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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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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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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鱼

 

家乡带给我最大乐趣的,恐怕是鱼。

村子四周是山峦,村后是溪滩,村前是田畈。溪流和田畈,都是鱼儿的乐园,也是我们的乐园。

溪流两边有如烟的杨柳,中间镶嵌着玉带似的溪流,水鸣浅浅的是浅滩,碧如翡翠的是深潭。大鱼常在深潭中游弋,小鱼总在激流中奋进。大鱼高如小孩,小鱼细如指头;美的身披五彩,丑的鳞如蛇皮。它们或者三五成群,或者成百上千;有的天马行空,也有成双成对。一派怡然自得。

看鱼最好是在木桥之上。这时风平浪静,微漾的波光投影在潭底的金沙彩石之上,给人以迷离恍惚之感。东一簇西一簇的水草,伸展长长的绿臂,向着蓝天招摇。浮游在半空中的小鱼,投影潭底,千姿百态,玲珑可爱:有的摇头摆尾,像水中的舞者;有的往来翕忽,像顽皮的小孩;有的凝然不动,似在思考着重大问题;有的倏尔不见,逃逸得比箭还快。潜游在深处的是鲫鱼,身圆体扁,悠哉游哉;摇腮鼓嘴,寻寻觅觅,不像白鱼那样贪玩,而是专心致志地找食。水底沙石上,圆蚌慵懒地晒着日光浴,展示着雪白肌肤;螺狮默默地低头赶路,留下弯弯曲曲的足迹。摇曳的水草中,圆蟹在横行,虾儿在出没,一幅鱼乐图。

如是冬天,站在潭边高处远眺,又是另一番景象。这时的潭边树木萧疏,潭水深黑,太阳仿佛一位耋老人,无力地照耀着粼粼的寒水。这时的潭底忽然银光乍现,一闪一闪,吸引着你的目光,刷亮着你的双眼。啊,原来是成百上千条白鲦,带状分布,首尾相衔,缓缓向前。随着头鱼的指挥,它们一起腾挪宛转,一起舞姿翩翩。此时的水底银光万点,霞光欲燃。鲦鱼用这样的形式,合奏着和谐旋律,绽放着生命异彩。

与鱼亲密接触,就要在夏天的傍晚。劳作了一天的我们,回家一放下锄头扁担,就拿起一条短裤往溪滩跑。纵身黑魆魆的深潭,簇拥清凉凉的碧波,辛劳随波而去,惬意油然而生。星月倒映着深潭,波纹把月亮拉长。这时我们飘浮在水面之上,倾听着水底异响,仰望着星光灿烂,真有一种宿云卧雾、倚星眠月的感觉。身下的溪流就是迢迢的银河?溪滩的白石就是满天的星星?溪畔的树影就是千奇百怪的神仙?正当我跟着庄子作逍遥游,我的思想飞升九重天,突然,在我的身上,腿上、背上,啄、啄,啄、啄、啄,一下两下,十几下,数十下,是咬?是敲?是撞?是啄?轻轻的疼,微微的痒,噢!我们处于小鱼围啄之中。我们站直身体,撩拨水花,驱赶游鱼。稍一安静,腿上身上,啄、啄,啄、啄、啄,鱼儿又围啄着我们。我们索性一动也不动,闭上眼睛享受着鱼儿的亲吻和逗乐。

鱼儿,给我们带来欢乐,也带给我们美味。那段清贫的岁月,饭也吃不饱,不要说沾荤带腥,能改变一下生活的,只有溪中的鱼,这是自然的厚爱,老天的馈赠。为了保证鱼儿繁荣兴旺,村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大家只能手抓竿钓,绝不允许用网炸电药等手段。在这样的保护下,鱼儿繁殖很快,不要说潭中溪上,就是浅浅水湾内,绿绿草苔中,鱼儿成群结队,悠然往来。只要你跳入水中,击掌数下,鱼儿就躲进青苔之中,一动也不动,自以为人们看它不见。这时我们悄悄走近,双手往苔上一按,一条鲫鱼就被丢上了沙滩。摸上十来条也就一袋烟的功夫,然后用柳枝一串,提回家中,母亲很快做出一碗味道鲜美的鲫鱼炖蛋。

更多时候,等到晚学放归,约上三两伙伴,挎上鱼篮,提上鱼竿,赶到滚珠溅玉的溪边。先翻开溪流中一块块卵石,用嘴吸取石底的水蝎,然后吐到盛着黄沙的竹钵里面。等到竹钵里鱼饵装满,就开始钓鱼。钓鱼不是兀坐溪边,而是人随水走,因为小鱼大多在滩浅流急处觅食,我们就在这里游走挥竿。脚踏溜滑的卵石,眼盯水中的浮子,只要浮子一沉,一提鱼竿,一条雪白如银的白鱼,或色彩斑斓的红钱鱼,就会嗖地飞进胸前的鱼篮。这时远处群山如黛,晚霞欲燃;脚下流金淌银,水鸣溅溅,山水灵动而多情,辉煌而庄严。夜幕即将笼罩的瞬间,也是鱼儿最易上钩的时候。只要鱼竿往水中一挥,浮子就会一沉,一提鱼竿就会有一道银光蹦出水面。

挎着银光闪闪的鱼篮,披着暮霭沉沉的夜幕,踏着灰白的土路往家赶。母亲一番开膛挖肠,刮鳞沥干,就倒入锅中,用油熬煎,等到煎得两面焦黄。母亲再配上生姜大蒜,煮上十来分钟,出锅前放上一把香葱,一碗香喷喷的小鱼就端上饭桌。夹上一条往嘴里送,那真叫透鲜。

其实那时鱼儿不仅溪里有,田里坑里都有。拿着一只畚箕徜徉在稻田中间,寻到上块田流到下块田的水口,用畚箕往哗哗的流水口一淘,畚箕里保不准有手掌宽的鲫鱼在跳跃。有时远远看见田里鱼脊划过的水花,我们什么都不顾地跳进稻田。等到抓到了鱼儿,禾苗也踏倒一片。如被看田水的大人看见,赶来用锄头扎破你的畚箕,还把你骂个狗血喷头。你看着逃回田里的鱼儿,浑身像泄了气的皮球。

其实我们最喜欢捉小坑中的鱼儿,但小坑承担着稻田的灌溉任务,要捉鱼就得偷偷地干,或是月上中天的深夜,或是日毒歇工的中午。我们观察好小坑中鱼多的一段,就悄悄在两端用石头和烂泥堵上,然后在两头各用破面盆哗啦哗啦地往外舀水。水在不断地变浅,鱼儿啪啪啪地从这头跑到那头。坑中什么鱼都有,有鲫鱼鲶鱼白鱼石斑,运气好时还能抓到鳖和鳗。一次舀干坑水准备埋头捕鱼,突然一声断喝放水人赶到,一把扒掉我们筑起的堤坝,赤膊光背、满身泥浆的我们,急忙连滚带爬,逃出深坑,衣服一拎,作鸟兽散。

有的时候,抓鱼并不要这样辛苦,路上也能碰个正着。一次放学挎着竹篮去割兔草,行进在碧绿的田畈之中。突然看见一只鳖正缓缓地穿过小路,走得大摇大摆不紧不慢,大象一样的从容,老牛一样的稳健,走进稻田前还回头望了我一眼。另一回我没有这样客气,一天中午经过溪边,浅水处居然游弋着几支黑黑的鳗,我突然跳下水用笠帽一兜最大的一条,连水带鳗地泼上沙滩。

除了捉鱼抓鳗,还抓泥鳅黄蟮。等到忙完了抢收抢种,夏天晚上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披着清冷朦胧的月华,听着此起彼伏的蛙鸣,踏着露珠晶莹的田埂,我们或捏一杆手电,或点一枝火把,在手电或火把的映照下,水田中的黄蟮和泥鳅趴着一动都不动,只要你微微撑开带齿的铁钳,迅速往它们身子中间一夹,泥鳅就会发出“吱”的一声叫唤,扭动着身子挣扎几下;黄蟮一点声响都没有,只知道把身子紧紧地箍着铁钳。

另外抓泥鳅黄蟮的时间是在冬天,这时坑水结冰,万物萧瑟,稻田裸露出深褐色的胸膛,但紫云英已展露出碧绿的星星点点。这时我们来到一块田的田坑边,双手往泥中一插,捧起一块湿湿的泥团,这时你会发现,一条或几条黄脊白肚的泥鳅就会扭动着往泥里钻。就这样,我们一块块深挖着田泥,一条条地捡拾着泥中的泥鳅或黄蟮,不一会儿,细口的鱼篓会变得沉甸甸。对于泥鳅,母亲会先煎后烘,最后做成泥鳅干。黄蟮就现抓现吃,杀了以后剪成一段段,放在饭锅里一蒸,熟后醮上酱油就是美餐。

直到有一天,我们新奇地背着喷雾器,走进碧绿的稻田喷药治虫。那丝丝作响的喷头,那股恶臭的气味,只见青蛙惊跳,鱼儿翻白,蚂蟥毙命,就是生命力最强的泥鳅,也仿佛喝醉了酒,在原地打转转,最后一命呜呼。随着农药的普及,喷雾的使用,田野上飘荡着越来越刺鼻的臭味,田畈上飘浮着越来越多的死鱼。而村里的几个偷鱼者,他们后半夜往溪里倾倒农药药鱼。一夜之间,大小鱼儿全部死光,整条溪上一片恶臭。这样几个来回,溪上田里的鱼儿近乎绝迹,原来活泼可爱的鱼儿不见了,色彩斑斓的鱼群消失了。

望着坑内田里溪中白花花的死鱼,我的眼在流泪,心在哭泣。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一夜之间就被现代“科技”灭绝,这是一种怎样的进步?又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后来金色的溪滩也消失了,弯弯的小溪也不见了。溪边办起了数十家水泥预制场,溪中挖成了深深浅浅的大小窟窿,清澈透明的溪水常年浑浊,恬静幽远的溪滩车来人往。汽车引擎代替了田园牧歌,水泥制品凝固了诗意环境。每次回家,也会偶遇溪水变清的时候,但潭中已经什么都没有。死一般的沉寂,坟一般地空虚。

其实,与别的地方相比,家乡环境还算不错。曾经出现过几家造纸等污染企业,但不久都被勒令关停。但鱼儿似乎永远消失了。

当人类无知地戕杀了所有鱼类,鱼类只好以消失来抗议!当人类破坏了赖以生存的环境,环境只好以瘟疫来还以颜色。人物同繁荣,是自然的最佳生态;相看两不厌,是观景的最高境界。

我呆呆地思考,久久地眺望,似乎是凭吊,更是在守望!

家乡,我的乐园!鱼儿,我的朋友!

你们何时能够游回我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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