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看着商店内琳琅满目的各式饮料,喝着办公室里桶装的“农夫山泉”,我的眼前就会流过家乡那一道道清泉,舌根就会生出那甜津津的清凉。
家乡可以说是无处不泉,无泉不美。深谷高山,溪滩坑角,田头地间,竹丛林边,屋后门前。到处涓涓滴滴,琤琤琮琮,潺潺湲湲。有时,云静、山寂、泉在流;有时,风噤、鸟哑、水在歌。
泉是山的乳汁。它在岩壁上滴沥,砂泥中渗出。吐纳着天地真秀,流动着生命意蕴。涓滴成江河雏形,叮咚成浪潮初声。倒映着天上的白云,抚摸过嶙峋的怪石;牵手着丛生的藤蔓,亲吻过离离的芳草。它们来到了崖前岩边,迎来了生命之花的第一次绽放,生命之歌的第一次高唱。接着纵身一跃,星光下宛如一条洁白的缎带,阳光下恰似一条腾飞的玉龙。飞瀑像涅磐过后的凤凰,浴火重生后又奔向远方。
溪是泉的弟兄。烟柳之下,苇草丛中,细流脉脉,泉涌无声。有的在水边,有的在滩上。有的咕噜咕噜地吐成颗颗“珍珠”,恰似一锅烧滚沸腾的开水,水泡泛出冰雕玉啄的花朵,泉底金沙也跟着上下翻滚。有的半天才冒上来一个水泡,大大的,扁扁的,摇摇摆摆,慢慢腾腾,大腹便便地刚走几步,就碎裂在半空当中;而有的是好多小碎珠一齐往上挤,像一朵朵攒积整齐的缨络珠花,又似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
家乡的泉水,就这样,演绎着美好浪漫,吐纳着酸甜五味,流淌着苦乐年华,哺育着艰辛人生。
那时人们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自家活计得靠早晚完成。而挑水又是各家的头等大事,早晨的井水又最为清冽。所以每当公鸡“喔、喔、喔”地啼过几遍,启明星尚挂在东山之巅,一户户“吱哑”“吱嘎”地打开房门。男人们“哐啷哐啷”地挑桶上肩,“啪哒啪哒”地踏着卵石,沐浴着熹微的晨光,不约而同地涌到井边。先是吊起一小桶一小桶的井水,“哗啦哗啦”地倒进木桶或铁桶。等到两只水桶盛满,就用扁担两头的铁钩一钩,挑着水回转家门。巷弄内各种咯吱咯吱的声响,形成与脚步和谐合拍的乐章。这是一首古老的晨曲,也是一种矫健的舞蹈,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黎明。
挑水大军过后,接着是洗汰大军。在三九严寒的隆冬,打出的井水氤氲着乳白的热气,蕴含着大地的体温;在溪水发烫的夏天,捧几把井水洗一下脸庞,仿佛漏了的身体就会立即收住汗水。所以井台上一年四季络绎着来往的女人,她们洗菜的洗菜,淘米的淘米,汰衣的汰衣。五彩的晨曦装扮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哗哗井水响应着叽叽喳喳的人声。喧哗的笑语驱走了冬天的寒冷,晶莹的泉水迎来了夏日的东升。一直到夜深人静,井台边还有欢声笑语的女人。
泉水就这样与我们的生产生活紧密相连。冬天我们生产队的男劳力会一头钻进大山,砍柴挑柴烧砖瓦。每天肩压着近两百斤的柴担,跋山涉水着数十公里的山路险滩。每一步都是拼命的挣扎,每一脚都是极限的考量。挑到后来,只有一种声音,呼哧呼哧喘息的声音;只有一种感觉,被柴担压扁趴下的感觉;只有一种空虚,腹中空空饿极了的空虚。每当饥肠辘辘肩重如山之际,总会听到泉水泠泠的歌唱,看到泉水欢快的笑颜。我们把柴担往岩壁上一靠,就跑到泉边捧起滚珠溅玉的清泉,连同泉中的白云蓝天,一齐吞进肚子里面。清凉在心头扩散,力量从脚底升起。重新挑起了柴担,肩头不再那么沉痛,脚步不再那样踉跄。这时,先挑上山冈的男伙伴会跑下来替你几肩,女青年会踅回来推着你跑上一段。只有这时,才会懂得什么样的感情叫晶莹纯洁,什么样的感觉是雪中送炭。
炎夏的烈日炙烤着大地,天地仿佛一擦火柴会被点燃。等到把一担大粪或猪栏挑上山冈,身上的裤褂就像从水中捞起。这时我们会在路廊中或树荫下歇肩,然后蹬蹬蹬地跑向一泓山泉,全身趴在滚烫的地上,头颈伸向清凉的水面,噘起嘴咕咕地吸着山泉,一种凉意瞬间向全身扩散,一种惬意油然涌上心头。然后走到泉水下游,洗洗手又洗洗脸,临泉小憩一番。如逢麦收时节,我们会把一段段麦秸接龙,接到一人来长,再把一端伸进泉中,就可站着吸吮泉水。泉水的甘洌和着麦秸的清香,吸进嘴里香到心底。吸时我们微微眯上了眼睛,如同婴儿吸吮着母亲的乳汁。
有时在山冈上干活,到泉边有段路程,我们赶到泉边喝完水后,总会给没来的人捎上一些。在泉边折一茎荷叶或藕叶,在池中一铺往水中一按,叶上就爬满水银似的清泉,然后抓住叶的四周捞起,泉水就被包裹在碧叶中间,再轻轻放进翻转的笠帽上,笠帽的凹洞就盛满一荷清泉。随着人的走动,泉在晃动。这时,我感觉捧着的不是一泓清泉,而是一颗随步赋形的巨珠,在阳光下闪烁着银白的光彩。捧到后让大家分享,我想他们不是在喝水,而是在吃一颗颗珍珠。吃完后,有的把荷叶覆在自己的头上,享受着泉留叶上的清凉。
为了不浪费时间,队里会派出两名女社员,到就近的人家借个水桶,抬来泉水让大家分享。记得高中刚毕业那年,新参加队里的劳动,生产队长为了照顾我,派给我抬水这一轻便活,和我搭档的是一位叫云的姑娘。我们先去一个山厂(东一户西一户分散住在山上的人家)借桶,人还没有走近狗就狂吠着扑来,吓得我魂飞魄散撒腿就跑,身后洒下云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所以我总是等云借到了水桶,才绕过那户人家来到水泉的旁边。
泉边有一棵大树,像一顶绿色的华盖,覆盖一泓清泉和它的周边。泉池呈正方形状,泉壁覆盖着花草藤蔓,几只野蜂和蝴蝶翩飞其间。我先趴伏池边喝上一气,喝完后看见了云在水中的倒影:亭亭玉立的身上穿件花格衬衫,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配对牛角似的短辫,柳眉下一双比泉水清澈的杏仁眼睛……“还不舀水?人家等着呢!”云知道我在偷看她,又发出咯咯的笑声。我们抬着水慢慢爬上山冈,抬在后面的我把水桶往自己这头挪,并不领情的云故意晃悠起水桶,溢出的水泼溅在我的脸上身上,我的狼狈又引来云的笑声。等到抬到了岗上地边,干活的社员就围拢过来。这时队长会拿出一个小纸包,纸包内包着一点糖精,队长把它们撒到水桶里面,整桶水就不但清凉凉,而且甜津津,大家你一竹罐我一竹罐喝得分外香甜。
抬的次数多了,我俩的话也多了。一次云站在树下泉边,冷不丁地问了我一句,“你现在最想要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我想看书!”云的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失望?希望?欣慰?遗憾?云只淡淡说了句,“我帮你借”。从此,我源源不断从她哪里得到书籍。因为她有一位藏书丰富的亲戚,借给我的不但有四大名著,还有唐诗宋词。那个年代能借到这些书籍,你说有多么的珍贵稀奇?
从此,云为我掘到了一泓知识的清泉,照亮了我生命的旅程,滋润着我干涸的心田,直到恢复高考后我离开了云,离开了家乡。就在那一年,云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几年以后,她因病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次我回到家乡,上山落岭地去寻觅那一泓泓泉水,寻找那一串串记忆。有的泉水鲜活一如当年,有的泉眼早就荒芜和枯竭。我终于找到和云抬水过的那眼清泉。泉眼早已干涸,仿佛是位瞎子瞎婆。旁边的大树也被砍去,只留下泉池般粗的树桩。
我久久地坐在枯泉旁的树桩上,呆呆地看着夕阳下的云朵。如今,那个少女随着泉水的消逝而消失,那位少年却在红尘中忘了归途。但家乡的泉水永远不会枯竭,故乡的云朵永远飘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