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我一次次地流连在故宅,徘徊在老街,辗转在江边。外婆的故宅据说已经三易其主,早就改变了原来的模样。院外的水圳早就变窄,并铺上了水泥石板,成了新的大街。街上车水马龙,有些杂乱。相比之下,老街显得沉寂,仿佛时光停止了流转:瓦葱摇曳在那颓败老宅的屋顶,向着天空寂寞地生长。破败的老屋,颓圮的台门,斑驳的粉墙,断裂的石板,无不在叙述着老街的沦丧,岁月的沧桑,唯有几个孤寡老人还在老屋中坚守,仿佛社会已经将他们遗忘。我随意推开一户民居的房门,巷中就回荡着一种喑哑的声响,那是一声苍老的低吟,抑或是一声历史的长叹。
消失的古镇,远去的老街,一种沧桑、悲凉的情绪袭上我的心头。一段段曲折幽长的老街,见证了历史的变迁;一座座并不起眼的老宅,传承了世代的血脉。老街,是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古镇,是一种传统的风情美学,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那“月桥花院,锁窗朱户”,那二十四桥明月楼,那青石板和马头墙,那二胡曲和卖花歌,那雨巷中纸伞下丁香般的姑娘,那爆竹放花轿荡的十里红妆。现在,一切都在远去,瓦楞上的枯草,在寒风中吟唱着一曲逝去的挽歌,是那样温婉而柔软,古朴而苍凉。
镇后的江已不是那条江,下游拦坝后蓄起一潭死水;堤已不是那道堤,两边筑起高高的水泥堤岸。不见了溪流的潺湲,不见了深潭的碧波,不见了穿梭的鱼儿,不见了彳亍的蟹虾;听不到银波的低吟,听不到彩鸟的歌声,听不到翠竹的巧笑,听不到老柳的呢喃。下游堤坝蓄起江水的同时,也囚禁了江水的生命;堤岸挡住洪流的同时,也挡住了亲水的脚步。随着上游巧英、钦村两座水库的先后建成,黄泽江已成无水之江。啊,我们在享受现代生活的同时,却在埋葬着乡村牧歌;追求着科技进步的同时,也在破坏着生态自然。
黄泽,你不应忘记一切!
黄泽,你应该把根留住!
其实,每一个外婆家,不仅是处居住地,更是一部文化史。
黄泽极具历史渊源,很多事件值得纪念。譬如抗战时的7•20惨案,譬如1121年的前良屠村事件……外婆说,我曾经有个舅舅,走路时也手不释卷,十九岁那年被日本兵吓死。后来我找到了《黄泽7•20惨案》的记载,为了铭记那段历史,我在这里全文照录:
1942年7月20日(农历六月初八日),对嵊县,特别是对黄泽(当时属新昌县)及近旁的白泥坎、梁家庄、许宅几个小村来说,是有史以来最血腥最黑暗的日子。
此日拂晓,一百多名日军从新昌窜至黄泽镇,并迅即分三路包围了黄泽镇,一时枪声四起。驻镇上的四明山游击队一支队小部人员,于仓猝中朝飞凤岭方向转移,镇上居民惊慌逃躲,一片混乱。源大丝厂会计田志洪听到枪声,急忙携账册钱包逃出厂门,正好碰上日军,日军要把他抓走,他不从,被枪杀于越安厂前面的小桥下。张学书之女张小仙、陶根土之子(17岁)陶焕千、钟祥英之子钟凤堂逃到桥对岸(小村名),躲在水渠里,日军发现后,刺死张小仙,枪伤陶焕千(医治20天后死亡),枪杀钟凤堂。龚华老在桥头庵墙弄遇日军,被日军刺穿小腹,他用手捂住伤口,逃到良村时倒地死亡。白泥坎人吕小土、魏分生、魏根水去黄泽赶市,在桥对岸,遇日军,被枪杀。吕何根逃到大岭脚,被日军追上戳死。
日军杀人最多也最惨的是在飞凤岭。住岭脚的王可金、王可元、章银焕之父、钱玉千之妻、王根荣均被日军剌刀刺死,杨小毛之妻潘氏、石匠盛焕仁之妻与子均遭日军枪杀。飞凤岭路廊外,陈金法一家五口并与其叔陈昌生6人,尚未起床,日军破门而入,不论老小,见人就杀。陈昌生70多岁,陈金法幼子陈章抱才周岁,2人被刺死在床上,陈金法与其妻王凤仙、其弟陈金福被刺死于床下、灶边、墙角。只有5岁的女儿藏在隐蔽处未被日军发现,躲过劫难。尹华庆之妻女两人逃至路廊边,被日军追上,妻被刺死,女雅琴刺伤。住在飞凤岭路廊内开小店的陈小芬,见日军疯狂杀人,急忙叫儿子快跑,日军冲进门内,向陈小芬背部猛刺,立刻倒地,她12岁儿子章岳焕见状大哭,日军向他连刺数刀,死在墙边。日军走后,人们扶起陈小芬,见她身上竟被刺了7刀,留下8个刀洞(其中一刀穿透腹背),后幸治愈。
除上述死伤人员外,尚有被日军机枪扫射死亡的张叶焕、童杨灿芬,被日军炮弹炸死的王凤祥之父王仙桂,在白泥坎被日军刺杀的魏义良之父与魏道全之父2人。许宅被杀的还有盛才灿的父亲盛焕招与大哥盛木金。另外,下王镇青桥村宓可伟、宓志淼于其时路过飞凤岭,也被日军枪杀。这一天,被日军杀害的百姓有32人,重伤5人,轻伤数十人。此外,被杀害的尚有游击队战士5名。死于此难的共有37人之多,是嵊州市人们永记不忘的历史惨案。
这是日本侵略者屠杀中国人民的又一铁证。但我遍寻黄泽各个角落,却找不到一块纪念碑,一个纪念馆,甚至一处死难地,我们来到飞凤岭,只见路廊重建,小店早没,路廊墙上写着集资修建者的名字,却没有提到日军杀我同胞的史实。我举目四寻,唯见乌桕滴血,枫叶流丹,一株株的艾青吐翠传恨,一片片的菊花含悲摇金……美国总统约翰· 肯尼迪说过:“评断一个国家的品格,不仅要看它培养了什么样的人,还要看它的人民选择对什么样的人致敬,对什么样的人追怀。”
战争,没有消灭中华民族,却能消灭一村宗族,这个宗族与我同宗,这个村就是黄泽镇前良村。我们来到前良,当地一位王老师说,前良以前叫前梁,因这里是晋朝梁万定居的村庄。直到1953年才改为前良,因为全村已没有姓梁的人家。老人看着我满脸的惊疑,就带我来到村委会的画廊前,其中就讲到梁姓人家集体消失的原因:宋宣和二年(1120)冬,方腊起义于青溪。新昌前梁(今属嵊州)玉清洞主起兵响应,使潘老发兵500破县城;求道据北漳攻奉化。董公健组织乡兵对抗义军,先胜后败,公健自杀。次年三月,义军与王徽所率乡兵战于上金畈,毙王。嵊县姚仲兼率乡兵袭击前梁义军寨,玉清洞主被杀;义军余部退至前王溪中埋伏全军覆没。另一支潘老所率义军被石悦可所率乡兵镇压。全村梁氏遂被屠戮,无一幸免。故乡梁氏盛极而衰,仅有前梁地名。
已经86岁的前良老人王华东,遥指着西边山脚的一处田地告诉我们,那就是老前梁的遗址,现在叫屋基里。屋基里背山面田原是一片高墩,解放后园田化改造推平,成为一片良田,现在种上了花木。当年还挖出很多的砖头瓦砾,农民削草时也会蹦出几块瓷片。正因为那次屠村,才有了前良的搬迁。不过遗址和前良相距不远,二三公里路程。
我在遗址前徘徊和沉吟:村庄已成遗址,遗址变成良田;血肉肥沃泥土,沃土生长花木。我的眼前呈现出一幅何等惨烈的场面:宋军连夜偷袭,铁骑如潮涌来,杀声地动山摇;义军猝不及防,英勇奋起抵抗,四面刀光剑影。村民母啼子嚎,哭声阵阵;前梁血流漂杵,火光冲天。这时,义军首领玉清洞主,眼看前良就要玉石俱焚,乡亲终将惨遭屠戮,他一边奋勇杀敌,一边安排转移,自己拒绝撤退,要与乡亲共生死,誓与前梁共存亡,结果被乱兵杀死。最后,官兵如急红了眼的疯狗,见人就杀,见屋就烧,生命变成横七竖八的尸体,前良徒剩残壁断垣的废墟……如果没有十四世祖梁山宝的迁徙,就不会有我们这脉梁家的子孙。
住事越千年,黄泽有遗篇!
时光可以流逝,历史不应忘记。先辈那种官逼民反的揭竿而起,解民倒悬的历史担当,追求真理的牺牲精神,沧海横流的英雄本色,深深震撼着我的心灵。
封建社会的农民为何要铤而走险,为何要杀富剂贫?还不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封建王朝如山的苛赋重税,豪富之家敲骨吸髓的榨取,常常使胼手胝足的农民,终日劳作却难享温饱;加上天灾不断、战乱频甚,农民不仅草木充饥,甚至“易子而食”。逼得他们离乡背井,辗转沟壑,最终只得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其实,农民是封建社会的主要生产力,也是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主要调节者,农民的一次次起义推动了人类历史的发展:如果没有秦末农民大起义,就不会有汉朝的“文、景之治”;如果没有隋末农民大起义,就不会有唐朝的“贞观之治”。
外婆家的历史是悠久的,更是沧桑的;黄泽的文化是厚重的,更是辉煌的。她如潺潺细流,共同汇入中华民族的长江黄河。中华文化就包含着黄泽文化的历史因子,黄泽人有着急公好义、除暴安良、舍身取义、古道热肠、杀身成仁的传统,黄泽人有着长幼有序尊老爱幼向往亲情的美德!传统文化是一个地方乃至国家的集体记忆与精神寄托,我们须臾不能忘记,更不应该丢弃。国学大师文怀沙说,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就是“精神的氧气”,毕竟“树的影子拉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我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妈妈的心。”
沧桑外婆家,一部厚重的历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