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丰子恺”

心灵的绿洲，精神的家园，有时踪影难觅，有时又不期而遇。

桐乡近在咫尺，可惜从未造访。对于茅盾和丰子恺的向往，恰似桐乡盛产的蚕茧，早就丝缕万千，却没有让行动化蛹成蝶，来到向往的地方。

最近有幸走访桐乡，事毕下榻一家宾馆。偶见房间放着几本书以供消遣，也没有多作理会，室内电视剧让人乏味，窗外灯火似瞌睡人的眼。百无聊赖、恹恹欲睡之际，我走向了那几本书。

书有《子夜》、《林家铺子》、《春蚕》，有《缘缘堂随笔选》、《丰子恺乡土漫画》、《子恺风景画》。茅盾与子恺是桐乡的骄傲，宾馆放置作品让人心暖。于是我打开了丰子恺的漫画，睡意悄然退去，春风拂面而来。品尝人生的百味，享受无邪的童真，沉浸古典的诗意，开辟心灵的田园，自己的身心变得丝绸般轻盈，水晶般剔透，冬阳般温暖。

漫画洋溢着烂漫的童趣。在《瞻瞻的车》里用两把蒲扇当脚踏车骑，稚趣横生；《花生米不满足》中孩子看着桌上只有四粒花生米，哭丧着脸；《取苹果》中，一个孩子拿不到书桌上的苹果，就把书桌的抽屉一个个拉开，变成一部人造阶梯，然后一步步爬上去，终于取到了苹果……有一天，丰子恺的孩子阿宝看到凳子光秃秃的四条腿杵在地上，于是就把自己的一双鞋和妹妹的一双新鞋给凳子穿上。正得意时，妈妈一边跑过来一边喊道：“软软的新鞋给你弄脏了！呀！你怎么没穿鞋子站在地上？龌龊了袜子！”这时，丰子恺忙给妈妈使了个眼色，叫她别过去。自己拿起画笔，迅速记录下这可爱的瞬间，于是就有了《阿宝两只脚 凳子四只脚》。儿童是丰子恺漫画的重要题材，他称赞儿童有“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有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显、最完全地见到。”

翻阅着一页页画面，拨动着一根根心弦。尘封往事，本真童年，被画中的笔划勾起，被画中的故事重现，或是清晰完整的一幕，或是模糊残缺的片段……宛如时光流转，仿佛曙光初现，我们回到了童真的年代，找到了精神的家园。

牙膏和白玉霜，孩子见大人塞进口中，涂在脸上。“究竟是什么滋味？”乘大人不在之际，不妨《尝试》一番。火车站看到人们在售票窗口买票，孩子回到家里把积木搭成了小火车，把椅背下方的空框变成了买票窗口，兴高采烈地做起《买票》的游戏。长子华瞻两岁，一次趁《爸爸不在家的时候》，爬上椅子写字作画，他右手按着桌子，左手拿着毛笔涂抹，刚刚回来的爸爸立即用画笔记下了这个难得的镜头。孩子们跟母亲去亲戚家吃喜酒，回到家里也要结婚拜堂，一个蒙着红布包，一个戴着铜盆帽，稍大的姐姐拉住这对小夫妇举行仪式，《软软新娘子，瞻瞻新官人，宝姊姊做媒人》的漫画因此诞生。

丰子恺在《给我的孩子们》一文中深情地说，“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组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真实而纯洁。”“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当然，丰子恺的漫画并不局限于儿童，而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社会，故事地点主要集中在运河两岸和都市社会，题材取自农家和小市民生活。正如丰子恺自己所写到的：“后来我的画笔又改方向，从正面描写成人社会的现状了。我住在红尘万丈的上海，看见无数屋脊中浮出一只纸鸢来，恍悟春到人间，就作《都会之春》；看见楼窗里挂下一只篮来，就作《买粽子》。看见工厂职员散工归家，就作《星期六之夜》。看见白渡桥边白相人调笑苏州卖花女，就作《卖花声》。我住在杭州及故乡石门湾，看见市民的日常生活，就作《市井小景》、《邻人之爱》、《挑荠菜》……我客居乡村，就作《话桑麻》、《云霓》、《柳荫》……”

丰子恺的笔总是歌颂“社会的光明的一面”，不忍描写“残酷、悲惨、丑恶的黑暗的一面”。后来他反思，为什么“不写黑暗方面的丑态呢?于是我就当面细看社会上的苦痛相、悲惨相、丑恶相、残酷相，而为它们写照。《颁白者》、《都市奇观》、《邻人》、《鬻儿》、《某父子》，以及《瓜车翻覆》、《大鱼啖小鱼》等，便是当时所作。后来的《仓皇》、《战后》、《警报解除后》、《轰炸》等也是这类作品。”就是儿童题材，丰子恺越爱儿童的天真无邪，也就越感人间的不平，穷孩的不幸，如《贫民窟之冬》，《高柜台》，《二重饥荒》，《小主仆》等作品，都是对社会的控诉。

解放前在石门湾东市下塘有一个育婴堂，育婴堂的“接婴处”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在一堵墙上安一个大抽屉，墙外的人将婴儿放进抽屉，由墙内的人开了抽屉接了去收养。《笑涡》里，年轻的父亲准备将亲生骨肉送进抽屉时，“笑涡”荡漾在孩子的脸上；《最后的吻》里，年轻的母亲准备将亲生骨肉送进抽屉时，给了孩子最后的一吻。丰子恺在两幅画的墙脚下，都画上了一只母狗正在给小狗喂奶——这实在是一个“人不如狗”的年代！

丰子恺的漫画，更多的是和冰心的散文一样，歌颂童真、歌颂生活、歌颂自然、歌颂真善美。他的画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一经刊出，带给读者一片惊喜。郑振铎赞叹道：“虽然是疏朗的几笔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意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小桌呼朋三面坐 留将一面与梅花》也诗意无限：竹篱茅舍外，场圃梅树边，三位朋友围桌而坐，上坐却是一株遒劲屈曲的老梅，三人观赏着铁杆铜枝上的点点红梅，呼吸着氤氲浮动的阵阵暗香。那种梅妻鹤子的雅兴，那种亲近自然的本真，那种浪漫潇洒的诗意，尽情地从漫画中流淌出来。古诗入题，诗意盎然，在丰子恺的漫画里比比皆是，如《落红不是无情物》、《蜀江水碧蜀山青》、《郎骑竹马来》、《山高月小 水落石出》、《满山红叶女郎樵》、《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杨柳岸 晓风残月》、《月上柳梢头》等等。

朱自清先生曾这样评价丰子恺的画：“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的小诗。你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就像吃橄榄似的，老咂着那味儿。”俞平伯先生称，丰子恺的漫画“其妙正在随意挥洒，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

丰子恺的画里有一种韵味，有天伦之乐，有家常里短，有鸡毛蒜皮，有人间冷暖，如嚼橄榄，如品香茗，如啜甘泉，给人一种怅然，也给人一种欣然；给人一种愤然，也给人一种陶然。如《水藻半浮苔半湿 浣纱人去不多时》、《主人醉倒不相劝 客反持杯劝主人》、《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一间茅屋负青山 老松半间我半间》、《白云无事常来往 莫怪山人不送迎》、《看花携酒去 酒醉插花归》等。

丰子恺的画里有一种情爱，父子情，姐弟情，男女情，邻里情，同事情，社会情，即使是一些讽剌揭露性的，我们都可以感受其笔底那种深沉博大的至爱。如《冬》、《襁负其子》、《你给我削瓜 我给你打扇》、《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堤边杨柳已堪攀 塞外征人殊未还》、《思为双飞燕 衔泥巢君屋》、《六六水窗通 扇底微风 记得那人同坐 纤手剥莲蓬》等。

丰子恺的画里有一种声音，那是一种童声，那是一声天籁，那是一份仁爱。那是一种花开的声音，那是一种泉滴的声音，那是一种云飘的声音。这种声音出于千古的林泉，来自自然的旷野，发自人们的心底。如《KISS》、《茅店》、《生机》、《叫卖》、《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猜》、《还有五里路》、《折得荷花浑忘却 空将荷叶盖头归》等。

窗外灯火阑珊，窗内春意盎然。唯有书声沙沙，唯有花开灼灼，唯有诗意潺潺，唯有爱意绵绵。我继续翻阅着丰子恺画册，继续与先生作心的交流：你看，台灯下，桌子前，一位梳着发髻的少妇，右臂怀着正在吃奶的光头孩子，左手正翻阅着书卷，书卷中夹着三年前的玫瑰花瓣，这时的少妇肯定思绪万千，这幅漫画的题目叫作《三年前的花瓣》。

你看，同样是少妇和一位小孩，这时的场景从灯下转移到窗口，窗内是漆黑一片，窗外是风云变幻，一只断线鹞无力地挂在蛛网似的电线。丈夫出门在外，妻子倚窗而望，丈夫一去如断线的风筝，怎不令其柔肠百结、思念无限？身边的孩子可知道母亲此时的心情？这幅漫画的题目就叫《断线鹞》……

现在，丰子恺的漫画就搁在我的床头，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成了我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