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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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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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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承诺

一生的承诺

 

梁柏台,浙江省新昌县查林村人,1921年3月新婚七天后离开家乡,被党派赴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结束后在俄罗斯远东长期从事华工工作。1931年回国后担任人民政权第一位司法部长、检察长。1935年3月,率中央政府办事处部分人员在突围中不幸负伤被捕,不久被敌“铲共团”杀害,时年36岁。

 

梁柏台是我的祖辈,他的元配陈莲珠,姐姐梁小芬。一个“夫不回家,我不改嫁”,一个“弟不回家,姐不出嫁”,两人相濡以沫,信守诺言,一直等到1973年和1977年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家乡地处浙东新昌,一个叫查林村的地方。这里山环水绕,风景秀丽,已有1600多年历史,聚居着四百多户人家。

小姑家在村西的大道地,我们那里把天井称作道地。大道地中央有口水井,因为井水冬暖夏凉,所以总是门庭若市。母亲也常常肩挑手提着蔬菜衣被,前往大道地洗洗汰汰,幼小的我常跟着妈妈上小姑家玩。

道地中一户朝西的人家,墙上挂着一个大镜框,镜框里一张黑白大照片。照片里的男人很年轻,白皙皮肤,细长眼睛,梳着分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微微笑着,亲切自然。

这户人家的门口,进进出出着两位老太。妈妈悄悄告诉我,高瘦的叫梁小芬,按辈份我应尊称小芬姑婆;较胖的叫陈莲珠,我应该尊称柏台婆婆。

两位婆婆裹着小脚,梳着盘头。小芬姑婆脸上已长起老年斑,灰白的头发,高高的颧骨,细细的眼睛,讲话声音快而尖。柏台婆婆满头银丝,面色红润,目若朗星,说话声音平而缓。

年幼好奇,自然要问长问短;小时好动,整个道地跑来跑去。

“柏台婆,照片里的人是谁?”一天,我指着大镜框里的男人问。

“梁柏台!”柏台婆笑着望望照片又看看我。

“梁柏台是谁呀?”我歪着头问。

“按辈份你要叫爷爷!叫柏台爷爷。”柏台婆柔声相告。

“那柏台爷爷在哪里呢?”我天真地继续追问。

“在很远的地方……”柏台婆没有说完,就忙别的事去了。

这年冬天,我上梁柏台家玩,这时柏台爷爷的事已知个大概,于是又向两位老人问起了梁柏台:“柏台爷爷结婚七天后就走了,你们吵架了吗?”柏台婆笑笑说,“他在上海外国语学社读书时,就和刘少奇、任弼时、萧劲光等人约好,要去苏联留学。临行前,我俩拜堂成亲。结婚当晚,他就和我约定,七天后要离开,最多三年就会回来。我说,只要你好,再多三年也无妨。想不到一等这么多年。”柏台婆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涟漪。

小芬姑婆插话道:“你柏台爷爷192133日,农历正月廿四结的婚;310日,农历二月初一离开家。这一天早晨我送他到大岭脚(查林通往新昌的一条山路)。你柏台爷爷拉住我的手说,‘大姐,我这一走,父母和莲珠托付给你了。’我说,‘柏台,你放心走吧!弟不回家,姐不出嫁。’他接过我塞给的两个银角子,开始向大岭头攀登。他没走多远,又回身向我挥挥手,说了句,‘待世界大同之日回家团聚。’”两位老人的叙述,如淙淙溪水,流过我幼小的心坎。

第二年夏天,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坐在大道地井边纳凉。月光照着乡亲们的沧桑的脸庞,也照着两位老人的满头白发。我突然问小芬姑婆,为什么不把柏台爷爷叫回来。小芬姑婆用芭蕉扇拍拍我的屁股说:“写了好多封信到苏联,告诉你柏台爷爷,村里他的亲朋好友,谁谁发了财,谁谁做了官,家中生活怎么怎么艰难。你柏台爷爷回信说,要我们别仰慕人家的富贵,他最不喜欢提钱财两字。就是你柏台爷爷的爸爸去世,他也没有时间赶回来。”

后来我才得知,梁柏台也有过回国后帮助妻子走上革命道路的设想,但一次广州之行差点被捕彻底断绝了这样的念头。梁柏台知道自己所从事的革命事业,不但自己有随时牺牲的可能,甚至还有灭门九族的危险。后经组织批准,在海参崴与周月林结成革命伴侣。并写信回家向陈莲珠提出离婚。收信后的陈莲珠,只说了八个字:“夫不回家,决不改嫁!”就一直侍奉公婆,陪伴小芬,等着柏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先辈的英雄事迹,如润物无声的春雨,滋润着少年的情怀;如暖人心怀的艳阳,朗照着青春的天空。

家乡是纯朴的,两位老人是纯朴的,纯朴得如同家乡的泥土。从来不曾夸夸其谈丈夫兄弟的光辉业绩,从来没有狐假虎威高人一等的神气表情,以致村里人大都不知道梁柏台在苏联干什么工作,更不知道梁柏台在苏维埃政府曾身居要职。小芬姑婆穿着土布旧衣,柏台婆穿着阴丹士林,都腰系围裙,细脚伶仃,整天忙里忙外。有时看见两位老人抬着一个粪桶,挪着两双小脚,到自留地里锄草施肥。

直到1955年,她俩才得知梁柏台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牺牲……

梁柏台的父亲梁开钱早在1925年就离开了人世,等不来儿子柏台“少则二年多则三年就要回返”的承诺。遗下三个女人艰难度日,生活酸辛可想而知。农村家庭没有男人,就等于没有了支柱。常年的重担谁来挑?天大的事情谁来担?三个女人的肩膀实在太纤弱,三个女人的小脚实在太纤细,三个女人的地位实在太卑微,一些外族外姓根本瞧不起,就是个别本族无赖也常来欺侮。母亲胡玉兰带着满腔的幽怨和期待,于1946819日喊着“柏台”“柏台”的名字离开了世界。梁小芬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后,把梁柏台读书时的课本、作文、日记、信稿和簿册及学习用品100余件,连同自己的无限思念,珍藏进一个竹制的书箱。

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梁小芬与陈莲珠得知后兴奋不已,彻夜难眠。她俩一次次伫立村口桥头,站在公路旁边,迎送着一支支解放军部队,希望队伍中突然走出一身戎装的梁柏台,挥着手微笑着向他们奔来。梁小芬一次次清理着弟弟的物品,等待着爱弟的归来;陈莲珠则一次次对镜自照着容颜,想象着梁柏台又将会是怎样。

1950217日(大年初一),政府首次派人来到梁柏台老家,送来慰问粮,挂上“光荣”匾,还贴上了年画春联。到了1953年,梁柏台一直没有消息,到底算“烈属”还是“军属”?那年开始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国家机关干部实行工资制,梁柏台的优抚待遇也被取消。陈莲珠和梁小芬开始寻找梁柏台,和他第二任妻子周月林及他们的子女。先给毛泽东主席写信,不久收到了中组部的回信,回答是“不详该同志下落”。(原件存中共新昌县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

梁小芬又找到新昌县委办公室,请求组织出面帮助寻找梁柏台、周月林及其子女的下落。19558月上旬,新昌县委办收到中共中央办公厅的回信:“我们从档案中查到,梁柏台、周月林都到苏联学习过,都在1934年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上当选为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梁柏台担任过苏维埃中央司法人民委员,已牺牲,但关于他的情况我处无材料,以后有材料,可续告。周月林在一九三五年三月在福建被国民党军队俘虏,以后下落不明。”(原件存中共新昌县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

195512月中旬的一天,当梁小芬和陈莲珠听完新昌县委办回复的信函,两位女人呆呆地坐着,泥塑木雕一般。虽然早就有过传闻,终究未被证实。而现在,最后一盏希望的灯,已被现实吹灭;最后一片信念的帆,已被无情吞没。她们沧桑的脸上流下两行热泪,然后转为轻轻地抽泣,开始时如琴弦凝涩,如幽咽泉流,继而像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那种肝肠寸断的嚎啕大哭,那种撕心裂肺的声声呼号,石人也会掉泪,铁人也会动容。梁小芬任凭涕泗滂沱,声声呼唤着“柏台、柏台”的名字;陈莲珠则捂着手绢,更多的是哀哀而哭。哭吧哭吧,太多的思念,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辛酸,太多的期待,都付与这泪珠一串串。1956年,新昌县委派人来查林村进一步了解情况,并给陈莲珠落实了烈属待遇。

等到1957年,新昌县人民政府颁发的革命烈属证也已两年,算命先生说梁柏台“59岁的命数”这一年也已期满。已经66岁的梁小芬和61岁的陈莲珠含泪理出梁柏台穿过的衣衫,装进一具小小的薄棺,一路哭喊,声声呼唤,“柏台,归来!柏台,归来!”直抬到横岩头等的安山下葬,陈莲珠则在梁柏台的衣冠冢旁,营建了自己的寿圹。生不能同床,死求能同穴;生不能白头到老,死求相爱到永远。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已是海军军官的董岐山在苏联圣彼德堡学习,1956年7月回到查林探望父母。一天梁小芬和陈莲珠来到他家中,陈莲珠告诉董歧山,梁柏台在苏联还有两个小孩,一个叫沙沙,一个叫娜佳。“尽管孩子不是我生的,总算也是梁家的后代呀……”陈莲珠和梁小芬恳求董岐山帮她们寻找一下苏联两个孩子的下落。望着陈莲珠、梁小芬泪眼婆娑的悲伤表情,董岐山母亲没等儿子开口,就“应该,应该”地满口应承。董歧山心中暗暗叫苦,苏联这么大,当时通讯又不发达,何况“沙沙、娜佳”这些小名,同国内的“阿明、阿毛”乳名一样,任何院落都能听到这样的呼唤,要寻找他们简直是大海捞针。可面对老人那种执着的精神,迫使董岐山第一次用善意的谎言承诺,回苏联后一定帮她们找寻。休假期满回到圣彼德堡,董岐山虽然托人多方打听,但梁柏台两个小孩还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这成为董歧山后来的一块心病。(董岐山:《缅怀一位革命先辈》,新昌县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会刊《沃洲春雷》2010年第2期总第28期。)

为继梁家香火,陈莲珠将年幼丧母的侄儿梁志洪收为嗣子。195912月,16岁的梁志洪听说有个叫王明的人长期住在苏联,于是给他写了一封信,试图打听梁柏台子女的下落。想不到时隔三个多月后竟收到了王明的亲笔回信。这封署名为陈绍禹的回信也不详知梁柏台回国以后的情况,更不要说梁柏台留在国外的子女。但他建议可以去信“中共中央办公厅杨主任尚昆同志和林老伯渠、吴玉章等同志。”(原件存中共新昌县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

梁志洪又以梁小芬的名义给林伯渠、吴玉章、许之桢等人去信,咨询梁柏台3个子女(其中一个系梁柏台与周月林回国后在瑞金所生,红军长征送人后染病夭亡)的下落。不久,梁小芬又收到中央组织部办公室的回信:“至于梁柏台同志三个孩子的下落,我部已给有关单位去函设法查找,但恐短时间不易查到。一旦查有结果就立即去信告诉你。”(原件存中共新昌县委党史研究室档案室。)除了中组部的复信,梁小芬陆续收到许之桢、吴玉章、林伯渠的回信,但都不知梁柏台周月林子女的下落。

直到周月林平反昭雪定居新昌,也一直寻找着当年留苏的一对儿女,仍至死都未曾找到,那又是后话。

由于家中没有壮男,培养了梁小芬顶天立地的性格,说话办事风风火火干脆利落。她能端着百斤麦箩上楼,挑着人粪猪栏下田。一次她到溪对面马路边上买菜缸,卖缸人看她身材瘦弱、细脚伶仃的样子,说她能把缸背走就白送。梁小芬二话没说,扛起一口大缸就走,走过长长木桥时小脚一步不颤,背到家里一次没歇,看得大家目瞪口呆。梁小芬背回家后,又返身送去了买缸钱,卖缸人再三推辞,梁小芬正色说,“玩笑归玩笑,买缸归买缸,不然我梁小芬成了贪小之人。”梁小芬坚决地留下了买缸钱。

与梁小芬相反,陈莲珠的性格更多的是温良恭俭让,烹得一桌好饭菜,做得一手好针线,还养得一年好蚕茧。用梁志洪的话说,大妈烧出的饭,即使没有菜,也会吃三碗。这对姑嫂,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把一户人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点不赖。

乡亲敬重柏台为革命光荣献身,更同情两位坚强的女人,凡有什么重活都争相帮着她们。梁小芬和陈莲珠属于查林村第十生产队,当时每家的口粮猪食都分在山上地边,同一个生产队的梁焕千等人,主动承担起了帮挑回家的重任。两位女人也知恩图报,梁焕千家或者其它邻居借钱应急,陈莲珠二话不说,从箱底里取出送给所借之人。江南的夏天说变就变,大道地人就不用担心,因为梁小芬与陈莲珠总会赶在大雨之前,把各户晒在窗口或道地上的粮食衣被统统收回。到了晚年,两位女人虽然每月有几元抚恤金,但仍坚持参加劳动,饲蚕、养猪、种菜,样样都干。

1973年11月的一天,陈莲珠端着一畚斗玉米上楼安放,不料一脚踏空滚了下来,端着不放的畚角抵破了脾脏,梁志洪连忙把老人送到了县级医院。从昏迷中醒来的陈莲珠微笑着告诉梁志洪,自己梦到与梁柏台新婚的洞房花烛之夜,梦到新婚期间梁柏台教自己识文断字的情景,梦到梁柏台带着她来到陌生的国家苏联……弥留之际,她终于回到了老家,抬进门时看到梁柏台的遗像,那无神的双眼一下子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她示意取下梁柏台的遗像,一个已是人老珠黄、病入膏肓,一个是西装革履、英俊潇洒,她把遗像紧紧抱在怀里,几滴混浊的老泪涌出了眼角。这是与梁柏台时隔53年后的再一次拥抱。陈莲珠,新婚七天,独守53年,于1973125日终于实现了自己的遗愿,永远地躺在了自己夫君的身边,享年77岁。

相依为命相伴一生的弟媳先自己而去,梁小芬自然悲痛万分,但性格刚烈的她说了一句,“阎王殿报到总有个迟来晚到!”“我也会马上跟来,生不能等来弟弟柏台,死了一定能在天上相见。”1977年9月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吃中饭,突然头一歪就不省人事,她的生命恰似她的个性,一个星期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去世前,老人示意带上梁柏台穿过的几件衣衫,这样她就会感觉到与爱弟永远相伴。信守着一句“弟不回家,姐不出嫁” 57年的梁小芬,1977927日离开人间,享年86岁。

两个女人用柔弱的肩膀支撑起一个家庭,珍藏着一份信念。如果说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仁人志士值得大书特书,那么那些默默无闻为之奉献为之牺牲的千万家庭,难道不可歌可泣,让人肃然起敬?

用世俗的标准衡量,她们肯定算不上英雄,两位传统的农村妇女。一个独守空房53年,一个信守承诺57年,就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生于斯,死于斯,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简单平凡的人生。然而在她们简单的履历中,却浓缩着作为女儿与媳妇、妻子与姐姐等多重角色的人生责任,也包含着一个东方女性真善美的动人故事。

她们没有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像泥土小草那样默默无言!

她们没有纵横激荡波澜壮阔,像岩溪山泉那样毫不起眼!

她们没有豪迈动听的只语片言,只是絮叨每天的柴米油盐!

她们不曾侈谈崇高的理想信念,只用一生信守一个曾经的诺言!

陈莲珠和梁小芬,她俩告诉我们什么叫平凡,什么叫伟大!

她们看起来那样普通,其实也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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