无望;尧子丹朱无能,终究没人推荐,才有了舜的上位。尧传天下给舜,鲧与共工皆因进谏被诛。被诛原因,可能是鲧和舜争帝,遭到了尧的镇压,后来共工氏起兵为鲧讨个公道,结果株连整个氏族。“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不听,又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韩非子·外储》)“尧以天下让舜,鲧为诸侯,怒于尧曰;‘得天之道者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不以我为三公。’以尧为失论。欲得三公,怒甚猛兽,欲以为乱……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吕氏春秋·行论》)
“视鲧之治水无状。”指的还是无状;“九岁,功用不成。”是指尚未成功。两句都没有说到失败。传统的说法是,鲧败于堵,禹成于疏。其实大凡治水,都需根据实际情况,将堵塞与疏导相结合,作为治水专家的鲧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就是大禹治水,也不是只疏不堵。《淮南子·地形训》明谓:“禹乃以息土填洪水。”《汉书·沟洫志》引《夏书》说:“禹堙洪水十三年。”屈原的《天问》也质疑:“不任汩洪,师何以尚之?”鲧如果不善于治理洪水,为甚么又那么孚于众望呢?
屈原的目光是犀利的,他在《天问》中又问道:“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是说鲧违逆帝尧之命,却听从鸱龟的曳衔。如果顺从帝尧的希望,怎么会遭受刑罚呢?违背了帝尧的什么希望?是鲧立舜时横加阻挠,还是治水时损害了帝尧一族的利益?有人对“顺欲成功,帝何刑焉”又这样解释:鲧治水将要成功,天帝为何要杀他?
我相信上述两种解释,鲧被殛的原因,主要是违背了尧的愿望,而不是治水的失败。再用一则神话传说加以佐证:“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山海经·海内经》)故事说鲧私自下界未经天帝的准许,再加上他偷了天帝的息壤。天帝发现后大为震怒,派祝融下界将鲧杀死在羽山,终于使鲧的治水功亏一篑。
三年过去,鲧眼睛不闭,尸体不腐,肚腹渐鼓。天帝知道后怕鲧变成精怪,再次派祝融用天下最锋利的“吴刀”,剖开鲧的肚子想看个究竟,却从鲧的肚子里跳出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儿子禹。鲧的死不瞑目,不是为了自己的天大冤屈,而是为了自己的治水信念,他把满腔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让儿子来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
鲧腹生子的细节,反映了原始生命观中神秘的转变观念,更反映了英雄神需经历的磨难,甚至死亡。死亡是新生的开始,也是生命神性的显示。禹不仅是他的儿子,更代表着他不屈的精神,和与洪水抗争到底的决心。这决心让杀死他的“帝”都难以拒绝,终于又让禹来治理洪水。这让我们想到古希腊那位盗火种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宙斯用一条永远也挣不断的铁链把他缚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上,还派一只可恶的鹫鹰每天去啄食他的肝脏。普罗米修斯跟鲧很相似,但鲧的精神更感人。
同样,舜杀鲧之后并未解决水灾难题,“于是舜举鲧之子禹,而使续鲧之业。”对于父亲的屈死,禹不可能无动于衷,因此拒绝了舜的要求,“禹拜稽首,让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视尔事矣。”但舜还是要求禹去治水,因为禹随父治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这是禹的敬业精神,更是对尧的小心提防。他变更治水思路,放弃黄河故道,按照洪水新趋势,在河北平原上迁徙村庄,安置移民,调集劳力,开沟凿谷,有意引导河水循山入川、直奔大海。黄河终于顺利改道,洪灾于是大大缓解。十三年昼夜治水,终于大功告成。既有利于农业生产和民众安居,又使九州水系连成一个系统。“于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有如此大的功劳,又是皇室的继承人,还有众多老臣的支持,禹最终得到了帝位,“帝舜荐禹于天,为嗣。”
自从这次洪水以后,人们痛感黄河中下游流域部落林立、各自为政的情形所带来的巨大灾难,必须一个统一的权力机构来进行协调,因此孕育了我国第一个国家政权——夏王朝的诞生。
文章到这里似乎应该告一个段落,但鲧败禹胜的神话传说,引发我们作更深层次的思考:如何看待成败得失?也就是说,即使鲧的被杀,真因治水失败,是否就该打入十八层地狱,永远扫进人类的狗屎堆?
因为失败,鲧成为了执拗难化、愚昧顽固的悲剧角色;因为成功,禹变成了道德和事实上的圣贤伟人。这种成者王侯,败者贼寇,锦上添花,落井下石的思维方式,至今仍在中华大地流毒遍地,社会上仍然充斥着成败论英雄的是非观念。以某种简单的评判标准,对成功者黄袍加身,对失败者百般奚落……没有爱护,没有包容,没有伟大的探索精神,失去无价的独立思维,只剩下鼻子底下的急功近利。
康德说,道德的底线,是把人当人看。人不是万能的,人是会犯错误的。错误是真理大厦的块块砖石,是成功之锚上的节节链条。它是探索中的常态,它是前进中的伙伴。任何成功都诞生于失败,失败的探索绝不逊于成功,甚至比成功更加丰富,更加痛彻。因此,要包容错误,允许失败。唯其如此,才会有人前赴后继地不断探索乐于求知,不断地向充满危机和风险的未知领域发起挑战,人类文明之河因此才波浪滔滔生生不息。
当然,上述只是自己的一点感悟。从大的方面来讲,古人设计这个故事与大禹治水的故事相互对比,传达出中国传统思想中“堵不如疏”的道理。他们反映了古代劳动人民治理洪水中艰苦卓绝的斗争过程,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执着的信念和前仆后继、不屈不挠的伟大斗争精神,至今依然闪烁着灿烂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