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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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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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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田红

种田红

“风儿轻轻吹,彩蝶翩翩飞。有位小姑娘,上山摘草莓……”一次回家的路上,路过一所小学,传来悦耳的歌声。自小生活在农村,对野果有种特殊感情,特别是那香甜的野草莓。歌声为我插上了记忆的翅膀,飞回野草莓遍地的故乡……

一过完1974年春节,学生就变成了社员,我回到自己的家乡。家乡群山环绕,碧溪蜿蜒。一丘丘几何形水田,镶嵌在剡溪两岸,那是另一条斑斓的溪流;一块块不规则山地,分布在坡上岭间,那是另一种彩色的图案。我肩起岁月压弯了的扁担,捏着血汗摩红了的锄杆,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队里没有亲戚,父母不在身边,一人参加劳动,遭遇可以想见。

削草是个轻便活,开始这个也不会。一锄头下去,“叮”一声弹起,手心麻到手臂,锄头不听使唤,就会削掉庄稼。我仿佛成为杀人凶手,立即遭到几个人的责骂,冷硬得像一块块石头扔来。骂得我杵在地里,不知如何是好。“谁都有个初来晚到,谁都有个手生手熟!”一个女声突然响起,声音不高但正气凛然,是她为我开脱辩护!只是声音有些发颤,脸孔憋得通红。几位老农也在附和,要我下次小心就是,骂我的人不再言语。歇工时她走过我身边,瞟我一眼柔声说道,“削到苗边要慢,没有把握手拔。”我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她说完早已顾自走开。

她是我小学初中的同学,姓钟名甜红,因为脸色红黑,大家就叫她种田红(家乡一种野草莓)。初中毕业,一起参加文革中第一次中考,她已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是村校考上高中的唯一女生。但由于她母亲长年生病,加上有个残疾哥哥和年幼弟弟,就自动放弃了读书机会,开始劳动并照顾母亲。不知出于自尊还是自卑,有时我们偶然路遇,她要么低头走过,要么绕道回避。如此腼腆的姑娘,今天却为我出头,出乎我意料之外。

怕再次削掉禾苗,我削得小心翼翼,自然放慢了速度。已是中午时分,山下炊烟四起,社员们削完各自地垄,就背着锄头往山下跑。而我还有长长半垄,一个人在紧追慢赶。不知她从什么地方钻出,低着头从对面削了过来。看到她我也来了精神,叮叮当当削得更快,削到两锄勾缠一起,我这垄地算削完成。我呐呐说着感谢话语,她不看我也不应声,就急匆匆朝山下走去。弯弯山路上,我跟在她的后面,她的两条牛角小辫,在左右摇摆;衬衫上的蓝底白花,在阳光下跳跃。如同路边的种田红花,单瓣、细小、薄白,星星点点,如片细雪。沒啥香味,也不招眼,简素得与美无关。成双成对的几只白蝶,很像种田红花的颜色,或者就是会飞的种田红花,翩翩追逐,时时栖落。

那时的大队,田间阡陌纵横,山上小路弯弯,所有东西都从肩膀上过。队里不分肩膀老嫩,除了老人女人,年轻男人都得压上重担。譬如挑粪,每人必须满担,而我家粪桶较大,斤量就重不少。双肩一下压上七八十公斤,与其说是挑担简直是挣扎。头次挑的是粪便,两桶稍有晃荡,就会溅我一身,甚至溅到脸上嘴里。更要命的是,大家一肩不歇挑上山冈,五六里路一气呵成,我夹在中间压得像虾米。粪桶压制着脚步,扁担撕扯着嫩肩,挑到地里已经跌跌撞撞,再要爬坎比登天还难。挣扎着迈上最后一个高坎,一不小心前面一撞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哗”地一声,一担人粪倾倒下来,泼得全身都是污秽。几个社员发出一阵哄笑,但我看到她揪心的眼神。

受到队长的责骂,并扣我一天工分。中午回家我走在后面,浑身发臭大伙如避瘟神。她悄悄跟在我的身后,并向我提出建议,“粪桶换得小点,干活不是一天两天。”我泄气地回答,“我家只有这么一对!”她马上回答,“我家有双空着。”她见我不吭声,“吃了中饭后,我给你送来!”那天午饭后,她果然送来了粪桶,还有一双簸箕。后来我用她家的粪桶挑粪,簸箕挑猪栏,果然轻了一些。哎,如果没有她的帮助,真不知如何度过那个时期。

等到种田红红了,我们开始忙着种田。种田前田被翻耕耙平,然后用尼龙绳分成数行,每行可种六株秧苗。田里打满秧蓬,大家开始下田,一场插秧比赛开始。手脚快的人,手像鸡啄米粒,蜻蜓点水,沉腰扎马,俯身点头,稳步后退,挺直的禾苗在摇曳,手下的绿毯在延伸。而我恰似老牛翻栏,动静不小,动作很慢,种出的秧苗东倒西歪,如遭鸡刨狗扒;插出的秧行曲曲弯弯,恰似斗折蛇行。人家已像只燕子飞向田头,而我还像只蜗牛陷在中间。几个社员站在田埂上向我打趣,“坐上八抬大轿了!”“嵌糖麻糍好吃否?”“要不要让你妈送夜饭来?”说得我低头乱戳又羞又愧。

等到歇工时候,大家种了三行,我只种了行半。月亮爬上了东山,社员都已回家,田野非常寂静,只有我和月亮。这时的蚂蟥爬满了大腿,蚊子叮满了全身,手中秧苗乱七八糟,内心充满孤独绝望。这时身后传来声响,只见一个躬着的身影,正从另一头种来,秧似飞梭,手像燕飞。啊,又是甜红,我无形之中也加快了速度。不到半个时辰,甜红和我会合,我这行总算种完。

“吃力了吧?”月光下的田红真美,脸似满月,话如柔风,眼像星星。“腰要沉得下,眼观前六行;马步摆得正,直着往后退。苗不插在脚印上,就不会东倒西歪;身体向后退得正,秧行自然会直。”她看我听得认真,又比划起双手:“右手插秧时,左手在分秧;左手不配合,速度就要慢,枝数也不均。”我种田的各种毛病,她看得一清二楚。我佩服地向她点点头,她看我傻傻地盯她,就朝我嫣然一笑,羞赧地低下了头。我们到坑里洗去污泥,就踏着月色回家。山月不知心里事,月光映照出我俩的身影,却照不透我俩的心思。跟在后面的我,几次想找话题,但是欲言又止。

第二天继续种田,按照甜红的方法,我种得直了不少,也快了许多。进步突飞猛进,社员有些狐疑,她却呡着嘴笑,仿佛吃了蜜糖。我感激地朝她笑笑,她用手理理秀发,目光轻柔地落在几株种田红上。

田坎上几颗种田红,也向我露出甜蜜的笑容。我对这种野草莓,充满了一种好感,也滋生出一种期待。种田红叶似月季,藤像荆棘,长在田坎石缝里,生命力极其顽强。因为植株浑身长刺,割田坎时会被收拾,第二年又会长出。

一次路过一个山湾,看到一处正结着一颗颗种田红,晶莹饱满,红黄透亮,像一串串灯笼,像春天的音符,我不舍得采摘,想邀她一同分享,和她一块品尝。但那天不见她的人影,一个伙伴告诉我,今天甜红和她哥同时订婚,与里山一户人家换亲。就是说甜红嫁给里山男人,那个男人的妹妹嫁给甜红的哥哥。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心被掏空,人变呆滞,歇工后就奔向那个山湾,寻找那片为她保留的种田红。这时南山上乌云压顶,北坡上响起雷声,西山上亮起了闪电。种田红呢?我的种田红呢?已被人家摘得一颗不剩,我绝望地瘫坐在地上。这时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雨鞭抽打在我的身上,也抽打着种田红的枝头……

第二天下着小雨,队长说可扦番薯了,让几个男社员割来几担番薯藤,社员们人手一把剪刀,“笃笃”地把薯藤剪成两叶一截,再在簸箕里码得整整齐齐,然后穿蓑戴笠地鱼贯上山,在原先掏好的山地上扦插。甜红夹在大伙中间,开始人家还开她玩笑,看她红肿的眼睛霜打的脸,就知趣地不再和她说笑。几个妇女仍在一旁嘁嘁嚓嚓,轻声议论,说甜红不喜欢这门亲事,完全是为了她的哥哥。她哥从小左手失去功能,若不是甜红提出换亲,恐怕这辈子要打光棍。甜红那个里山丈夫四肢健全,就是年龄要比甜红大出十岁……

一个从未去过的陌生山村,一个从未谋面的大龄丈夫,为了兄弟的婚姻家族的香火,甜红忍受着多少的痛苦,作出了多大的牺牲。我心底的一腔愤懑转换成一种敬佩,对她怨恨冷漠的眼神,也变得同情和怜悯。她也时时抬头看我,目光中有悲伤,更有坚强。

我在她的帮助下,渐渐学会了农活,而她却开始疏远我,冷落我。田间地头,街边巷尾,偶然邂逅,我总喜出望外,她却避之不及。一声热情的叫唤,换来冰冷的应“哦”,就马上擦肩而过。望着匆匆的背影,面对冰霜的面孔,我真想问她一万个为什么。

后来我学起了木匠,后来考进了师范;后来她嫁到了里山,后来她有了孩子。她的大哥也同时结了婚,组建起幸福家庭。几次我回到家乡,也碰上她回娘家,红红的脸上,满满的笑容,我真为她高兴。

家乡要筑水库,乡亲终将星散。搬迁之前,回了趟老家,在家门口遇到甜红。这时的甜红已青丝飞霜,满脸沧桑。我们伤感着将淹的故乡,伤逝着青葱的岁月。我回忆起她借我的农具,和对我的关心。她说已忘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但她眼角有种晶莹的东西在闪烁。她用手轻轻擦了下眼,说是跑进了灰尘。只是话有些颤,手有些抖。

她告诉我,前些年和丈夫到宁波种稻,这些年在宁波种草莓,已经在宁波安家落户,有机会请我去作客,并尝尝他们的草莓。我想说,草莓再好吃,也比不过以前的种田红,但话到舌尖,没有说出口。只是礼貌地表示感谢,说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一串串(呦)红草莓,好像那个玛瑙缀。呦喂、呦喂、呦喂呦喂呦喂、呦——喂……”回家路上,我的车上播放着《摘草莓》这首歌,那流畅跳荡的旋律,轻盈灵活的节奏,和生动细腻的歌词,是那么欢乐又那么沧桑,那么切近又那么遥远,那么甜蜜又那么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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