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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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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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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园绝恋

公元1208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春雨如织,晨雾似烟。一位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踉跄地走进绍兴城南的沈园。他的藤杖叩击着石板,白发戏耍着春风,目光流连着林园。由于常来沈园,那锦簇的花团,婀娜的杨柳,凌波的石桥,嬉水的鸳鸯,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岁岁春景依旧,年年佳人未至,但他依然寻找着那一缕芳魂,寻觅着那一剪倩影……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老人那低沉的呤哦,惊落一片片桃花梨花;那苍老的声音,激起一圈圈觳纹涟波。透过朦胧泪眼,潇潇春雨,老人还是看不见那幽怨的眼神,找不到那曼妙的身影,半个多世纪的幽梦,忡忡又匆匆……

老人终于相信,美人早已化作尘土,夫妻终究阴阳两隔;老人已经感到,此行可能是最后的追寻,此诗可能是自己的绝唱。八十四年坎坷人生,悲伤满袖无处挥洒,相思满怀无地倾诉。1210年,他带着无穷的遗憾,无限的思念,翩然飞升到另一个世界,与自己的心上人相爱相亲,直到永远,这位老人就是陆游。

在我们的印象中,陆游“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悲壮雄奇,激情豪迈。但当你读完陆游写于沈园的十多首爱情诗,直至八十四岁高龄写就的那首《春游》,又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柔情似水、缠绵悱恻、感情真挚的诗人。

陆游唐婉的爱情故事,开始是老套的,表哥表妹,竹马青梅;才子佳人,终结连理。陆游二十岁时与唐婉成婚,婚后两人伉俪情深,相敬似宾。陆母逼儿休妻的原因,据宋史《陆游传》记载,“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违尊者意,与妇诀。”原因竟是唐婉太美丽多情,小两口太甜蜜恩爱。陆母担心陆游沉溺于儿女情、温柔乡,不思进取,误了前程,更深层次是两人婚后三年,始终未见生养。于是陆母以“陆游婚后情深倦学,误了仕途功名;唐琬婚后不能生育,误了宗祀香火”为由,逼迫孝顺的儿子休妻。作为孝子的陆游,虽然在母亲面前苦苦哀告,百般乞求,终究动摇不了陆母的铁石心肠。最终陆游另娶王氏为妻,唐婉也被迫嫁给赵士程。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从此,一个博取功名,辗转仕途;一个夫唱妇随,平静度日。陆游和唐婉,仿佛参商二星,沿着各自的人生轨迹,忽忽又是十年。似乎永远不会相交的两人,却于一天偶然交集,演绎出一幕爱情传奇。

陆游29岁赴临安省试,名列第一;次年参加礼部考试,因名次居于主和派权贵秦桧孙子之前,又因不忘国耻“喜论恢复”,为秦桧所黜。公元1155年,陆游31岁,与唐婉分离十年后的那个春天。他邀约三五好友,一同游春赏景,试图排解心中的愁苦。在沈园,陆游意外地见到了唐琬,一瞬间两人心中的惊奇、激动、狂喜自然不言而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深情一瞥之间,是情、是怨、是思、是怜?把两人深埋在心底的万千思念点燃。此时的唐婉精神尚可,但比以前明显消瘦;临去一转的那轮秋波,幽怨万千竟无语凝噎。据记载,两人相见有多种版本。

几乎与陆游同时的南阳人陈鹄,其《耆旧续闻》记汴京故实及宋室南渡后名人言行甚多,其中就记叙了陆游与唐琬的那场邂逅,唐琬“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陆游悲怅交集,写了有名的《钗头凤》一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陆游之后数十年,周密在《齐东野语》中也有更详细的记载:“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不过,比周密大四十多岁的诗人刘克庄在他的《后村诗话》中,却是另一种说法:并无他人所述的遣致酒肴互通心曲的细节,而是“一日通家于沈氏园,坐间目成而已”。也就是囿于封建礼法,他们根本无法像现代人一样交谈致意,只能眉目传情。

在封建礼教森严的宋朝,我到更相信刘克庄的说法。陆游虽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狂喜,却是“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的无奈,却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无助,只能“相看泪眼情难说,别有伤心人岂知”。因此陆游只能将万千忧思倾诉于新词,将满腔悲愤泼墨于墙上,他写得飘逸潇洒,秀润挺拔,终于留下了这首爱情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笔舞杨柳,诗惊池波,等到写完最后一个“莫”字,一掷柔毫,一声长叹,早已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按刘克庄的说法,这样的描写并非眼前之景,而是回忆之词,回忆往昔与唐婉偕游沈园时的美好情景:手臂的红润、酒的黄封以及柳色的碧绿,构画出一幅色彩明丽和谐的画图。一句“东风恶”的转捩,由追昔而抚今,在同一空间把不同时间的情事和场景历历绘出:越是描写往昔夫妻共同生活的美好,就越发衬托他们被迫离异后的凄楚;越是用往昔的“红酥手”对比眼前的“人空瘦”,越能衬托出唐婉现在如山的痛苦如水的春愁。再加上上下两片最后的“错,错,错”和“莫,莫,莫”叠词的运用,更显得一唱三叹,荡气回肠,大有恸不忍言又不能言的情致。

不久,或许是心灵的感应,或许是众人的传说,唐琬再临沈园,看到了陆游的那首题词,感慨万千,竟一病不起,那道脆弱的感情之堤再也承受不了感情巨澜的冲击,那颗七窍的玲珑之心再也经受不起爱情绝唱的震撼。最终愁怨难解,郁郁而终!病中,唐婉提笔和《钗头凤·世情薄》词一阕: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此后,陆游心怀无限的悲伤,北上抗金,后转川蜀任职,风风雨雨数十年,依然无法排遣对唐婉的眷恋。他四十六岁入蜀,途经唐琬的故乡江陵,“谒后土祠”,“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并赋《重阳》一诗以寄近愁远恨:

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

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

《剑南诗稿》中写菊花的诗,多与陆唐爱情有关,如“秋花莫插鬓,虽好亦凄凉。采菊还挼却,空余满袖香”(《采菊》)即是。陆游二十岁时与唐婉新婚燕尔,两人采集菊花晒干作为枕芯,缝制了一对“菊枕”。为此陆游写了一首“菊枕诗”,作为他们夫妻新婚定情之作。这在他的《剑南诗稿》中有记录:“余年二十时,尚作菊枕诗。采菊缝枕囊,余香满室生。”虽然当时广为传诵,可惜却没能流传下来。陆游63岁时,有人送来菊花缝制的枕囊,触物伤怀,百感交集,他又写下两首“菊枕诗”,题曰:偶复来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其一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其二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采花作枕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但曲屏深幌只是美梦一场;所写菊枕诗已蛛锁稿残,只有那清香一直缭绕在身边!

陆游66岁之后隐居故乡。回乡情更怯,不敢向沈园,但终究挡不住思念的脚步。第二年,已经满头白发的陆游再次来到沈园,这时秋风萧瑟,落叶满园。他步履蹒跚地来到当年题词的墙壁前,见那墙壁已是残砖断垣。字虽在,人已没!衷情向谁诉?弦断有谁听?只有以诗抒怀: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旧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诗人以河阳令潘岳自况,明写时光易老两鬂染霜,暗借潘岳《悼亡诗》表达对唐的思念。虽然各种纷思妄念消除殆尽,但对前妻的思念像不绝如缕的一炷清香。

75岁,唐婉逝世四十年,陆游旧地重游,“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写下《沈园》二绝句:

其一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其二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在这两首诗中,那抚今追昔之感,至死不渝之情,海枯石烂之意,正如近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所述:“无此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嘉泰元年(一二○一),陆游七十七岁时作《禹寺》一诗:“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不久之后,他又有“禹寺荒残钟鼓在,我来又见物华新。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之句。

沧桑的是岁月,鲜活的是情感;老去的是躯体,不老的是思念。沈园,成为陆游情感世界的一方神殿。每年春天,他必往沈园凭吊唐婉;每次凭吊,一定写诗作词寄情抒怀,后来就索性住在沈园附近。81岁那年,陆游梦游沈园,及醒让家人掌灯,奋笔挥毫在素笺上写下《梦游沈家园》: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池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82岁的陆游对唐琬仍是念念难忘,又写下: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时隔一年,他在八十三岁时作的七律《禹词》中,再一次叹息:“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就在第二年,陆游知道自己终将老去,生命行将结束,还一步一挪地来到沈园,再作《春游》诗表达对唐婉永恒的思念。

大家知道,陆游绝非“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的贾宝玉,也不是与妻一同殉情的焦仲卿,他首先是“亘古男儿一放翁”:陆游是“夜阑卧听风听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的陆游,陆游是“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诉衷情》)的陆游,陆游是“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的陆游,陆游是“失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鹅湖夜坐书怀》)的陆游,陆游更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陆游。陆游的一生是爱国的,陆游的一生是专情的,这两种感情,恰似两条花飞浪卷的激流,一同奔泻到他生命的终点。前者,是那首流传千古的《示儿》;后者,则是临终前一年的《春游》。

翻阅五十卷的《剑南诗稿》,你会发现陆游近万首诗词中,竟无一慈母之语语及母亲,亦无一爱情之篇献给续妻王氏,却有几十首诗献给唐婉,诗词从三十一岁写到八十四岁,思念从离异一直延续到死去。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唐婉是不幸的,又是幸福的;沈园是凄惨的,却是美丽的。其实陆游与王氏一生融洽,王氏还为陆游生育了五个儿子。直到七十一岁,也就是陆游七十三岁时,王氏才逝去。在王氏生前,也许陆游的爱情已随唐婉的早逝而灭。但他尽到了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对王氏无愧于心,陆游绝大部分纪念唐婉的诗都写于王氏故去后。

陆游唐婉的生死恋之所以分外动人心弦,是因为恋情的真挚、热烈与恒久,已经超乎男女性爱与夫妻伦理之上,成为一种与精神相感应、灵魂相慰藉的爱情悲剧。但这种爱情悲剧又以国家山河破碎的大悲剧为背景,陆游有儿女私情,更有民族大爱;他儿女情长,也非英雄气短,他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他的诗集中爱情诗极少,大都是写给唐琬;他留下了大量诗篇,但在同一地点写下如此众多的诗歌并不多见。正因为这些催人泪下的故事和感人至深的诗篇,人们将沈园作为怀念诗人的纪念地,也将沈园作为寄托情感的爱情园。

一个沈氏园,两首钗头凤,从此矗立在中国的诗坛,矗立在人们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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