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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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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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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衰老

理解衰老

 

衰老是什么?小时没感觉!

自从懂事起,就觉得爷爷奶奶一直这样:爷爷腰弯成煮熟的虾米,发落成没毛的山头,眼浊成毒到的死鱼,脚拖成牛拉的耙犁。眼皮耷拉几乎蒙住双眼,颧骨突出剩层皮包骨头;皮肤粗糙得像苍老树皮,步履缓慢得似蜗牛走起。奶奶虽比爷爷挺拔,也比爷爷白净,但一直柱根藤条拐杖,裹对粽子小脚。脸一笑皱纹就像孔雀开屏,嘴一张只有一颗大牙守门。

我家独成一个台门,台门内三房加间堂前(公用敞开)。奶奶住一间,我家住一间,叔家住一间,爷爷睡堂前。堂前西墙上供着几块神祇,靠墙摆着香炉烛台;靠北码着两具黑漆棺材,棺前放张罩着破帐的眠床。

冬天一到,爷爷像条冬眠的蛇,整冬蜷缩在破帐里面,三餐都要端到床前。需要大方便时,他才抖索索起床,披件破旧的布衣,柱根棍子去趟厕所。如果是小便,一双枯手伸出帐外,摸到尿壶后拎进帐内,叮叮咚咚一阵响后,先是钻出尿壶壶嘴,接着露出龟形壶背,“咚”地一声放到地上。只有等到春光消融了檐上的冰凌,燕子叽喳地在檐下叫唤,爷爷才颤巍巍地下床,用扁担串起两个尿壶,然后柱着一根木棒,踢拖着踉跄的脚步,去自留地里施肥浇菜。

爷爷那么不经老,仿佛从我记事起,就像片秋叶,寒风一吹,翩然凋零。那是一个大年三十的夜晚,爷爷在我们的声声叫唤中,动了下眼皮应了一声“哎”,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时的我,根本不理解他的身体状况,不明白他的心理状态。对他的衰老熟视无睹,对他的孤独毫无感知。就是外婆和奶奶,两个细脚老太,慈祥得像片春晖,温暖得像片白云,走着走着就一病不起,笑着笑着就再无声息。他们走时我已成人成家,奶奶的离去使我伤心不已,外婆的死亡更让我悲痛欲绝,但还是理解不了时间的残酷,体会不到衰老的含义。

直到母亲患病,还来不及衰老,就离我们而去。几乎一夜之间,我突然发现,父亲发似荒草,脸似泥灰,眼罩雾霭,手似抖筛……似乎一夜老了十岁。母亲做头七,我赶回老家,秋光已经微凉,烟雨有些凄迷。我一脚踏进家门,就看到衰老的父亲:佝偻着曾经挺拔的腰身,嗫嚅着曾经雄辩的双唇,嘶哑着曾经洪亮的嗓音,呆滞着曾经灵活的眼神,趿拉着曾经矫健的步履。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一声哀嚎撕心裂肺。我恍然觉得走近的不是父亲而是祖父,他们的身影前后排列又互相重叠,同时走进我模糊又朦胧的泪眼。我忽然觉得,人的衰老过程可能漫长,发现衰老却在刹那之间。

其实后来想想,发现父亲的衰老,已有很长时间。

首先发现父亲脾气变好了。吵了一辈子的老两口,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和顺了;一点就爆的火性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温柔了;爆炒豆似的争吵声,不知什么时候变悦耳了;拔拳向相的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懂得搀扶了。年轻时的场场战争,演绎成年老时的幕幕亲情。父亲有次便秘,几天拉不出屎,母亲就用手指去抠,每抠出一粒丢进铁盆,就发出“当啷”的响声。母亲边抠边讽刺父亲,一生从未收他什么礼物,现在倒送她一窝“金蛋”,说得父亲撅着屁股直乐,咧着瘪嘴直笑。事实上那个年代的父母,有几个婚姻美满情投意合相濡以沫举案齐眉?都在争争吵吵打打闹闹磕磕碰碰风风雨雨中走过。居然有那么一天,该吵的不吵了,能打的也不打了,针尖对麦芒变成麻糍嵌红糖,冤家路窄变得相濡以沫,全没有了以往的相骂和怒怼,表现出意外的忍让和宽容。这都说明他们老了,懂得彼此珍惜了。

其次发现父亲变得爱流眼泪了。无论高兴还是悲伤,快乐或者难过,特别是母亲走后,父亲常常泣不成声泪眼婆娑。谁为他做点什么他会流下感激的泪,谁说他两句他会流下委屈的泪,全家欢聚他会留下喜悦的泪,看到悲伤事他又会流下同情的泪。总之,父亲的泪腺似乎特别发达,随时随地都会潸然泪下,母亲在世时对此很是反感,骂他屄水多不值铜钿。为此我还咨询过医生,回答这也是一种老年病,因为眼皮松弛,肌肉发生退行性改变,导致眼泪不能正常分布和流动,就直接排到眼睛外面。我想父亲感情脆弱,可能是更重要原因。特别是母亲去世后,父亲总是萎靡不振伤心流泪,我们劝他凡事想开不要过度伤悲。他会咆哮甚至号啕“你们不懂! ”“你们不懂!”哎,父亲“不轻弹”的眼泪变成了“水笼头”,坚硬的“铁石心”脆成了“玻璃心”。

再就是发现父亲变得爱唠叨了,电话里最爱说村里某某生癌了,某某又走了。他说自己黄烂泥已埋到头颈,身上杉树气嘭嘭叫(喷喷香的意思,家乡一般人家杉木做棺材),离归山已经不远了。说完是长长的叹息,久久的沉默。问他最近咋样,总说还好还好,只是感觉胸口更闷了,头皮更麻了,腿脚更僵了,力气更没了。父亲在我面前从来不发“时间都去哪儿了”的疑问,只有“力气一点都没了”的慨叹;也没有生命行将就木的悲哀,只恨衰老剥夺了劳动的能力。我总讲些不痛不痒的道理,作些空洞无物的劝慰。其实人经历诸多病痛才会厌世,置身人生边上才会孤独,走到生命尽头才会恐怖,感到浑身无力才会求助,而这些我当时都不大理解。

如今,当我负着日益衰弱的病躯,怀着日益孤独的内心,拖着日益沉重的脚步,喘着日益急促的呼吸,我感觉到了;当我抬起日益麻木的手臂,展开日益冰冷的手掌,伸出日益僵硬的手指,抚摸自己日益纵横的脸庞,我感觉到了;当我日益频繁地出入医院,做着日益繁多的检验,看着单上日益增多的箭头,听到医生日益严峻的告诫,我感觉到了;当我看到一个感人镜头,内心无端涌起一阵波澜,一种酸涩漫过喉头,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我感觉到了。父母,我开始理解你们了!我已感受到衰老到来的无助与无奈,病魔带来的威胁和痛苦。我也想找个亲朋,向他(她)诉说我的头发是如何变白的,我的皮肤是如何变黑的;我的血管是如何变脆的,我的心脏是如何变弱的;我的血压是如何变高的,我的身材是如何变矮的;我的尿尿如何变长的,我的睡眠是如何变短的……我也想喋喋不休地说给他(她)听,并想从他(她)那里得到同情与理解。

我很惭愧,也很后悔。我无数次地幻想着如果能够回到从前,回到父母还能向我唠叨衰老的那个时候,还能感到父母那种殷殷期盼的眼目,我一定会丢下所有抛弃一切,回到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身边,对他们柔声劝慰“爸妈别哭”,陪他们神聊瞎吹赶走寂寞,不会一听到他们嗯嗳喊痛就皱起眉头,不会一看到他们坚持劳动就简单呵斥。而是抚摸着妈妈因劳累因风湿而变形变粗变硬的手,拥抱着爸爸因辛苦因辗转变弯变曲变僵的身躯。

但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悔!当时光匆匆流逝,当父母纷纷离世,我才恍悟:虽一切如旧,却都已昨非。父母还在,我可以永远躲在光阴的背后;父母一走,我就置身于时间的枪口,再也没谁替我提防时间的暗箭,再也没谁替我抵挡岁月的弹头。

以前,总觉人生还是山高水长,衰老更是遥遥无期。父母离去之后,衰老呼啸而至长驱直入登堂入室,气势汹汹喧宾夺主拔寨易帜,毅然决然赶走青春掳走健康,大有我不老去它不离去的架势。斑白的头发更显花白,交错的皱纹更现沟壑,弯曲的脊背更见佝偻,踉跄的脚步更加蹒跚。随着岁月的沧桑,年纪的徒增,我的头部很沉很沉,沉得像青藏高原上缺氧的状态;记忆很浅很浅,浅得如风过池塘无影无波。我的眼皮很重很重,重得像扛不住千钧的闸门;眼睛很干很干,干得像戈壁沙漠的废井。我的肩膀很疼很疼,疼得仿佛捆上五花大绑;腰背很酸很酸,酸得像儿时偷吃的青梅。我的双臂很麻很麻,麻得不能伸手穿衣;双腿很僵很僵,僵得赶不上小孙子的脚步。我的呼噜很响很响,响得像马路上驶过一辆坦克;睡眠很轻很轻,轻得像湖中飘落的一片树叶。

朱自清《背影》中父亲拖着衰老肥硕的病体,在月台上艰难的爬上爬下,为儿子买橘子的描写,我年少时很不理解:爬个月台至于这么难嘛?如此描摹是否哗众取宠?如今重读才有更深切地感受,作者如此描写绝非矫揉造作。

年轻时读韩愈的《祭十二郞文》,心似止水,无澜无波;现在重读,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年少不听李宗盛,听懂已经非少年。为什么只有等到自己老时,才对衰老有更深的理解?

父母,请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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