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的山水,胜不过桂林。绍兴的鉴湖,美不过西湖。
绍兴没有丽江的高洁,没有苏州的精致,没有深圳的时尚,没有大连的浪漫。为什么一年四季,参观旅游者多如过江之鲫;为什么中国的城市排名,绍兴总是如雷贯耳名声显赫。一千个观众的心中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游客的眼中会有一千个绍兴评价,那么绍兴的魅力究竟在哪里?漂在水里?站在桥上?藏在酒中?
一个春日的清晨,薄雾弥漫着古城,露珠晶莹着碧草。我们来到兰渚山下,兰亭“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指指点点鹅池碑亭,寻寻觅觅流觞曲水,聆听万杆修竹的雨声清韵,追踪41位文人的潇洒身影,品味书文双绝的兰亭美文。由于《兰亭集序》在我国书法史上独特的地位,兰亭已经成为著名的书法圣地,浙江省级文保单位,和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而离此不远的两座古墓则显得寂寞凄清,虽然都已名列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没有路牌的指引,没有标记的提醒,我们沿着308省道,从兰亭往南不到1公里的地方,往左拐进了一条县乡公路,沿山而行几百米,左边山脚一座简陋的大门,上书“仙暇山庄”四字,门内几幢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二层楼房,好像居住着几户人家。楼房后面,杂树丛中,才找到了王阳明的墓道。一条花岗石铺就的神道,两边荒草萋萋古木森森,墓道旁两块石碑,一块写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王守仁墓”等字样,一块刻的是《重修王阳明先生墓碑记》。王阳明墓占地约2000平米,坐北朝南,由神道、平台、墓冢组成。墓丘呈圆形,条石错缝叠砌。王阳明是中国明代最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和军事家,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他提出“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的学说:认为良知是存在于心中的天理,是人所固有的善性,但良知往往被私欲所侵蚀,所以要努力地加强道德修养,去掉人欲,恢复良知的本性。一个人只要能够致良知、尽善行,就算没有高深的学识,财富和地位,也有高尚的价值。有人说,中国历史上立德、立功、立言最为杰出的两个半人!这两个半人分别是:孔子和王阳明,加上曾国藩(半个)。也有人说,中国只有两个人可以称为圣人!这两个人分别是孔子、王阳明。还有人说,中国历史上文人用兵以三人为最。这三人分别是诸葛亮、王阳明和毛泽东。
就是这样一位世界级的伟人,“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坟墓周围唯见青山满目,唯听清风满川;唯有白云来访,唯有明月相伴。王阳明墓,如一位超然化外的历史老人,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在这样一个追星成风的社会,在这样一个利欲熏心的年代,在这样一个空虚浮躁的当今,我们更应该借光明以烛照,借圣贤以自省。
据记载,1988年,王阳明墓是由281位日本友人集资赞助重修,墓园内还立着一块刻有日本捐款人姓名的石碑。我们知道,王阳明的学术思想一直影响到中国当代,但他更大的影响却是我们的东邻日本。在日本,阳明学一度被奉为“显学”,对其革新运动起过重大的推动作用,以致成为明治维新的最重要精神武器。事隔五百年后,数百日本友人捐资修建绍兴的一座墓碑,与其说是感恩和纪念,不如说是追怀和继承。当日本友人在中国土地上立碑纪念王阳明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呢?我们与日本民众所追求的,为什么竟如此不同?
我们返回兰亭时,不经意间,一块指示牌映入我们的眼帘——印山越国王陵,我们随着路牌的指引,爬上了印山之巅。据《越绝书》记载,“木客大冢者,勾践父允常冢也”。王陵凿岩而成,墓向朝东。是一座由墓道、墓坑组成的平面呈甲字形的竖穴土坑墓。墓室由加工规整的巨大枋木构筑,呈两面坡状。木棺置于中室,是一个巨型圆木制成的独木棺。坑底铺木炭,木椁外包140层树皮,树皮外夯木炭,墓坑内填青膏泥。气魄如此宏大,建筑那样奢华,实非常人所可比拟。我们走下王陵那高高的台阶,看见右边一块小小的指示牌:徐渭墓。一位思想的先驱,一位古代的帝王,一位狂狷的文人,他们最后的归宿处,原来如此切近!
沿着一条松柏小径走出四五百米,就看见一处用竹子搭建的门楼——“徐渭墓园”。青青翠竹下,郁郁松柏里,院中有一座用方砖堆砌的土堆,上书“明徐文长先生墓”,旁边是徐渭父母和两位兄长的墓。这便是徐文长的墓吗?在这太过寒酸的坟冢下,埋葬着一个高贵而孤独的灵魂……与高高在上的的越国王陵,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一位是叱咤风云的帝王,一位是极有才华的书生;一个豪气干云响应风从,一个落魄潦倒命运多舛。
徐渭出生百日丧父,五次结婚,七年监禁,八次科举失败,八次自杀不死,九死一生。自杀方式骇人听闻:利斧劈首,铁钉贯耳,锤击睾丸。徐渭晚年以卖画为生,但从不为当政官僚作画,常“忍饥月下独徘徊”,杜门谢客几乎闭门不出。73岁那年,“一个南腔北调人”,在“几间东倒西歪屋”下结束了一生,死前唯有一狗相伴,薄薄一层稻草铺垫。余秋雨《青云谱随想》中说:“在中国古代画家中,人生经历像徐渭这样凄厉的人不多,即便有,也没有能力把它们幻化为一幅幅生命本体悲剧的色彩和线条。”不容当世的徐渭,只能游戏笔墨,驰骋丹青,在疾风骤雨般的笔墨碰撞之中,去实现他酣畅淋漓的恣意人生。徐渭在书画、诗文、戏曲等领域均有很深造诣,且能独树一帜,给当世与后代都留下了深远的影响。其画山水、人物、花鸟、竹石无所不工,以花卉最为出色,公认为青藤画派之鼻祖。他是明代杰出的诗人、画家、文学家、戏曲家和戏曲理论家。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自称甘愿为“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也感叹“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徐谓在自作的《黑葡萄图轴》上题写的诗句,正是对自己才华横溢却不愿向世俗低头以至穷困落魄的生动写照。
当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草木披离的徐渭墓,当我重新回到已经现代化的“鲁镇”,路过“秋风秋雨愁杀人”的秋瑾故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故居,蓦然回首处,我终于找到了绍兴的魅力:那是一种文化的魅力,一种名士的文化。
名士,如山中晶莹雪,世外寂寞林,有一种才华超群桀傲不驯的超然,有一种远离权贵淡泊名利的怡然。如果山水风景是一个城市的衣衫,那么人文历史就是一座城市的灵魂。而绍兴的人文更多地带着名士名流色彩,使这个城市更多了一种个性,更添了一份魅力。
毛泽东纪念鲁迅八十寿辰时曾写诗盛赞:“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站在绍兴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抬头仰望那满天的星辉:大禹的情怀,勾践的沉雄、范蠡的智慧、嵇康的气节、谢安的儒雅、羲之的风流、朱熹的气象、陈亮的耿介、陆游的诗情、阳明的睿智、徐渭的颠狂、张岱的清隽、秋瑾的慷慨、鲁迅的正气……他们的天下情怀、忧忡为国、圣贤传统、胆剑精神;他们的会通创造、实学一脉、异端流风、诗情浪漫一一扑面而来。他们酝酿出民族的乳汁,矗立起时代的脊梁,升华成国家的精神,滋养着生生不息的中华民族以至永远。
这时,一种自豪,一种崇敬,一种庄严,一种神圣,一种伟大,就会充溢你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