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向东山久
有这样一座小山,属于浙东四明的余脉,高不过百米,广不过数里。但背倚巍巍青山,俯瞰似练澄江,地不广而气势恢弘,山不高而气象万千。
这座山就是东山。
唐代诗人王维在《东山记》中写道:“东山巍然峙立于众峰间,拱揖蔽亏,如莺鹤飞舞,林谷深蔚,望不可见。逮至山下,于千峰掩抱间得微径,循石路而上,今为国庆禅院,乃太傅故宅。绝顶有谢公调马路,白云、明月二堂遗址。至此,山川始轩豁呈露,万峰林立,下视烟海渺然,天水相接,尽万里云景也。”这实在是一种文学的笔法了。
东山与上游的天姥山一样,传唱的诗文何止成百上千。当然历代诗人抒写的并非东山的鬼斧神工,而是这里曾经的一位主人公——东晋的名流名相谢安。
谢安与东山的不解之缘,源自他的祖父谢衡。晋怀帝永嘉五年(公元311年),西晋王朝内部发生永嘉之乱,大批仕族纷纷南迁。时任散骑常侍之职的谢衡,也举家南逃会稽。当时的谢衡带着家人,渡钱塘过镜湖,唯见远山隐隐,田野漠漠,一路向东直到始宁的曹娥江边。这时巍巍四明沐浴着一片晚霞,汤汤娥江荡漾着一湾金波,一切是那样深情而缱绻,瑰丽和壮观。谢衡长久地注视着突出江边的一座小山,此山进可以砥柱中流,退可以归隐山林;山不高露峥嵘之姿,地不广却襟江带海,于是他就此安顿了下来。谢衡对东山的开发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先是修整了国庆寺,疏浚了始宁泉,继而经过实地踏勘,决定在东山上建造东眺亭、西眺亭、白云轩、明月堂、蔷薇门及供谢氏族人居住的大宅——始宁园。
就这样,谢安外世人之尘俗,远天下之喧嚣,隐居东山二十年。白云轩是谢安的书斋,一幅对联表达了他广博的襟怀:品命泰山乔岳,襟怀流水行云。明月堂是谢安卧室,一幅对联表达了他高洁的志趣:清风明月作伴,高山流水知音。在这二十年中,他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博览群书,披阅经典。同时,“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或携手郊游,喝酒聊天;或修契兰亭,曲水流觞;或泛船东海,浪淘波颠。《世说新语》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当与孙绰等泛海,风起浪涌,诸人并惧,安吟啸自若。舟人以安为悦,犹去不止。”突然转急风,谢安才慢慢地说:“如此将何归邪?”“驾舟人承言即回。”谢安处驚不变,力挽狂澜的胆识,隐居时就充分表现出来。
就是隐居东山,谢安也不寂寞,常携一班歌伎,徜徉古松下,林泉边;出没花丛中,幽篁里,弦歌阵阵,舞姿蹁蹁。谢安还把“白云”和“明月”赠名给两位歌伎。如今,悠扬的丝竹仿佛还飘荡在竹梢林间,如花的笑靥似乎还映照在碧泉深涧。
谢安隐居东山,还肩负教育后代的重任。因为谢安兄弟大多外出为官,却遗下一大堆孩子让谢安教养,无论后来是淝水之战中的都督谢玄,还是具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莫不是谢安对他们的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耳提面命、言传身教,才使得谢家人才辈出,星光灿烂。隐居二十年,育后二十年,其间仅有几次短暂的外出为官,其余时间铁铸似地扎根东山,这在宗族关系几乎断裂,家族关系基本淡化的今天,看来有些不可思议。
当时谢家门前经常车水马龙,一次夫人刘氏悄悄跟他开玩笑:“大丈夫难道不应该这样吗?”谢安掩鼻曰:“恐不免耳!这“掩鼻”一是不想让外人听见,二是表示了对官场的鄙薄讨厌。谢安不是没有机会做官而是根本不想做官,朝廷屡次征召他屡次拒绝,当时有人感慨地说:“安石不肯出,天下百姓可怎么办呢?”但也有人认为不尊重朝廷,竟连续几次弹劾他,谢安依然对此不屑一顾,直到他的堂弟谢万被废,严重威胁到了谢家的门第威望与各种利益,他才不得不年过不惑后东山再起。
从四十岁出山到六十六岁去世,翻开了谢安人生中最辉煌的篇章。概括来说:他从从容容挫败了权臣桓温的篡位阴谋,潇潇洒洒地指挥了淝水之战;他为东晋主持了十年大局,国家安定,百姓乐业;一旦当功成名就,他又激流勇退,把功名权位一把丢弃……
轻轻翻开《晋书·谢安传》,其中有段描写,把一个指挥若定、举重若轻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
坚后率众,号百万,次于淮肥,京师震恐。加安征讨大都督。玄入问计,安夷然无惧色,安顾谓其甥羊昙曰:“以墅乞汝。”安遂游涉,至夜乃还,指授将帅,各当其任。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
百万强敌压境,谢安还整天在外游山玩水;前线两军交战,谢安正与客人对弈下棋;前线捷报频传,谢安看后不发一言;客人频频追问,谢安回答得风轻云淡。只有等到客人离开,他才乐不可支手舞足蹈,过门槛时一不小心折断了屐齿。
同样,我们看到另一段描写,更能看出谢安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风采:
及帝崩,温入赴山陵,止新亭,大陈兵卫,将移晋室,呼安及王坦之,欲于坐害之。坦之甚惧,问计于安。安神色不变,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既见温,坦之流汗沾衣,倒执手版。安从容就席,坐定,谓温曰:“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邪?”温笑曰:“正自不能不尔耳。”遂笑语移日。
桓温篡位的大军开到建康城下,谢安率群臣前去“迎接”。明知埋伏着刀斧手,明知摆设的是鸿门宴,谢安心系的是天下苍生,担忧的是“晋祚存亡”,同去的王坦之吓得“流汗沾衣,倒执手版”,谢安却从容就席,朗声责问:有道诸侯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尴尬的恒温不得不撤去了四周的伏兵。后来谢安提起此事,坦言当时也心存畏惧。
现在,八公山上的草木仍旧那么繁茂,淝水之滨的风声还是那样激昂,只有东山像一位超然化外的老人,那么的超然淡定。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中国历史上那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著名战役,已经固化成 “东山再起”、“投鞭断流”、“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四个成语。
“胜不妄喜,败不妄馁,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谢安有着举重若轻的名士风采,也有决胜千里的大将风度;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淡定,也有对东山明月西郊白雪的怀念留恋。
就是谢安出山来到建康为官时期,还思念家乡东山的山山水水,就在建康城东十里处一个叫土山的山丘上,依照东山的格制布局复制了一个东山,土山旋即改名为东山。淝水之战捷报传来之际,谢安正与友人对弈,对弈的地点就是这江宁东山。
就是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谢安心心挂念的仍是东山:“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及镇新城,尽室而行,造泛海之装,欲须经略粗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也就是说,谢安虽受朝廷嘱托,但隐居东山的志趣始终未消失,每每露于形色。及至出镇新城,携带全家前往,制造泛海的船只和装备,打算等到天下大体安定后,从水道回东山。高雅的志愿还未实现,就遭重病缠身。
谢安在出镇广陵的四个月后,也就是公元385年8月,他的那颗优雅的灵魂终于在凡间的舞台上停止了跳动,暂葬晋都。为了秉承谢安遗志,谢玄上疏“欲从亡叔臣安退身东山”,皇上命谢玄为会稽内史,于是他将谢安灵柩运回,归葬会稽东山。
东山,因为谢安“东山再起”的故事惹得全唐诗人纷纷前来寻访感怀,盛极一时。据统计,《全唐诗》中有668首唐诗写到上虞东山和谢安,其代表作还数李白的《忆东山》: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
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东山的白云是何等澹泊,东山的明月是何等皎洁。诗中的“白云”和“明月”两句,一语三关,集叙旧、写景、抒情、论古于一炉,是那样的清新、自然、含畜、精妙。当然世上无不谢之花、无不朽之命,天上无不散之云、无不落之月,唯有东山永远屹立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